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娟看着母亲的背影,忽然觉得她既容易被激怒,又很容易满足,是典型的那种俗不可耐的家庭妇女,可是她没有想到,她母亲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同样有过她这种想法。
“我们准备吃饭吧,你去把手洗一下。”杨锦萍终于对女儿露出笑容。
李晓娟看得出母亲这笑容是来自真心,因为她已经把面条煮好,卤子也做得了,并且已经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她到洗手池开水管子双手相互搓了几下,从旁边铁丝上扯下新洗的已经晾干发硬的毛巾擦了几下,抖搂着双手走到母亲身边撒娇说:“妈,我帮你吧。”
“你去放桌子,这儿不用你。”杨锦萍打了女儿手背一下,念叨着:“你只要不气我就算帮我了,也不知道一天天到晚在学校都学什么,现在说话这么气人,我真该到学校问问老师你平时都喜欢跟什么人在一起。”
李晓娟从靠墙的柜子后边拽出个炕桌掰开两边的腿放到炕上,又拿个干净抹布画着圈擦了几下,笑着说:“你是急着问老师我有没有交男朋友吧?”
杨锦萍的脸沉下来:“我跟你说,这事可不能开玩笑,你现在还小,不能考虑这方面的问题,要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
李晓娟满不在乎地偷偷撇嘴,正好让杨锦萍看到,她刚要发作,想想又算了,快吃饭了就不想再骂女儿了,她自己也觉得今天已经骂得够多了。李晓娟了看了母亲一眼,做了个鬼脸,紧接着露出赖皮的笑容,李晓娟只好看着女儿摇摇头,气笑了,白了她一眼端过来两碗面和卤子,母女俩相对而坐吃着简单的晚饭。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偶尔只有一两声轻微的吞吸面条的呼噜声,这响声都来自杨锦萍口中,她大口吃,毫无顾忌地把成批的面条吸进嘴里,吞咽得十分畅快,手里还举着一瓣蒜,吃口面就用门牙咬一口蒜,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大嚼。
李晓娟吃面的时候是绝不肯就蒜的,她把葱蒜韭菜都归类为杀死女人的恶性毒药,而且她吃面永远都坐直身子,用筷子把面条缠成一小卷正好放入口齿间拖下,然后像吃西餐似的闭着嘴细嚼慢咽,她觉得这才是女人吃面最正确的姿势,可是她母亲第一次看她这么嚼食物还以为是牙疼病犯了,急忙放下筷子起来四处给她找药,现在也已经完全习惯了。
她一
直也弄不明白这蒜和面条咬烂了混在一起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可以让一个还不算完全失去性别魅力的女人竟然连形象也不顾,她就连看到母亲扒下的蒜皮时眼神都充满厌恶,聚成一小堆推掉到尽量能离自己远的地方。
杨锦萍知道女儿不喜欢吃蒜,也不喜欢自己吃蒜,可每次吃面她还是故意要吃上两瓣,再辣也要吃,她认为孩子的意见作为家长当然要尊重,但是吃蒜这类的小事却另当别论,因为这属于个人嗜好,等同于尊严,可以划为受保护的个人权力范畴,做为女儿不但不应该阻止相反要支持。她一向是怎么认为的。
“你为什么不想考大学了?”杨锦萍吃着面嚼着蒜两腮微红,尽量保持吃面的好心情,看着女儿口齿不清地说。
李晓娟低头吃面不作声,杨锦萍看到女儿这个样子,知道她的倔脾气又犯了,放下碗筷叹了口气,抹抹嘴,咽下嘴里的食物说:“你的成绩那么好,连老师都说你准能考上好大学,不念怪可惜的,听妈话,再坚持坚持,等大学毕业就好了,我也不管你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晓娟坐着不动,手拿筷子看着碗里的面条,也不知是听还是没听,杨锦萍拧起眉,嘴绊了一下,瞧了一眼女儿,没有再说什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又端起面碗,嘴里嘟哝:“你随便吧,我不管了,你爱咋样咋样,以后我也不管你了。”
听到这话李晓娟的脸登时红了,索性放下筷子,看着母亲,杨锦萍吃面的动作也随之停下来,眉头拧得更紧,看着眼前这个越来越让她陌生的女儿,李晓娟想了想说:“妈,我已经十八了,是个成年人了,是国家允许生儿育女的法定年纪,你不要老是用这些吓小孩的话来威胁我,欧凯?”
“这孩子,现在还学着说话噎大人。”杨锦萍不服气地说:“你十八怎么了,在我眼里你永远就是长不大的孩子,有错吗?”
李晓娟耸耸肩也不说话,态度明显就是在敷衍,而且还带着轻率,杨锦萍实在忍不下去了,一声断喝:“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谁教你的这么跟妈妈这种态度?”
李晓娟扭过脸不予理睬,这也是她十二岁以后惯用的抗议姿态,一直也不奏效,可她到了不想再听下去的时候,还是会熟练地表现出来,以至于两个人之
间形成了默契,或者说是套路。杨锦萍见到女儿这个样子态度会更逼近一步,眼神、语气都充满不祥的威胁:“你要是不上学,就不要吃我做的饭,花我赚的钱,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从这家里滚出去。”
“好,走就走。”李晓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完也愣住了,呆呆看着母亲。
“你再说一遍。”杨锦萍抬手打了女儿一巴掌。
这一巴掌又脆又响,李晓娟的脸当时就红了,眼中含泪瞪着杨锦萍,目光中充满怨恨。杨锦萍不肯示弱,又打了一巴掌,问了一句:“你再说一遍?”
李晓娟还是不肯说话,只是擦干眼泪,眼睛瞪得比刚才更大。杨锦萍的火气在不断上升,开始她还能克制,没十分用力,但她看到女儿就是不肯服软,始终拿眼睛瞪着她,不管怎么打都不吭声,甚至连眼泪都没有了,而且渐渐出现了轻蔑的表情,她彻底被女儿激怒了,下手一下比一下重,站起来拖着女儿连打带吼:“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不说我今天就打死你,省的你到外边给我丢人。”
杨锦萍几乎是失去理智地疯狂殴打,巴掌接连不断地落在女儿脸颊上,女儿尽力保持重心让自己的脸颊更准确地挨上她的巴掌,几次重重摔倒在炕上都很快爬起来站好,桌子翻了,面碗打了,卤子面条撒了一地,可这些杨锦萍都看不到,她的眼前现在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女儿那张涨红的脸和自己挥舞如风的巴掌。
渐渐的这些杨锦萍也看不到了,女儿仿佛变成了自己,自己变成了丈夫在疯狂殴打自己,她忽然停住手平息自己狂乱的情绪,看到女儿终于再也忍不住瘫坐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
“你再给我说一遍。”杨锦萍大声吼着,抡起巴掌用尽全身力气打了最后一下。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脸由于愤怒和用力过猛的涨得紫青,手掌骨有些隐隐作痛。她对女儿的公然挑衅和不服从感到无法抑制的憎恨,这憎恨的情绪那么强烈以至于她双眼都激动的湿润了,自己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抚养长大的女儿竟然如此不知好歹,现在她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别人劝告把她送给那户没孩子的人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