江阳。
巳时。
每天都有忙忙碌碌的人,每天也都有闲来无事的人。
西明门里的正心茶楼。今天有空闲的人们吃过早饭,来到茶楼里,叫上一壶茶,约上三两个朋友,坐在一起聊聊天,听听曲儿,还有听说书人讲故事。
这两天的人们对评书更感兴趣。因为这两天说的是前线将士的传奇。昨天听过的人今天有再来的,还有听到消息第一次来的。
“话说那豫王卫献,自残血祭,拜祷邪神,求来两个妖道,作一阵妖法,把我项帅的影子捉去……”
这话有七分是胡编乱造,什么祭拜邪神抓影子全是无稽之谈。不过这真事总要掺杂想象才能显得有趣味。说书人的话,至少要有三分假,不然茶客们还不爱听了。
“敌军小卒在骂阵,骂的什么难听的言语,不可细表。啊,在这里我就不说了,省的各位看官生气,您自己想吧,总之那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啊。”
顿时台下骂声四起,看官老爷们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猛一放,瓜子皮伴着吐沫星子喷出来,把卫献的上八辈女性宗亲和还没生出来的下八辈闺女问候了个遍。
说书人见台下众人义愤填膺,是时候出场英雄了,把醒木一拍,“狗贼骂的欢实,就在这时候,草坡里转出一个少年将军。那少年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威风凛凛,银甲白袍,光芒耀眼,胯下一匹雪白的宝马更无一点杂色,提一杆长枪,御赐的盘郢名剑背负身后,视之如天神下凡,正是曾经有救驾天功的罗云。”
看官老爷们大多是在想象天神的样子。
角落里,一个倾城绝色的绿裙少女和两个秀丽的白衣少女坐在一起。
“罗云大哥也是我敬佩的人物。可是一想起来他还有那么个讨人厌的弟弟,我就生气。真想找个机会教训他,可这样做肯定被父母责怪。”荆玉很记仇的。
她们旁边那桌,一个比她们矮的少年独自占了一桌。
宇文嵩黑衣黑刀,肤色也深。他正处在一个男人身高体重均不占优势的年纪,他比燕雨铃都矮一寸,更何况跟大两岁的荆玉三人比。
他没有霸道不让别人坐,只是他那一副生人勿近的死板冷面和茶楼里的气氛不和,让别人不愿意和他坐一起。
评书人喝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罗云何许人也?那正是大司徒丞相彭城侯罗原长子。其父执笔安国,他却投笔从戎,一样是报效国家。罗云独自冲进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敌将的脑袋就像那案板上的猪头肉,摆好了等着被人提走……”
荆玉在一旁很着急,“我知道罗云大哥很厉害,可是我想听后面的。什么时候才轮到他出场啊!”
旁边宇文嵩那桌,来了个人坐下。
这人衣着华美,人却比宇文嵩更黑,黑得像钻锅底出来一样。
这人道:“你是擎天手?”
“我是。”
“你就是只手纵横六千里的宇文嵩?”
宇文嵩道:“我就是。”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费力气记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我叫尹夫。我是来杀你的。”
“等我听完。”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杀你?”
“我不必问。”
杀人多了自然会有人来杀。
尹夫冷声道:“你以为你杀的都是该死的人,所以无论谁来找你报仇都是一样的该死,没有区别,所以不问。可万一你错杀一个不该死的人呢?”
“那我就再也没有资格问别人为什么要杀我。”
“不愧是满口正义公道的人。我确实不是好人,不过我告诉你,所谓的正义公道都是假的。世上只有一种道理,那就是谁能让人畏惧,谁说的话就是规矩。”
宇文嵩不置可否。他根本不屑于反驳什么大道理。他的公道都是做出来的。
尹夫继续说:“今天我能杀了纵横江湖的擎天手,别人就会怕我,就得服从我。今天你能杀了我,你那公道就能再维持一段时间。活着的人就是道理,就是规矩,死了的人什么都不是。”
宇文嵩不开口,邻桌的荆玉烦透了他,“闭嘴!再吵我现在就让你什么都不是!”
说书的终于讲到罗云与典储僵持不下,项金进场纵横的时候,这人在一旁简直比乌鸦还聒噪,惹得郡主想蹍碎他脑袋。
尹夫闭嘴。他只是来找宇文嵩一个人的麻烦,不想在一件事做完之前再惹别的事。
事情要有规划一件一件来做,同时做很多很多有可能会忙死自己。有时候一件事就够忙死人的了。有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把所有事情集中堆放到一天来完成,结果多数是失败。
“大司马大将军淮公项英独子项金,幼有仙缘,少时随神仙远去,而今归来,适逢其父大难。世子乘神鸟,那鸟通体金色,九个脑袋、六条尾巴、三足,浑身冒着火焰,执神杖,那金杖顶端嵌一颗脑袋大的宝珠,耀眼如大日,一杖击下,覆灭十万豫贼……”
荆玉扶额,“这也太假了吧!先不说这种鸟世上有没有,就算有,长成这个样子那必然是妖域一尊圣王,岂能给人乘坐。真佩服这人的嘴。”
虽然这嘴里冒出来的话太浮夸,但荆玉还是喜欢听的。因为太想他了,还因为喜欢听别人吹嘘他。
少女当然希望自己的心上人能得到别人的认可、敬佩、称赞,甚至幻想他真的是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
看官老爷们大都喝彩,真像是刚从战场回来,扬眉吐气。
角落里五个人安静听完。
宇文嵩眼里稍微有点失望之色,他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虚假的东西,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发掘不到。他拿起刀,站起来,“地方。”
“城西三十里。”尹夫当先走出去。
宇文嵩跟上。
这种事情当然要出城解决。京城这种地方,唯一的规矩就是一部二十三卷的《大扬律法》,一句一条都很清晰。
“走吧,我们也去瞧瞧热闹。擎天手这三个字还是听过的,真的是这么个小弟弟呢。哈哈哈哈……”荆玉三人光明正大跟在后面,一点儿不遮掩。
尹夫不在乎多跟来三个少女。只要出城远了,到了荒野上,那就如他所说,没本事活下来的人什么都不是。
城西三十里到了。
尹夫取出一双大板斧,接着八个蒙面人将宇文嵩团团围住。他们全都拿一样的刀,是宇文嵩那种最普通的刀。
他们连面都不敢露,就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出来他们的真实身份。别人就是敌人宇文嵩和暂时的盟友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只会相信自己,绝不信任其他任何一个人。所以他们绝不会使出自己的拿手绝招、成名绝技,都使一样的刀,用江湖上最普遍的招式,谨防别人看穿自己。
这样做虽然使自己战斗力不能完全发挥,但总算有人数优势。
尹夫道:“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目的是一样的,杀了你。”
杀的人多了得罪的人会更多。
宇文嵩毫不畏惧。
不远处的荆玉笑道:“藏头露尾,能有多大本事,我看再来十个也不够他一只手捏的。”
“从城里跟出来的无知黄毛丫头,你们分一个人去解决了便是。”尹夫毫不在意,一直注意宇文嵩。
顿时离她们最近的那个人转身过来,目光变得秽色。
荆玉对他一笑,勾勾手指,“快来啊!”
那人目光火热起来。
“小兔儿,上。多好的实战机会,检验一下你自己的武功。”
小兔儿迎上前,一拳一脚大多半招数向敌人腰腹到膝盖这部分区域攻击。
这些招式都是荆玉自己创的,教她们练武的初衷就是让她们有抵抗男人侵犯的能力。
“小羊儿去帮她。你们没怎么打过架,一对一肯定打不赢的。”
两个侍女对战一个蒙面人,练练占了上风。
荆玉看向那一边,宇文嵩在刀光斧影之间闲庭信步,已经捏断了两个人的脖子。荆玉感觉他连一半实力都没拿出来,举手投足都很自然随意。
马蹄声响起,南方来了一个小姑娘。
“这不是‘绿肚肠’杜捯的表面兄弟‘黑心肝’尹夫吗!”燕雨铃下马提剑,去帮宇文嵩。
宇文嵩轻松又解决掉一个,还能气息不乱开口说话,“你怎么又跟来了?”
“京城是你家啊,凭什么说我跟着你!”
宇文嵩闭嘴。脑子生锈的男人才会跟女人斗嘴。
四个蒙面人里又抽身出来一个对付燕雨铃。
他盯着燕雨铃手中的剑冲过来,却没想到燕雨铃根本不拔剑,眼前鹅黄长裙一动,他反应过来剑是一个幌子,可已经晚了。他只能惨叫一声,捂着两腿之间疼昏倒地。
荆玉乐得大笑,“哈哈哈哈……这小姑娘有点儿意思。”
小兔儿两人越打越熟练,终于一起踢到那人膝盖,他很不幸跪在了荆玉面前。
荆玉甜甜一笑,高高抬足一踏,将他的脑袋踏在地上,“你对我的姑娘们很有想法啊!姑娘们,要不要蹍碎他脑袋?
“不要吧。”两个侍女满脸不忍的表情。
“看看她们多善良纯洁啊,你自己的脑袋里面多肮脏!暂且饶你一命,狗头给本姑娘踩玩片刻。”荆玉眼睛注意着宇文嵩那边的战况,想看出宇文嵩的实力信息。
因为她之前注意到宇文嵩很认真听关于项金的事,听到浮夸之言略有失望之色,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
可惜这些二流货色只能让他拿出两成实力。
所以郡主有些生气这些家伙以多欺少还这么不争气,小蛮靴疯狂蹂躏。
“笨丫头,这么几个二流货色正是练招的好靶子,你这么踢有什么意义。对付没有把握战胜的敌人才能用投机取巧的打法。”燕五老爷骑着毛驴总算没被孙女落下。
“知道了,爷爷。”燕雨铃回头做个鬼脸儿,冲向剩下三个黑衣人之一。
宇文嵩又解决掉一个,还剩两个。他左手抓住尹夫的板斧,右手捏住一把刀,带着两人横移四尺,使另一个空出来留给燕雨铃喂招。
燕五老爷高喊:“鸳鸯离散两层天,凄鸣失声愁肠断。”
燕雨铃跳起,左脚扫腰腹,右脚踢咽喉。那人只来得及弯腰躲开下面,被剑靴正中咽喉,只能是死了。
宇文嵩探手捉刀,将人甩出来。
“鸳鸯先后双飞足,情深接连透胸腹。”
燕雨铃应声而起,人在半空,身体后仰,左足先出蹬向敌人上腹,右足接着蹬向敌人胸膛,先后发同时至,那人飞出五丈擦地停下,奄奄一息。
荆玉将脚下的人用足尖挑飞,“赢了她,就没人要你命了。否则你还得回来吃泥。”
“鸳鸯翻飞比翼齐,未至死休不落地。”
这一招是她们家传武学最难的一招,学的不精通都不能使出效果。
燕雨铃明显不是很有信心,深吸一口气,待到那人落地站稳,跳高起来瞬间爆发十一脚,都冲咽喉而去。
在场旁观的小兔儿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
可是每一脚都被敌人用胳膊挡住了。满脸泥土的人求生欲很强,在恐惧中激发出潜能。
这招难点之一就是短时间爆发十几下,发势与收势几乎没有间隔,初学者难以踢出多少力量,踢出去的都被自己收回来了。
燕雨铃第十二脚变踢为踏,在敌人胳膊上借力,止住身体下坠势头,接下来又是十二脚。
这就是所谓的“未至死休不落地。”除非踢倒敌人,或者被破了这一招,不然就是连环不断的快速攻击。
“笨丫头!最重要的不是续上招,是打倒敌人啊。你不要为了能续上招专门踢他胳膊啊。”燕五老爷唉声叹气,真为她的笨孙女着急,“踢不到咽喉踢眼睛,鼻子,太阳穴,哪里不行啊,真是脑袋一根筋,笨死了!”
另一边宇文嵩突然跳起来瞬间十脚,将尹夫踢飞到刚才胸腹受伤奄奄一息的那人旁边。
燕五老爷大叫一声:“哎呀!不得了啦!笨丫头没学会反倒让别人学透一多半去了!这可不行。”
他飞快跑过去,随随便便一脚就解决燕雨铃的对手。功夫练到家了,一双老布鞋就够用,除非要对付不相上下的敌人才会在武器上找点优势。
他臂弯夹起空中的燕雨铃,不顾她的挣扎,跳上骏马,招呼毛驴,飞快朝北离去。
“笨丫头!都怪你……”
声音渐渐远去。
尹夫擦去嘴角鲜血,有胆怯逃跑的想法。他身边奄奄一息的暂时同伴眼里满是求救的急切。
尹夫装模作样拽下他衣襟检查伤势,见胸膛塌陷,两个显眼的纤足印,显然是活不成了。这还是燕雨铃功夫尚浅的结果,不然凭她家里为她量身打造特制的钢底剑靴会穿透胸腹的。
就算活的成,尹夫也不会带他。
他们没什么交情,只是为了共同的目标暂时联合,现在这种情况当然保自己的命为先。别人死不死的管不着。
所以尹夫表面在最认真察看伤势的时候,瞬间向后弹起,用尽力气逃跑,绝不回头。
宇文嵩右手捡了地上一把刀,很随意的甩出去,然后不再关心结果,看了荆玉一眼,向东回城。
他绝不怀疑这刀不中。
这刀当然中了。
荆玉看他走远,嘴角一翘,“这小弟弟有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