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洛城。
江南雨水丰润,春夏季尤甚。这一年的九月,洛城仍常常下雨,午后一点零星的小雨,带着些海水的咸味,稀稀洒洒地飘着,沾不湿地面,只拂着人的面,有一点点的痒。
围墙内的紫薇开得盛艳,延伸至墙外,这六瓣的花艳得似火,人们喊它为赤薇,花朵垂在枝头,像滴出的血。
此时,街上十分安静,突然有“嗒嗒”地声响从街对面传过来,却见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从远处走来。
女孩子看似才不过十四五岁,一双平跟黑皮鞋油油地发亮,“嗒嗒”地踩在地上发出声响,像是故意的。她一蹦一跳,嘴中哼哼有声,脚下“嗒嗒”声一轻一重,不成规律,却似在凑什么乐曲。黑皮鞋上是一双黑色的长筒袜,正包裹着她细巧的脚裸,蓝色洋装的裙摆如荷叶般轻轻的舞动,她的笑异常甜美,一双黑瞳泛着光亮,像个精灵般让人向往。
旁边的男孩子虽大不了几岁,却已长出些个子,高出女孩子不少。他一脸无奈地看着旁边满心欢喜的人儿,说道,“看来我以后还是不要带你出去为妙,看看你那样子也太丢我的脸面了。”
女孩子回过头,皱着眉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表情十分委屈的样子,语气倒是一点也不委屈,“你敢吗?你不带我去,我就把你甩了侍卫去看外国女人跳舞的事告诉夫人。”
对面人果然面上一抽,回得有些咬牙切齿,“苏瑾瑜,为什么我会认识你!”
苏瑾瑜年纪不大,却十分机敏。见他败下阵来,立刻神气地扬扬眉毛,“那谁叫我们有缘份呢?或许老天爷看你这么不安份,特意派我下来为的就是看住你的!”
她从小牙尖嘴利,又爱耍赖皮,每每都能气得他牙痒痒的。这人又打不得,骂了又爱装哭,许靖远从来对她无可奈何,于是,翻翻白眼,甩了她自顾自得往前走。
但她一向知道怎样讨人喜欢,知道他在生闷气,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嘴巴一下甜得跟涂了蜜一样,“靖远哥哥,你看我很乖的,那些外国女人跳舞的时候我都没出声,哪里会给你丢脸呢?”
许靖远想抽回胳膊却抽不出来,回头正对上她一双眼睛巴巴地看上他,于是,他不再想着抽出胳膊,只回过头,默默地“嗯”了一声。
苏瑾瑜偷偷地笑,她撒起娇来一向天下无敌,对任何人都有效。特别是她父亲和许靖远。
“那些侍卫找不着咱们,肯定急死了,要是让督军知道了怎么办?”
他悠悠地说,“他们哪有那么笨,一定是偷偷派了人在门口等我们。”
她呵呵地笑,便拉着他朝督师府门口走,可他们走到大门口却没见着半个人,连守门的卫兵也不知去了哪里,铁门被锁得死死的。
许靖远十分气愤,往侍卫室里去,没见到人,“大白天也偷懒!”
他往府里打了电话,也没人接,气得一把把电话扔了,“都干什么去了!”
他看看苏瑾瑜,却见她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只得把气压了下去,对她说,“走,我们总有办法进去。”
督帅府的围墙不算太高,只见他身手敏捷,轻轻一跳就够到了围墙,只几下就攀到墙上。他又伸了手给苏瑾瑜,苏瑾瑜可不如他,跳了几下才拉到他的手,她吊在那里,旁边没什么攀附的东西,本以为自己的手要断了,没想到他臂力非凡,一把就把她拉了上去。
她愣了半晌,才说,“我以后若是要搬东西一定会去找你。”
他没好气得瞪她一眼,跳到墙内,再把她半抱了下来。
他们走到府门前,许靖远突然觉得有些对劲,问她,“是不是*静了?”
确实是*静了,连点风声也没有。她点点头。
“我们去后门。”
后门直接通到内府,平日里没什么人往这里走,只有府里家眷和打扫的佣人走动。
许靖远拉着苏瑾瑜进了内府大厅,里面照样没有人,这让他们十分奇怪,快到晚饭时间了,总不会连一个佣人也看不到吧。
他们继续往里走,过了大厅,便听见对面外府一阵喧哗,还来不及退回去看个明白,便听得前面的会客厅里传“呯呯”两声,苏瑾瑜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没摸过枪也知道那是枪声。
她被吓到了,忙去看他,见他面上表情十分复杂,心中定是有了万般猜想。会客厅又传来一串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他突然快步走向会客厅,她都来不及拉他,他就已经停了下来,她正好撞在他背上。
她摸着鼻子,伸出头来向前看。
会客厅的门半敞开着,一个女人一半的身子倒在门外,女人的双手死死地扒住门板,似挣扎着想要从门里爬出来,她手中满是鲜血。
“夫人——” 她惊呼一声。
那正是许靖远的母亲,苏瑾瑜急于上前,却被许靖远死死抓住的手腕。
他母亲看到了他们,嘴巴张了张,“走……走啊……”
突然门内又是几声枪响,他母亲的身体跟着一颤,便向地上倒下,眼睛死灰一片。
“啊——”苏瑾瑜心中一阵恶心,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她脚下一软,径直跪了下去。
没等她的膝盖着地,她便被人一把托起,捂了嘴巴,拖到了楼梯后面。她回头看许靖远,却见他侧仰着头,看不清脸,正仔细听着会客厅那边的动静。
有几个人从会客厅走了出来,其中一人说,“死了,还剩下谁?”
她认得那个声音,像是督军身边的那个副官。
他手中力倒突然加重,她的腕子吃疼,倒吸一口气。他似有察觉,手上的力道才松了松,便未放开她的手腕。
另一人却是不认识的声音,“还有老三和老四。”
“去找出来,记得斩草除根。”
“是。”
一群人从另一边走了,走时抬走了夫人的尸体。
苏瑾瑜坐在地上,好一阵都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出声,所以,只能捂着嘴哭,眼泪一个劲地掉下来。
可她又想到许靖远,他的母亲刚刚才在他面前死了,只怕督军和二个哥哥也凶多吉少。她不能哭,她哭得那么惨,他该怎么办。但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她使劲地擦,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一只手扶在她脸上,苏瑾瑜抬起头,却发现许靖远正在给她擦眼泪。他的表情怪极了,说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看着她,对她说,“你不要哭。”
她伸手触到他脸上,手指头轻轻抹了抹,“我们也会死吗?”
原来他也哭了,连他自己也没发现。
“不,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
“你保证?”
“好,我用了我的生命作保证。”
他们一路逃到了后门,期间前府一直传来枪声,他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他们不能回头,只能一直逃,一直逃出了房子,躲在树林里面。
房子和大路上都有人守着,不停有人在他们面前的路上走到,他们躲在灌木后面不敢动。再过一些时间天便要黑了,那时他们逃走的机会更大,他们可以乘着夜色逃出去。
许靖远紧紧地抓着苏瑾瑜的手,两个人趴在地上,透着灌木看前面的情形,突然她觉得许靖远的手一颤,她朝前看也是吃了一惊。
“那不是四小姐……”
许靖远八岁的妹妹不知何时站在了屋子前面,她那样站着,倒没被人发现。
“小四……小四……”他轻轻唤着,想把她叫过来。
但她离他们十再太远,只见她左右环顾了一圈,显然并未查觉出不妥。
有人从府内走了出来,把小姑娘领了进去。
许靖远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可周围都是士兵,苏瑾瑜只能一直死死拽住他,不让他起身。
突然又是“呯呯”两声,周边一下又安静了下来。
许靖远平静了下来,直到天黑,他才转过头对苏瑾瑜说,“我们走吧。”
夜里,他的一双眼睛黑呦呦地发亮。
他们乘着夜色从督帅府最远的一角围墙翻了出去。街上也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当兵的。他们一直躲着他们走,他们走了几个街角才停了下来,刚喘了口气,就有一辆骄车冲了过来,车上下来两个人,一把把他们拽上了车。
“爸爸!”苏瑾瑜冲进父亲怀里就哭了起来。
苏瑾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不认识的屋子里面,许靖远在她旁边的床上睡着了,睡梦里他紧紧拽着床单,像是在做什么可怕的梦。
屋子外面有人在说话,她附耳偷听到几句。
“姓史的真这么狠,尽然一个也没放过!”
“他现在有张辛平给他撑腰,还怕什么!”
“现下只能去找平昌的吴育德了,督军早年对吴育德有恩,他如今在外省尚不知道这边的情况,选派人过去,我们要尽快和他会合,这仗是打定了的。”
“那三公子那边……”
“去英国的那条船几时开?”
“再过一个钟头。”
“先……”
“我不去!”苏瑾瑜只觉眼前一亮。也不知许靖远是何时醒的,却把刚才的对话全都听了去。如今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
“三公子……”
她父亲对他说,“您先去英国,等这边了结了,我们再去接您回来。”
许靖远却说,“你不是要去找吴育德吗?我也去,英国什么的我不去!”
“您不要这样——”
“家仇未报,我哪也不去!”
因为许靖远的坚持,苏乾文不得不答应了他。没想到最后去英国的却是苏瑾瑜,如今洛城时局动乱,她父亲亦是不放心她留在洛城,船票只有一张,苏乾文怕她担心告诉她家中一切都已安顿好,她小姨和家里人都十分安全。
苏瑾瑜也不想走,依旧耍了无赖,苏乾文却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苏乾文从来未打过她,她怔了半晌,才哭着同意去英国。
许靖远不便给她送行,她临走时他对她说,“苏瑾瑜,你记得不要给我写信。”
她看看他,十分傲气地说,“谁说我要给你写信的,我不写,我用飞鸽传书!”
他一怔,却笑不出来,“没人让你回来,你就不要回来了。”
她知道他这是在给她道别,怕他们此生再见不上面了。
“许靖远,你记得要好好的活着。”她说。
他点点头,声音却是哽咽着的,“好。”
这一别就是五年,期间他们没有通过一封信。她在家信中从未问过他的事情,她只在父亲偶尔几笔中知道他报了仇,与他父亲一样当上了督军。还有就是,他过得很不错。
她那时就放下心来了。可就算这样,她还是会日日做恶梦,她有时想,是不是他也与她一样,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但那记忆还是深深的刻在了脑子里,一直一直在他们在梦中反复地循环,一辈子也醒不了的
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