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第九章 你是战士 上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1

当我醒来时,漫天星斗仿佛一个高远的穹顶悬在眼前。周围一片暗黑,空气依然潮闷,比起白天来却要清凉许多。我扭过头,就看到胡经被自己的衣服绑得一动也不能动,嘴被堵得严严实实,正坐在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看着我。

我猛地一激灵坐了起来,见程建邦背着两条长枪,正坐在另外一边一根粗壮的树杈上眺望着暮色笼罩的丛林。他见我醒了,从树杈上跳了下来,摸出一瓶水递给我,说:“含一会儿再咽。”

我依言慢慢喝了几口水,问道:“你没事吧?”

程建邦看看已经包扎好的肩膀摇摇头说:“有那一车榴梿垫底,这点儿伤不算什么。”

他肩膀上包扎的地方还有血渗出来,我鼻子一酸,四下看了看,岔开话题说:“他们没追来?”

程建邦指着东南方说:“他们从那边过去了。”他看了一眼胡经,从腰间摸出匕首,“你醒了就好,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是不是把他的舌头割了?那些人靠近的时候,要不是我反应快掐住他的脖子,他就喊出来了。”

胡经好像并不在意我们要割他舌头的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水,喉结不停地动着。看来程建邦一直没给他喝水,我拿着水走过去蹲在胡经面前说:“看来你也不怎么懂合作。”我故意将瓶子举过他的头顶,慢慢地将一股清水从瓶中倒了出来,水流贴着他的脸流到地上。他恨恨地瞪着眼睛,好像我糟蹋的不是水,而是黄金,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被堵着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将剩余的水一股脑浇在头上,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水珠雨点般溅到胡经的脸上,看着他懊恼的样子,我只觉得越发神清气爽,拍拍他受伤的肩膀说:“还疼吗?”他“嗯”了两声,翻着白眼差点儿晕了过去。我将沾到手掌上的血抹回他的衣服,问道:“来救你的是什么人?”他呜呜了两声。“你确实嘴硬。”说着话我就用指头在他的伤口上捅了两下,又问:“你到底说不说?”他接着呜呜,疼得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淌。

程建邦走过来说:“你没见嘴堵着吗?怎么和你说话?你还没完没了地这么捅人家的伤口。”他一边说一边学着我的样子在胡经的伤口上捅了两下。

胡经这次彻底撑不住了,身子往前一倾,跪在我们面前,头像捣蒜似的给我们磕头,嗓子里带着绝望的呜咽声。

我站起身把程建邦拉到一边,轻声问:“怎么办?这么耗下去不是事。”

程建邦咂咂嘴,说:“没办法,来的人挺多,我们两个人倒好办,可带着这么个累赘……”他用下巴指了指还在那里使劲磕头的胡经。

“明天天一亮目标更大。”我看了一眼手表,这里天亮得特别早,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

程建邦看了我一会儿,又把我往远拽了一点儿,压低声音说:“我刚才仔细想了一遍,只有一个办法。”他摸出根烟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机看了看,还是怕点火会暴露,又把打火机装回口袋,“在这里把他的嘴撬开,得到我们需要的信息就把他干掉。”

我想了想,说:“不行,万一他骗我们呢?”

程建邦有些不耐烦:“那你说怎么办?”

我看了一眼胡经,也有些烦躁,手不由自主地也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习惯性地去摸打火机时,手指触到了口袋里的手机,眼前忽然一亮:“我有个想法,有点儿冒险。”

程建邦说:“咱们冒险也叫事儿?”

我仔细将临时想出的计划在脑子里大概过了一遍,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将计划简略说了。程建邦瞪着眼睛足足看了我一分钟,说:“那先撬开他的嘴。”

程建邦一把将我推开,大步跨到胡经面前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答我就让你舒服点儿,不愿意答我让你生不如死。”

胡经抬起头看着他,点点头。

程建邦接着说:“我松开你的嘴,你敢发出一点儿我不愿意听的声音,我不杀你,我让你下半生都生不如死。”

胡经拼命地点头。我走到他身旁蹲下,准备着他一旦有想耍花招的动作就一招制住他。程建邦说:“你在内地有几个工厂?都在哪儿?”

胡经明显浑身一紧,眼睛里的恐惧和绝望一下就消失了,死死盯着程建邦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侧过脸看看我,像是要在我们脸上找出什么答案。相视片刻后,他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释然地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程建邦与我对视了一眼,问胡经:“你说还是不说?”他从后腰将匕首拿了出来,锋利的匕首尖在月光下闪过一道暗暗的冷光。他将匕首尖探到胡经的裤裆处,轻轻一挑,便将胡经的裤子划开一个三寸长的口子。

胡经吓得又忙连连点头。程建邦将他嘴上的布条拉开一道缝隙。胡经立刻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的鲇鱼,张着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好一会儿才说:“给我口水喝。”

程建邦正要把水给他,我上前一把拦住,恶狠狠地对胡经说:“这瓶水是你的,你先说,问题的答案只要我满意,我就往你嘴里倒一口,我要不满意就往地上倒一口。”

“我早看出来了,你们根本不在乎钱,好像更在乎我的工厂在哪儿,我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胡经垂头丧气地苦笑着说。

现在,最担心我们身份暴露出来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胡经。我们的真实身份是个不能说的秘密,尤其在这种地方,知道的人必须得死。所以我们也不需要再掩饰什么了,我们想要得到的情报根本不是两个毒贩在这种情况下迫切要知道的,如果需要的话,很快我会向他表明身份,他则必死无疑。

“我还没问,你的话有点儿多。”说着我将瓶子一斜倒了些水在地上。胡经看着那股水舔舔嘴唇,费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你在内地有几个工厂?”我晃了晃瓶子,用手指在瓶子上比画了一个刻度给他看,“这个问题值一口水,应该到这儿。”

“你们是缉毒警。”胡经抬起头看着我说。

“答案错误。”我将瓶子大幅度斜着咕嘟咕嘟往外开始倒水。胡经挣扎地张开嘴,将舌头伸出老长向水流凑去。在他舌尖刚刚要触到水流的时候,我把瓶子收了回去,“回答我。”

“就算我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你们跑不掉的,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不如你们放我一马,我可以给你们一笔钱,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我冷笑了一声,举起瓶子还没倒水,胡经就低声喝道:“别倒了!”他嘴一咧带着哭腔说,“别倒了,求你了。”

我又往外倒了一些水:“回答我,你有几个工厂?”

“秦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叫秦川,还有你,程建邦。我就算说了,你们也跑不了,就算把我杀了然后跑了又怎样?你们以为扫了我的几个工厂天下就太平了?你们以后还来吗?跟谁来?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有人死在了我们这里,而且不止一个吧?难道你们打算以后自己来?”

我再次举起瓶子,这次没等我倒,胡经忙说:“别倒了,我说!”他突然又笑了,“我知道了,那个宁志,是你们的人。”

听到宁志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莫名的愤怒猛然从心底蹿起直冲大脑,我有种被戏弄的屈辱感觉。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从后腰摸出手枪将枪管塞进他的嘴里,一直抵到他的嗓子眼上,咬着牙说:“我他妈再听见那个名字从你嘴里念出来一次,我有本事让你求我杀了你。”

胡经张着嘴,一阵阵地干呕着,不知是口水还是胃里翻出的酸水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若不是程建邦在一旁咳嗽了一下提醒我,我宁可放弃一切看着胡经这么慢慢地死去。

“六个!”胡经咳嗽了一会儿说。

我追问道:“什么?”

胡经静静地躺在地上望着夜空:“我在内地有六个工厂。”

“在什么地方?我要详细的地址!”

“水。”

我拧开水瓶对着他的嘴泼了一点儿,他赶忙伸出舌头贪婪地将嘴边的每一滴水都舔净,陶醉地咂巴着嘴,将他六个工厂的位置全部说了出来。

我闭上眼将那些工厂的位置和相关信息一一刻在脑中,又泼了一点儿水在他脸上。等他舔完,我揪着衣领把他拽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那工厂多长时间了?制造了多少?卖了多少?卖给了谁?还有,你派了多少人在内地?警察里有多少是你的人?名单、地址、电话我都要。”

我恨不得砸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东西。从他能在内地建起六个工厂来看,他的触角可能已经伸到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只要有钱就能制造出你无法想象的光怪陆离的诱惑,胡经这样的人恰恰最不缺的就是这点儿小钱。他以及听命于他的人,还有他们掌控的网络只要多存在一天,就会有更多的人和家庭陷到毒品的旋涡中灰飞烟灭,多一些战士流血牺牲。眼前的胡经对我乃至整个缉毒战线就像一个绝佳的机会,但机会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偏偏在这种地方被我逮住,注定会有遗憾。

正常的预审需要详细的准备,你得为你想知道的内容根据嫌犯的个体情况设计问题圈套,一步一步引着他走进你的陷阱,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供出你想知道的答案。对于胡经这样的人物,更像是开发一个宝藏,没有几个月的准备工作根本不可能成功。但我们的时间只有一夜甚至更短,就连说话都得注意音量。最重要的是,这不是我的长项,我也没有机会重审。

胡经长叹了一声:“看来我得死在这里了。”

我说:“要怪就怪那些来找你的人吧,不然我们可能已经到边境了,你还能留条命回来。”

胡经笑笑,说:“我又不傻,你根本就没打算放我。他们来,我死在这里;他们不来,我会死在你们的监狱里,或者被你们枪毙。”

一直在一旁放哨的程建邦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对我打了个手势,提醒我山下有异常。我赶忙将胡经的嘴重新堵上,按倒在地上让他看不见我和程建邦的眼色。我死死盯着程建邦的身影,侧耳听着山下的动静。

几分钟后,程建邦对我打了个响指,爬上他藏身的树杈。我问:“什么情况?”

程建邦说:“应该是来找他的其中一小队人,离我们有些距离,没事,你继续。”

我刚把按着胡经的手放开,就感觉他浑身乱颤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不等我问什么,他拼命地冲我眨眼,我将他嘴里的布挪开一点儿,他说:“我的手被蛇咬了。”

2

程建邦从树杈上快速跳下来,一把将胡经翻过去,低头看了看他反绑的双手,骂了句娘,将胡经的鞋带解下来低着头忙活起来。“严重吗?”我凑上去查看。

程建邦埋头用鞋带将胡经的无名指指根紧紧地勒紧,又解下另一只鞋的鞋带将胡经的手腕勒紧,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问胡经:“你看清是什么蛇了吗?”

胡经摇摇头。

程建邦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我一笑说:“一会儿他该求着你割他的手指头了。”俯下身子在附近的草丛中不知在找寻着什么。

我看了一眼胡经的那只手,除了被鞋带绑得像个小粽子外,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时间紧迫,我也不想细问,揪起胡经说:“回答我的问题。”

胡经没理我,瞪着眼睛扭头对草丛里的程建邦说:“你会治这伤,是吧?”

程建邦头也不回地说:“什么时候轮到你提问了?”在草丛中翻了一会儿,手里多了几株不知名的植物。他伸手在胡经面前晃了晃,把那些草掖进衣服里说:“这下你的奖品丰富了,不仅有水,还有药。”

程建邦对我挤挤眼,返回了他的那根树杈上。胡经哭丧着脸看着我,我微微一笑说:“听见了吗?现在你只能自救了,你的命在你手里,你瞧着办。”

他呆呆地望着远处夜幕下的森林,许久叹了口气说:“还不都是一死……给我口水喝吧。”

“那不一样,自杀有吞枪的,有跳楼的,还有割手腕的,我没听过谁把自己活活渴死或是被毒蛇咬死的。”我拿起水瓶在他面前晃晃,“你说得对,就算你告诉我一切,我们也可能根本走不出去,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交交心,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胡经苦笑着说:“我可没有奖品给你。”

“你已经给了,我觉得能让你生不如死,最后再亲手杀了你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事。”我对他展露了一个天真的笑容,他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情来跟我生气了,只是呵呵地笑,接着慢慢地讲述起来:他是如何在内地铺下那张从生产、销售,再把钱洗干净的毒网的。或许是人之将死,他的口气从未有过的平缓,像极了一个在讲述自己年轻时英勇事迹的老人。

如果之前我还对那些被我用水骗来的情报的真实性有所怀疑的话,那么现在我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话。说到紧张的地方,就连树上放哨的程建邦都忘了自己的职责,伸着脖子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那些毒品黑幕下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时,我忍不住背后一阵阵地渗出冷汗,好几次竟然打了冷战。胡经好像一个坐在主席台上做报告的英雄,我和程建邦的这种反馈就如同台下热烈的掌声一样,激励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和胡经就像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一样,又或者我们站在这个世界的黑白两极。看似我们头顶着一个太阳,所做的、所想的、所看的、所感受的却像水与火之间的关系那样决绝。很多次,他说到与毒品完全无关的事上,我和程建邦都没去打断他。

直到他停了下来,整个世界都跟着安静了,静得我们都不忍打破这种宁静,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他说:“能给我口水喝吗?”

没等我做出反应,程建邦就一个劲儿地催我:“赶紧给他口水喝。”说完将怀里的那些草放在嘴里嚼起来。

我回过神来慌忙给胡经嘴里倒了一些水。他留下一口在嘴里含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惬意地舒了口气,笑着说:“从没觉得水这么好喝过,也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他皱皱眉头,问我,“你刚说的那个词叫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茫然地摇摇头。

“对,交心。”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妈的,你说这会儿我们躺在躺椅上,抽着雪茄,再来点儿酒多好?”

我默默地垂下头,让自己有些兴奋的情绪慢慢冷却,说:“要不是毒品,咱们可能真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程建邦跳下树走过来,将嘴里嚼烂的植物涂抹在胡经被蛇咬伤的手指上,包扎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胡经看着手指头,微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比我高尚?我是杀过人,你没杀过吗?凭什么你觉得你杀的那些就该死?我相信一定有几条冤魂每晚都在你梦里晃……呵呵,大家不是一条路,今天我栽了,也认了。”

胡经低下头,悄声啜泣起来。不知为什么,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竟然觉得一阵心疼。对周亚迪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比周亚迪活得纯粹:一个纯粹的人不论干什么总会或早或晚地获得些成就。所以今天差点儿一统金三角的是胡经,而不是周亚迪。周亚迪的野心太大,想要的太多,而胡经只想着将他的毒品帝国做强做大。

没等我再问什么,胡经又开始讲述他自己的故事。他那天真无邪的童年,跟大多数人的童年一样美好,因为有钱有势比大多数人还要单纯美好的童年。在知道自己的家族做的竟然是万人唾弃的毒品生意时,他也彷徨过。但他父亲告诉他,正是毒品让他们过上了这样美好的生活,哪怕是他吃的每一口奶粉,都是用毒品换来的。家族的生意和地位需要有人继承,不然损失的不仅是钱,可能还有全家人的命。

你的势力一旦达到某种强度,就一定会让很多人怕你、恨你。所以一旦你的势力显出颓势,那些曾经为你的家族势力强大而沦为踏板和垫脚石的人就会来找你算账。那么,这个家族就必须为稳固自己的势力继续打拼。明白了这个道理的他,也成为众多兄弟姐妹中最被父亲看好的人,自此他毅然决然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

他真的做到了,凭借自己过人的头脑、敏锐的直觉和毒辣的手段,很快他就将周亚迪的家族打倒。若不是周家多年经营,根深蒂固,笼络了一些能人,周亚迪就算跑到牢里去恐怕也逃不出胡经的手掌心。

说到这儿,他很得意地笑了,眼里闪着骄傲的光。他说:“如果你们晚来一个月,我就能把这里彻底掌控了,那时候别说是你们,就算是飞过只蚊子不姓胡,我都能把它闻出来,找出来,消灭掉。”他顿了顿又说:“一个月,我只需一个月就成功了,真他妈的是天意,天要灭我。秦川,你就是老天派来灭我的。”他低下头哧哧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上了。

我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他浑身触电般一颤,抬起头时满脸的狰狞,我赶忙缩回手诧异地看着他。他咬着牙说:“我的肩膀!”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没注意拍到了他受伤的肩膀,赶紧抱歉地笑笑说:“真不好意思,忘了。”

这时候东边的天空隐隐泛出白光,虽然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谁都知道那抹白光不久就会将这漆黑的长夜撕得粉碎。

我将瓶口塞进胡经的嘴里,看着他像个吃奶的婴儿一样幸福地吮吸着那瓶水,不觉眼眶有些湿润。我假装打了个哈欠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等他喝完,我说:“天亮了。”

胡经打了一个嗝,扭头看向东边的天空,久久不愿回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应该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了吧。”

我有些不忍面对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却发现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这一夜好长,长到足够看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夜又好短,一个人过了这一夜,只剩下死亡。我知道等待死亡的滋味,就像是将身体的每一块都切下来均匀地放在煎锅上煎一样残忍。如果要我安慰胡经的话,我只能告诉他,至少在他等待死亡的时候,还有人在他身边陪着他,要知道我曾经等待死亡的时候,只有孤独。

程建邦从树杈上跳下来,将我拉到一边说:“我想过了,你走,我留下。”

“为什么?”我问道。之前我们制订的计划是得到情报后,我在这里守着胡经,由他回去向上级汇报,还要立刻查证这些情报的真伪。如果是假的,我还需要在这里进一步从胡经嘴里榨取信息;如果是真的,我就将胡经解决掉,赶紧越境回国。在此期间,为了避开胡经手机里的GPS追踪,我会在约定的时间点,拿着胡经的手机找一个地方与总部联系,然后迅速关机返回这个高地。现在,程建邦提出要我回去报信,他留在这里,为何要做这样的改变?

只身一人留在这里,守着一个毒枭,四周不时会有追兵出现,只要遭遇到必定九死一生。并不是我有多高尚,想把更艰难的任务扛在身上,更不是我不信任程建邦,而是我无法再次承受身边的战友离去了。程建邦脱身而去,就至少能保住一个。

“别犹豫了,你的丛林生存技能我早看出来了,菜鸟都算不上,就是个鸟蛋,一看就是密云山里练出来的,这他妈可是东南亚。我估计你连这里的动植物都认不全吧?你待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被毒蛇毒虫咬了知道怎么办吗?何况还带着一个人,到时候我怕人家还没找到你,你自己就先挂了,没准儿还是胡经给你收的尸。”他瞥了一眼胡经,又说,“而且,我发现你好像开始同情他了,这会要了你的命。”

程建邦最后的这句话戳中了我的软肋。仅仅是一夜的长谈,我对胡经的印象已经开始变得复杂不堪,我得承认现在如果让我去解决他,我可能会迟疑。我当然知道这种迟疑是要命的,更要命的是我的这种改变有可能胡经也意识到了,那么他就可以充分地利用我对他的同情。这种同情一旦出现,就像一个对着你的枪*出了子弹,你明明知道,却防不胜防。

程建邦*地将一支步枪双手递到我的面前,说:“往北走,我相信,徐卫东的那些麻烦只有你带回去的消息才能解决。”

我看着面前那支枪,左右为难。他说的句句在理,我如果再反对就是不理智,这个时候决不允许有任何不理智的行为出现。

第一缕阳光终于迫不及待地从云层中射出,整片丛林仿佛都为这缕阳光而感动得哗哗作响,两旁树叶上一夜结成的露珠争相滚落,在空中滑过一道七彩的光,落在脚下的土地中消失不见。我点点头,接过枪说:“你比我更需要它,我有把手枪,够用了。”

我将步枪放在程建邦脚下,从口袋里掏出胡经的手机塞给他说:“我哪怕把脑子里所有的记忆清除,也会记得这个电话的号码和我们约定的时间。我等你回国就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绝对值得你死也要去见的人。”

程建邦冲我摆摆手:“靠,你这算哪门子激励法?别啰唆了,赶紧走吧。”

我走到胡经身边对他说:“本来说要和你交交心的,可没时间了,如果有机会,下辈子见。”

我没有理会胡经诧异地看我的眼神,回过头看着晨曦中的程建邦,挺起胸,与他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来,互敬了一个军礼。

程建邦点头说:“再见,兄弟!”

我猛然扭过头,拨开蔓藤和杂草朝坡下挪去。程建邦赶上来,站在我头顶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值得我死也要见?”

我想了想,说:“我!我活着就是对你最大的奖励。”

在蔓藤杂草丛生、崎岖不平的丛林中奔跑就感觉遍地都是毒蛇,你无法确定哪一脚踩下去会被什么伤到,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受伤,这种从精神到体力的高度集中让行进速度大受影响。

一路朝北,哪怕被荆棘割破皮肉鲜血直流,我也不敢放慢脚步。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我早一点儿跨过那道边界,我的战友就早一点儿从狼群中脱险。

每走三四公里,我就停下来歇十五分钟补充水分,然后继续往北跑,三四轮下来,我就发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心脏剧烈快速地跳动着,像胸口里埋着一桶随时会爆炸的*,任由我大口地呼吸,还是不能让胀痛的胸腔有半点儿舒缓的感觉。

我扶着一棵树,弓着腰大口地喘着气,四周繁茂的枝叶不仅遮住了阳光,也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空气像是被油浸湿了一样黏稠,我抓起衣领想擦擦脖子上的汗,衣服却比我身上还要湿。

这次足足歇了二十分钟,才将呼吸调匀,双腿却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身体所有的肌肉都泛着难以忍受的酸痛。刚跑了两步,膝盖一软竟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回想起从前,我的体力好像从来没有如此糟糕过,难道这片丛林会是我的坟墓?

我一边振作精神,一边将袖口又往上挽了挽,胳膊上那个刺眼的针眼跳进我的视线。那是胡经给我注射毒品的地方,针眼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格外扎眼。我找到了体力和身体反应如此剧烈的根本原因:毒品。

想到这儿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急怒之下我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他妈就算为了自己也得把情报送回去,把那些狗娘养的毒品工厂全部捣毁,让那些毒枭倾家荡产,成天被人追杀讨债才是。

我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站起来,闭上眼,往事一幕幕快速闪过,当宁志的样子出现的那一刻,世界就此定格了。我猛然睁开眼,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一时间百感交集,欲哭无泪。我试着再次挪动脚步,可眼前这片丛林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似的,显得格外稠密。向远处看去,仿佛根本没有路可以走,只有走到跟前才能勉强找到容纳一人穿过的空隙。

在长满青苔和菌类的树藤间向北足足穿行了两公里,眼前豁然开朗,脚下踩上成片的草地,白色、蓝色的野花开得星星点点,简直就是风景挂历上的情景。一条蜿蜒的小河像条丝带飘落在草地上,静静地流淌着。我强忍住内心的兴奋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人,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一头扎进水中,任由清凉的河水拂过我的脸。

大口地灌了几口水后,我刚把头抬起,就听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我鼻尖上的水珠飞了过去。我只觉浑身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容不得去寻找那枪手的位置,朝前扑进水里想先避过这轮点射。谁知那河水太浅,我趴在最中央,居然都没有淹过我的身体。

我急忙撑起身体,朝前一个前滚翻到河对岸,与此同时又一声枪响,这枪还是没打中我,看来枪手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我一边连滚带爬地继续朝前快速移动,一边寻找可以隐蔽的地方,目光一扫,竟然看到前面赫然立着一块石青色的界碑。与此同时,界碑那边几个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们隐蔽在一块巨石后,端着枪对我吼道:“这里是中国领土,请立刻停止前进,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又对着我身后,向冲我开枪的那枪手藏身处喊道:“马上停止射击,不然我们将采取行动,一切后果自负。”

我身后的那把枪停止了射击,但我能感觉到那枪口还对着我。如果我不动,他就有足够的时间瞄准我,就算是再普通的枪手,只要再开两枪,就算打不中我,也足够调整方向在第三枪击中我。如果我动,国境线那边的战士会鸣枪警示,总之只要我朝着国境线移动,他们就会在我越境的瞬间将我击毙。

比较起来,对面的战士是可以沟通的,但我背负着太多太大的秘密,绝对不能暴露身份。不然一旦有任何风声传到金三角来人的耳中,让他们怀疑内地工厂和贩毒网络有可能暴露,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撤离,那么一切的一切就全白费了。

就在我趴在地上一筹莫展的时候,就听对面的丛林中一串骚动,抬头一看,那三名武警战士已经全部倒在地上。接着,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秦川,我掩护你,你赶紧过境。”

3

那是洪林的声音!

又是几声枪响,全部打在我身后那个枪手藏身的地方。我顾不上许多,连滚带爬地越过了边境,躲到之前那三个武警战士藏身的巨石边。见那三个战士身上并没有伤口,只是晕了过去。

洪林手里提着枪,不知用什么办法打晕了那三个战士,树荫下,他的脸越发狰狞。我刚叫了一声“洪林”,就听一声枪响,洪林像是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了,整个人凌空朝我飞过来,足足飞出两三米,面朝下结结实实地栽倒在我的面前。他的背后赫然有一个弹孔,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不许动。”东边的丛林中蹿出一个武警战士,端着枪一边跑一边喊道。

我举起双手,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个战士和洪林,目瞪口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他们不论谁死谁伤,都是我不愿意接受的现实,但现实就把这样一个残忍的场景血淋淋、活生生地摆在我的眼前。

那个边防战士探着虚步,一步步朝我移动过来,枪口快速地在我和地上的洪林两个目标间移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恐,嘴唇上的绒毛上糊着一层黏稠的液体,我想大概是来不及擦去的鼻涕。他握枪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他看了一眼地上倒着的自己的战友,眼神中立刻喷射出一股骇人的火焰,瞪圆了眼睛,猛地抬起枪对准我的额头,我看到他扣着扳机的手指开始慢慢地往回扣。

就在我打算向他挑明身份的瞬间,洪林突然翻过身,举枪一枪打在那战士腿上。边防战士重重地向后仰着倒在了地上,洪林挣扎着用枪撑着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枪口对着那战士的头。我顾不上别的,大喊着让他住手。洪林将枪掉转过来,用*在那战士的脸上给了一下,那战士彻底晕了过去。

他做完这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背后的弹孔又是几股血冒了出来。我伸手探了一下那武警战士的颈动脉,又四下看了看,我必须尽快做个决定:马上就会有其他战士循着声音过来,而我绝不能被他们抓走。

我将洪林扶到石头边靠着,拍着他的脸说:“洪林,你坚持住,一会儿武警来了你别再还手,保命要紧。”

洪林慢慢撑开眼皮,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问道:“刚才那个武警没死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先关心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说:“应该没事。”

他舒了一口气,虚弱而急促地喘着气,说:“秦川,我给你个号码,你去找他,他会帮你。”

我说:“我不需要谁帮忙,你坚持住。”

“你一定要去找他。”他显得有些激动,挣扎着抬起头,“你听我说,他是个警察。”

我惊呆了,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什么意思?”

他虚弱地提了一口气,说:“我是他的线人。秦川,别干了,把你知道的告诉他,他会帮你,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不用再东躲西藏。我们干的都是损阴德的事,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死了都不会安宁的。”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在那辆大巴车上,他是怎么摆脱那个警察的了。他只需亮明自己的线人身份,自然就能做到在不杀人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所以刚才他不用枪,徒手制服了那三个武警,对后头那个战士也没伤其要害。我也猛然明白了在胡经家的时候,胡经对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恶劣——要么胡经已经开始怀疑他;要么胡经已经查到洪林反水当了警方的线人,所以才故意派洪林跟着我们去周亚迪的工厂。这样一来,周亚迪的工厂不用胡经出手,就会被警方摧毁,到时候周亚迪有苦说不出。胡经这招借刀杀人果然狠毒又厉害。

还有,当年在边境临别的时候,他给 阿来的那个电话号码,想必就是这个警察的,是那个号码帮阿来顺利地到了北京。

我最惊愕的是,洪林居然在劝我弃暗投明。为什么他有胆量做到这些?而我却从来没想过让他弃暗投明?看着他焦急等待我回应的眼神,我心里酸痛难当,觉得自己是那么卑微。

洪林抓住我的衣服,说:“别再东躲西藏了,黑,你黑不过胡经他们,不要让自己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我比你入行早,我早看明白了,你听我的,你知道得多,他们一定会给你个好结果的。”

我看了一眼他的伤口、他满脸的虚汗和越发灰白的嘴唇,知道现在就算有神仙在,也无法阻止死神的脚步了。我用力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他挤出一丝笑容,又抓紧我的手腕说:“他是个好人,你就算不打算给他做事,也不能害他,我最后求你的就是这事了。”

“你放心。”我使劲儿地点着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到他的脸上。

他努力憋着一股劲儿,说了一串号码,又来回不停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我急忙点头说:“我记住了,我记住了。你放心。”

“我只想堂堂正正地过一天人过的日子……秦川,这次逃出去一定好好活着,别走我的老路,下辈子我还和你……”洪林的声音越来越弱,脑袋慢慢地歪到一边,再无声息。

“下辈子我们做兄弟!”我看着他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将他没有说完的话一字一顿地说完,伸手合上他的双眼。

我以为我的泪水只会为战友和亲人而流,或者为自己而流,从没想过我会为一个毒枭的帮凶流泪。对他,我只觉得亏欠,那种亏欠超越了国籍和立场、信仰和信念。面对他,我只是一个人。战友的牺牲,让我悲愤欲绝,让我充满勇气和力量去与敌人战斗,因为我知道仇人在哪里,他们是谁。洪林死了,我却连一个痛恨的人都找不到,甚至连掩埋他遗体的时间都没有,连放声哭泣都不能、只能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他。

他的脸,因我而变得丑陋可怖。这一次,他连生命都因我而失去。至死,他连我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我连一句实话都不曾和他说过。

悲伤第一次变得如此绵长,随着眼泪缓缓流出。

密林远处又传来一阵响动,我擦干眼泪最后看了一眼洪林,藏身到了不远处一片相对平缓的草丛中,远远地盯着洪林的遗体。

不多时,一队武警战士提着枪寻了过来,他们发现地上的战友和洪林后,迅速四散拉出一道警戒线。两个战士上前确认了洪林已经死亡,分出几个战士背起受伤的战士往回走,其余人按照他们判断的路线继续搜寻追去。

我在草丛中慢慢地举起右手,对着洪林的遗体敬了一个军礼,心如刀割。

等那些战士都走远了,我慢慢爬起来,就听身后有人喝道:“不许动。”

我心头一惊,暗暗连叹了几声大意,自以为选择了一个看似最不可能藏人的地方,以为会骗过巡逻战士的眼睛,结果连自己身后几时多了人都不知道。

我趴倒在地上,脸贴着草地一动不动。最先走近我身边的是一双军绿色胶鞋,再往上是橄榄绿的裤脚,他利索地把我身上摸了一遍,缴了我的械,往后退了两步说:“自己转过来。”

我翻过身,见一个二十出头的战士正端着枪瞄准着我的脸,锥子一样的目光透过准星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下意识地侧过脸避开黑洞洞的枪口,发现不远处还站着另外一个战士,枪口对着我的胸口,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你们一共几个人?”远处的那个战士问道。

“两个。”我余光扫了一眼他从我身上搜出的那堆东西,那张软盘被压在最底下。

这是我最担心的事:如果被胡经的人抓住,我大可放手一搏,不用顾及对手是生是死、是伤是残。可眼下我面对的是边防战士,大家岗位不同,职责不同,背负着不同的任务,我既不能向他们解释,也没有时间等他们去判别真伪。我要是亮明身份,就得等他们层层上报,万一哪个节点出现纰漏,损失的可是一次将金三角毒枭在内地的制贩毒品网络打掉的最佳机会。这个机会有太多人的期许和牺牲,一旦因我失去,我根本负不起这个责。

我偷偷扫了一眼四周的地形,盘算着逃跑的可能。用不了多久,就算他们不带我走,也会有更多的战士赶到,如果此时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一,到那时就是零。

这两个战士不再发问,只是一远一近地死守着我,他们正是在等其他人过来会合,再一起把我押回去。两人站的角度和位置非常刁,就算我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可能在他们开枪击中我之前挟持住其中一人。

我以为过了境,一切就会变得简单,却忘了边境这边到处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我贸然闯来,就是他们的敌人。我无法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这拉得长长的一声叹息让我注意到,靠近我的那个战士表情有些变化,他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重新调整了一下握枪的姿势,同时回头看另外一个战士,像是在询问什么。

换作我看到一个刚被制服的人突然长叹一声,我心里也难免会犯嘀咕。我灵光一闪,心生一计,不论管不管用,只能先试试。

我张大嘴巴,拼命地往后仰起头,做出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嗓子里故意发出气管被堵塞的窒息声音,浑身没有规律地抽搐起来。

这一招果然让那两个年轻战士有点儿含糊了,他们一边观察我,一边频繁地对视。我假装在和已经失控的肌肉对抗着,费力地伸着脖子,伸出舌头去够那堆从我身上搜出的东西,翻起眼珠去看那个战士,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药……药……”

“心脏病?”离我远些的那个战士开口问道,“那堆东西里有药吗?”

被问到的战士愣了一下:“不……不知道,啥样啊?”

“你退后。”远一些的战士舔了舔嘴唇,一步一步试探着朝我走近。在距离我还有一米的地方,用枪管去翻弄我的那堆东西。我扫了一眼另外一个战士,他的注意力不像刚才那么集中,眼神不住地在我和那堆东西之间快速地移动着,瞄准我的枪口也渐渐偏离了我的要害部位。

我慢慢放缓了抽动的四肢,将脸憋得通红,快速地一下一下地吸着气,装出一副马上就要咽气的样子。

我由强变弱的动静反倒让那两个战士有点儿慌乱,身边的这个战士手指已经离开了扳机。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正在翻东西的那支枪管往自己的怀里一拽,那战士就势一个趔趄朝我栽来。我另一只手攥住他握枪的手腕一扭,弹起身的瞬间从他腰间的枪套中摸出了他的手枪,快速打开保险拉上枪栓,在将他挡在我前面的同时,枪口也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一个看似垂死的俘虏,突然变成一个威胁他们的人,稍远一点儿的那个战士明显没从这种反转中回过神来,足足愣了两秒钟才举枪大喊道:“你别动!”

我腾出一只手,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把枪放下,趴在地上,不然我打死他。”

我反手掐紧被我制住的这个小战士的喉咙,不让他发出一点儿声音。“快点儿,我没什么耐心。”说着我扳开*,枪口用力顶了顶那个战士的太阳穴,“我不想杀人,就想给自己争条活路,我不是坏人。”我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朝那个战士靠近,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数三声,大不了一起死。”

“一!”我刚喊完一,双手撑住被我制住的这个战士的肩膀,腾空飞起一脚背踢到了那个战士的后脑。那一下不重,不会要人性命,也不会留下什么重伤,但足够让他昏睡半个小时。

那战士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抱着枪一头栽倒在地上。我扭头一拳打在另一个战士的胃上,他“嗯”了一声蜷了起来,我就势在他后脑给了一胳膊肘,他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我只留了一把手枪在身上,将地上其他的枪整理在一起,丢到旁边的草丛中,捡拾起自己的东西,一头扎进丛林中。我像是一只搁浅的鱼儿挣扎着钻回了水中,又有小时候做了什么坏事后逃脱的感觉,一边狂奔,一边只听得到擂鼓般的心跳和耳边掠过的风声,好像脚下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我必须得先到有人的地方,第一时间联系上级,把我掌握的所有情报如实上报。程建邦还在狼窝一般的丛林中等候着我的消息,我必须抓紧时间了。

一路上,我避开了两支边防巡逻队,在天快黑的时候才看到一条公路。我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被枝叶撕扯过的衣服几乎是一缕一缕地挂在身上,裸露的胳膊和腿上,除了污泥就是树枝划过时留下的绿色汁液。一只鞋已经张开了嘴,鞋里塞满了混在一起的黑色淤泥和各种草根树叶。这个样子出现在任何地方,都难免会引起人注意,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被人注意到。在这种毒品走私泛滥的边境地区,一旦遇到警察就会耽误更多的时间。

我沿着公路,在灌木和杂草中摸索着前进,不由得想起了阿来。当我自己走到这一步时不禁非常吃惊,以前我也没仔细琢磨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从这里一路辗转到北京的?

正想着这些,就觉得脑门上一凉,不等我抬头看天,豆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砸在身上麻酥酥的疼。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我心中一喜,接起雨水搓起身上的污迹来。

衣服破点儿没关系,只要干净点儿就不会太让人嫌弃。可是我花了两个小时,来回洗了四五次,身上的皮肤都开始疼了,这雨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

4

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站在泥泞中,刚想迈步找棵树避避雨,脚下一滑,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灌了一嘴的泥汤。还没等我抹去脸上的泥水,就又被雨水冲刷干净了。看来不能再在这里等下去了,我吐掉嘴里的泥汤,伸手在身边摸了摸,用脚试探着一步一步下了公路。

找了个硬地坐下,我将鞋脱下来利用瓢泼大雨冲了冲里面的泥浆,正要穿上,就见对面来了一辆车,看车灯的高度,应该是辆卡车。因为雨大,那车行驶得很慢,我心中一喜,忙蹲在地上缩起身体,当那辆卡车缓缓驶过我时,我就地一滚,到了车尾后的公路中央,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刚跑了两步,一只鞋就掉了,我顾不上找鞋,追上卡车去够那后车斗。这卡车的车斗比一般的要高出四十厘米左右,第一次居然没有够到。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加快了脚步再次跳起来,这次我一把抓住后车斗用力一撑,脚蹬住车尾的拖拽钩翻进车斗里,刚一蹲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臊的臭气。

正好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夜空撕裂,像颗*将大地照得亮如白昼。就在那一瞬间,在我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张丑陋的动物的脸正对着我,吓得我差点儿叫了出来——这车拉的是整整一车活猪!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耳边炸响,我急忙往里面被帆布遮着的地方挪了挪,和猪凑在一起。

看来刚才的澡白洗了,现在行进的速度是快了,但等雨停了,到了地方,就我这造型在人群中,上第二天的本地新闻都不奇怪。这事是万万不能让程建邦知道的,跳进猪圈比跳进榴梿堆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儿,我笑了。

雨渐渐地停了,我裹了裹衣服又爬回车尾。为了避免被人看到我,必须找一个方便随时跳下车的地方待着。我刚在车尾坐稳,卡车就减了速,慢慢朝路边靠去。我伸出头看了看,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在犹豫要不要跳车,卡车已经“吱”的一声停了下来。没时间多想了,在司机打开车门的同时,我翻身跃下车斗,钻进了车底。

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他们光着脚,只穿着一条内裤,赤条条地小跑到路边小便起来。我趁这个空当三两下爬到车的另一边,见卡车门敞开着,我贴着车斗走过去,快速往驾驶室内瞄了一眼,里面空着,看来这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我攀着门把手将身子探进驾驶室,一把将堆在座椅靠背后面的一堆衣服搂进怀里,就手拿了扶手箱上的一包烟和打火机,转身回到车尾。

司机和副驾撒完尿,伸着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打着哈欠返回驾驶室。在他们启动卡车的同时,我又翻回了车斗里。

我脱下破衣服擦了擦身上,然后垫在屁股下坐着,拿了根刚偷来的烟点着,美美地抽了几口。尽管还是身在猪群中,此时我已经觉不出半点儿腥臊味,反倒觉得很是惬意。

抽完一根烟,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一轮皎洁的明月金灿灿地挂在天空上,一时间我不愿意再低下头,呆呆地望着月亮,思绪潮水般在心中起伏跌宕。记忆中的无数人和事争先恐后地想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乱哄哄地争抢着,激烈却模糊,让我突然觉得混乱起来。我晃了晃脑袋,把目光从月亮上收回,重新落到身边的这群猪上。它们此时早已不再怕我,挤在一起酣睡着。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把偷来的衣服分拣了一遍,把没用的拿出来将身上擦擦干净,将能穿的挑出来套在身上,现在唯独差一双鞋了。我看了一眼还光着的一只脚,有些后悔,刚才为何不看看他们的鞋是不是放一起了,哪怕是双拖鞋也好。

路两旁开始出现了建筑物,公路边的低矮平房前挨家都放着巨大粗糙的广告牌,红色的颜料涂抹着些“加水”“补胎”的字样。此刻正值半夜,很多屋子都黑着灯,不远处有一家拉着几串红绿相间的彩灯,外面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停车休息,公用电话”。我被“公用电话”四个字吸引了注意力,正准备跳车,发觉这辆卡车慢慢地调整着方向正朝那儿驶去,还鸣了几声笛。

我赶忙从车上跳下来躲在路边,把换下来的衣服丢在脚下,默默地观察着前方。那两个司机已经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两个人光溜溜地站在车旁不知在说些什么。这时从屋内迎出来一个满脑袋大鬓发的肥胖女人,她穿着一件连衣裙,手里拿把蒲扇,一边扇一边指着那两个司机笑得前仰后合。

其中一个司机上前在那女人的屁股上拧了一把,那女人也不生气,用蒲扇将司机的手打开。另外一个司机围着车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轮胎,又站在驾驶室的踏板上,用手电筒照着车斗里的猪数了一遍,最后从车里提出个大概是装着衣物的包,和那胖女人相互嬉笑着进了屋。

我想,这应该不是干净地方,无非是路边的野店。我四下看了看,避开那间屋子的正面穿过公路,绕到屋子的侧面,顺着墙根摸到后窗底下。屋内传出一阵男人女人的说笑声,我双手抠住窗沿,胳膊用力将身体牵了上去,就看到屋内除了那两个司机和之前的那个胖女人外,还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我仔细扫视了一圈,也没在这间屋找着电话,只好慢慢溜回地面,顺着墙根又摸回屋前。这屋子门前的那几串彩灯此时成了最碍眼的东西,时间紧迫,必须立刻和上级联络汇报情报。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不知道下次见着电话会在什么时候,索性就在这里打吧。我主意一定,从后腰摸出枪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朝正门走去。

一进门,正面挂着一幅巨大的美女图,画上穿着比基尼搔首弄姿的欧洲女人泛着劣质的油墨光。左右各摆了一张沙发,撂着几本早已翻烂的杂志。扫视了一圈,终于看到靠墙的小桌上放着红色的电话机,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

另一侧的墙上有一排电闸,每个闸门上都贴着一个小标签,上面标明了每个闸门控制的电路。我先找到门外的彩灯,将电源切断,院外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我舒了一口气,就手关上了门。里屋的嬉笑声低了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声问:“谁啊?”脚步声就朝外走来。我急忙迎了上去,在她撩开门帘的瞬间,将她推了回去。

那两个司机“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对我虎视眈眈。他们身边的两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坐在床上惊恐地捂着脸。

“都别吭声,不然就是个死。”床边小桌上的塑料袋里有两张半烙饼,我的眼睛再也不愿从那上面移开了。我暗暗咽了口口水,说:“都坐下。”

“啊……你你你……”其中一个司机大概认出了我身上穿的衣服,指着我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他妈让你闭嘴,听见没?”我沉声喝道。

胖女人壮起胆子问:“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生意?”

“不知道。”我伸手把藏在背后的手枪亮在她的面前。

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后,屋里瞬间安静了。我走过去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张饼狠狠地咬了一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用枪指指那个胖女人,示意她过来。

“大哥,你要钱拿钱,要人给你人……”胖女人哆哆嗦嗦地说,“你别杀我,我们这买卖也不干净,也不会报警的。”

我一伸脖子,将嘴里的饼咽了下去,说:“你过来。”

胖女人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应了一声,一边往我跟前挪,一边伸手去解连衣裙的拉链。

我说:“转过去。”

胖女人极不情愿地慢慢扭过身子,眼睛还看着我。我将门后挂毛巾的铁丝一把扯了下来,把她的手扭在背后绑了起来,又撕了些床单拧成绳子,依次把所有人全部用活扣绑好手脚。绑完他们,我把枪别回后腰,撕下一块饼塞进嘴里,擦了擦嘴角的饼渣含混不清地说:“别瞎咋呼,出点儿声就是个死。”

在他们诧异惊恐的目光下,我跨出里屋将门关好。拨通了徐卫东的电话后,我压抑住狂跳的心,想象着他接到我电话后的惊喜,不由得笑了出来。谁知电话通后,他在那边低沉又急促地只吐了一个字:“说。”

我顿时觉得有些沮丧,只好走程序似的告诉他,我得到了一些关于内地毒品制造工厂的情报。

“嗯。”他应了一声。我以为他有什么指示,等了好几秒,就听他不耐烦地说,“你说不说?还打算让我等你下回分解吗?”

我长长呼了一口气,把之前准备好的汇报词中的感叹词和形容词全部摘除干净,一口气将从胡经那里得到的所有情报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倒了个干净。说完我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更多的却是泄气,这让我感觉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受这么大罪所换回的,不过是一段不到两分钟的话而已。

那边还沉默着。

我忙补了一句:“汇报完了,您指示吧。”

徐卫东说:“最重要的你还没说呢。”

我一下愣住了,仔细把刚才的汇报回忆了一遍,又把脑中所有关于这次任务的记忆翻出来快速而仔细地过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遗漏。我有些胆怯:“没了,还有什么?”

他提高了音调怒喝道:“人呢?你带走的人呢?”

我忙把程建邦相关的情况又重复讲了一遍,并强调了两次和程建邦联络的时间和号码。他听完又问:“刘亚男呢?”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总会面对这件事,只是时间和方式的问题,或者是现在,或者是回去后,或者是电话里,或者是当着徐卫东的面。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找到面对的方式和语句。徐卫东前所未有地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喝道:“你他妈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老子的人一个一个地带出去,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扔在外面!老子不管你在天涯海角,限你三日内滚到我面前报到,不许暴露身份,尽量不要跟任何人接触,不然后果自负!”

爆炸后的徐卫东挂断了电话,留下我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好半天才用颤抖的手把电话听筒放回座机,直到不知不觉地把手中那块烙饼塞进嘴里,差点儿噎住才回过神来。

三天,徐卫东让我三天内不暴露身份返回北京,一定有他的道理。反过来想,我向正处在麻烦中的他汇报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他没有显出半点儿喜悦,又给我下达了这样的死命令,就说明,我在三天内赶回去一定对某些事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天就三天。我一脚将里屋的门踹开,冲那几个人问道:“哪儿有火车站?”

“一……一百公里。”一个司机看看我的脸色,忙又说,“我送你去。”

“好。”我把他揪起来解开绳索,对其他人说,“不瞒你们说,我是南边过来的,遇到了巡逻队,货丢了……”

我的话没说完,胖女人就抢着说:“大哥,我不听,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求你了。”她居然开始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求饶。她这一闹,其余人都反应过来,叽叽喳喳地叫起“大哥饶命”来。

我只好把枪拿出来。这招果然好用,屋内又恢复了平静。“我刚给我兄弟打了电话,我没事,你们都没事,我要有事,你们全家都得死。”我对那个司机说,“你送我去火车站,帮我买张票,给我留个账号,我会把钱还给你。”

“不用不用,能帮到大哥我高兴还来不及。”他一边说一边凑了过来,刚到我跟前,皱起眉头揉了揉鼻子。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猪圈的味道,问那胖女人:“你们这儿能洗澡吗?”

那几个女人一起摇摇头。(未完待续)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奸夫是皇帝我只有两千五百岁反叛的大魔王信息全知者五胡之血时代终末忍界玄尘道途盖世双谐你老婆掉了绝对一番
相邻小说
洗白之路战争世界马旒斯任务:活着再见1我的校花总裁大纪元年洪荒之另类元始我的极品女总裁农业重金属我有一座新手村在大唐捡到杨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