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娟在杨锦萍的注视下噤若寒蝉，她在等待那场意料之中的盘问和训斥降临，令她困惑的是母亲始终不肯发作，她曾几次抬头观察母亲的表情，甚至有几分引诱母亲发作的意思，母亲却始终是那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和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屋子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她几乎要忍受不住大喊出来，喊什么都可以，哪怕是骂两句大街上最下流最不堪入耳的那句街，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而是默默地回到房间坐到书桌前拧开台灯，眼中流着泪拎起沉重的书包，从里边拿出课本、作业本以及铅笔盒。她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坐好之后摊开课本和作业本，忽然抬起头看着母亲露出一丝笑容：“您觉得我现在这样能考上大学吗？”
听到女儿的话，杨锦萍感到震惊，震惊之后是失落，失落之后又是沮丧，甚至还有些轻视自己，接着她的心头掠过一阵狂怒：“你少废话。”
杨锦萍此时的目光是一片空洞，没有丝毫光泽，像两个黑色的窟窿，刚才的愤怒之后她感到的是一阵眩晕，还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体力虚脱，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她不自觉地陷入一种巨大的抑郁，不知不觉对她现在整个人生处境开始反省，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赋予女儿生命的同时也带给了她巨大的伤害。如果生这个女儿只是出于人类这种动物共有的嗜好，去感受造物主特有的快感，那她同时也感受另一个造物主对自己深深的恶意——她对整个人类世界感到失望和遗憾。她险些因此热泪盈眶，她对自己有些气馁，有些狐疑，更怀疑自己是否在女儿面前表现过分失态，她很想找块镜子仔细注视自己，然后把那些丑陋的、可怜的、做作的表情剔除干净，让自己像戴副坚固的面具似的真正严肃起来。
“你的作业做完了吗？”杨锦萍尽量让自己感觉起来更严肃。
李晓娟坐直身子，人似乎陡然高出一大截，甩着短发扭头笑着说：“做完了。”
杨锦萍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说：“作业做完就可以无所事事？”
李晓娟做了个鬼脸说：“那我可以再做一遍，温故而知新，这是你经常教导我的，我还可以做两遍三遍直到你满意为止。”
“你从哪学来的这一套，油腔滑调，你最近都和什么人在一起？”杨锦萍狠狠地瞪着女儿：“你这个样子就像街
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你怎么变得这么坏，这也是我经常教导你的吗？”
“我怎么了？我们同学都是这样，他们的父母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李晓娟坦然地说：“我真不想让您伤心，但我觉得您实在管得有点太宽了，我们同学也都是这么认为。”
“你同学这么认为？你的哪些同学？”杨锦萍仔细打量着女儿：“你过去从来也不这么跟我说话，你是跟谁学的这个样子？你每天都和什么人在一起，还有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打工，不管是哪里明天都不准你再去。”
“好好，都听你的。”李晓娟使劲点头。
“我去给你做饭，如果作业都做完了，功课也没有什么好复习的，你就做我给你买的那些复习资料，饭好了我叫你。”杨锦萍恢复了平常慈祥的语气：“那些都是名校名师出的考题，押得很准，你要反复练习认真对待。”
“可是我......”李晓娟考虑再三，终于鼓足勇气说：“我不想考大学了，我想去工作。”
杨锦萍猛抬头愤怒地注视女儿，她第一想到的原因就是女儿早恋了，是让哪个不学无术的小流氓一夜之间拐带坏了，才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这一切来的是那么突然，让自己完全都无法应对，女儿也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不再需要自己的呵护，随时都可以抛弃自己离开这个家，她真的很害怕女儿继承了自己这一品质，不想女儿再走自己的老路。这想法不断在她脑中萦绕，很快就坚定地认为是既成事实，这个事实让她怒不可遏，此情此景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像她当年和母亲在类似的场合对峙一样，她陷入了两难境地。
“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杨锦萍语意深刻地说。
李晓娟涨红了脸，她知道这是母亲在给自己最后的机会，如果自己还继续坚持，母亲就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母亲这种明知故问的有意装糊涂的态度加重了她的负罪感，让她处于一种惶恐之中，可此时如果她改口，又会让自己陷入一种耻辱的境地之中，她已经对这种耻辱的经历感到厌倦，不想再一遍遍重复，只好平静的又说了一遍：“我不想考大学了，我想出去工作。”
“噢，不考大学你能找到什么工作，掏大粪吗？”杨锦萍语气和缓：“还是
打扮的花枝招展像那些街上不三不四的女孩一样贱卖青春。”
李晓娟心不在焉的敷衍：“都不是，我就是想靠自己努力去赚钱养活自己。”
杨锦萍转身去灶台做饭，不再理李晓娟，李晓娟对母亲的态度大为惊讶，苍白的脸像瓷器般光洁，并且熠熠生辉，略显单薄但已经发育完全的身体在灯光的照耀下微微发抖，两颗黑瞳仁和周围苍白的肌肤出现明显差异，而且正渐渐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这种变化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她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咆哮：“我说我不想考大学了。”
令李晓娟困惑的是，她的声音并没有引起母亲的注意，期待中的那种不可避免的暴风骤雨般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她本希望这一切及早发生并尽早结束，这样她的生活就能有个新的开始，而且会充满阳光，现在一切都落空了。母亲的这种态度深深刺痛了她，她感受到被威胁被误会被不公正对待后的委屈，她的目光变得茫然，她下意识的擦了下眼泪，看着母亲无精打采满脸倦容地在灶台边去完成琐碎的日常任务。
“晚饭你想吃点什么？”杨锦萍背对着女儿若有所思地说。
“随便，吃什么都可以。”女儿的声音从杨锦萍背后传来。
杨锦萍回头和女儿对视了片刻，女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两个人仿佛在对峙，女儿再次明确答复：“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杨锦萍移开视线回身继续忙碌，李晓娟与其说是忐忑不安不如说是怀着腻歪的心情在忍受这种看似细腻实则粗鲁的对待，她很熟悉母亲现在使用的这种策略，场景也似曾相识，在记忆中相同的感受有无数次可以相互重叠而且丝毫没有新鲜感和违和感，母亲是想用这种无言的暴力来使她乖乖就范。她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经常笼罩在这种无声的斥责中时的伤心、委屈和恐惧场景，她无声的饮泣和流露出的强烈痛苦根本就不能打动母亲，引来丝毫的关注和怜悯。
如果眼前的这是另一个人，随便什么人，哪怕是毫不相干的经常在放学路上调戏她的那个小流氓，她也会油然产生同情，但这是她的母亲，一个生她养大她为她操心劳力的母亲，她生出的却只有深深的怨恨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