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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草草用水抹了一遍身上,找了双鞋穿上,叫那个司机开车上了路。一路上我不停地抽烟,眼看车驶近一个城市的边缘,才说:“这里的火车都通哪里?”
“你就说你去哪里吧。”司机闷了一路,见我愿意说话,顿时兴奋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我从扶手箱里翻出他的驾照,缓缓地将他驾照上的信息都念了出来。
他一愣,忙摇头:“不是。”
“这是哪里?”
“玉溪。”这一下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公路两旁的建筑越来越密集,路上也依稀有了行人。我看了一眼车内的电子表,居然已经是六点了,我说:“天快亮了。”
“还早呢……”说完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忙改口,“快亮了,快亮了。”
我笑了笑,将他的驾驶证丢回去,朝车外看了一眼,凭经验估计快到市中心了,于是问:“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十分钟就能到。”
我见路上有一些出租车,又问:“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二百……”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三百……”
“那就给我。”我从司机那里拿了三百块钱,让他路边停车。他看了我一眼,咽了咽唾沫,将车停下。我说:“立刻掉头回去,钱我会还你的。”
他应了一声,刚把车头掉向来时的路,便加足油门,逃命似的飞驰而去。
我举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捏着鼻子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时,脸都憋青了。
搭上最早一班前往昆明的大巴车,我之前已经将枪拆成了零件,一路走一路丢,抵达昆明时,正好丢掉最后一根弹簧。
在*,我买了一张中午发车直达北京的火车站票后,就几乎身无分文了。上了火车,我身上这股味道的威力才真正地发挥了作用:每一个靠近我的人,几乎都用同样的动作和表情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我的嫌弃,甚至有几个小伙子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远些。我自知理亏,最后找到一个四处漏风没什么人的车厢连接处缩了起来。
看着车外的景色越来越萧瑟,旅客们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多,我知道这条路算是走了一半了。刺骨的寒风从各个缝隙蹿进来,我收集着每站下车的旅客丢下的报纸和杂志,垫在冰凉的车厢地板上,蜷缩在上面瑟瑟发抖。
第二天晚上,我摸出最后一根烟,刚想抽,想到还有十几个小时要熬,又悻悻地放了回去。连续三天,除了那一块烙饼,我没有吃任何东西,饥饿使得寒冷更加难挨。
午夜时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袋蛋糕,一边吃着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她发现我正盯着她的蛋糕看,忙将拿着蛋糕袋的手缩到身后去背着。我尴尬地低下头,舔舔早已干裂的嘴唇,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紧紧咬着牙以防牙齿打架发出声音。
一股浓郁的蛋糕香味直冲进我的鼻子,我吞了口口水,又使劲儿裹紧身上的衣服把自己缩在臂弯里。我感觉到有人在碰我的胳膊,抬起止不住发抖的脑袋,见那小姑娘将一块蛋糕递到了我面前,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吸吸鼻子,不知所措。
小姑娘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两只小手捧着蛋糕送到我的面前。我四下看看,见没有别人,一把从她手里接过那两个蛋糕,想说声谢谢,怎料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时车厢那头走来一个女人,对那小女孩说:“你瞎跑什么?”她一低头看到我,捏起鼻子赶忙一把将小女孩的手拉住,往车厢里走去,一边责备着那个女孩,一边越走越远。
那口蛋糕恐怕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香甜的东西,入口即化,容不得我过多品味就像是被身体吸走了一般,没有半点儿踪迹。当我把第二个蛋糕吃下时,鼻子有点儿酸,我想起还在金三角丛林中的程建邦,此刻不知有没有吃到什么熟的食物。
靠着回忆取暖,我坚持到凌晨时,连回忆也回忆不动了,只觉得身体已经完全冻透了,不论用什么方法都已无法取得半点儿暖意。但我不能回到车厢内,以我现在狼狈的模样,在车厢内必然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当然,也包括乘警。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和警察去周旋什么了,所以宁可当一个流浪汉,蜷缩在这里。
好在乘警来回转了很多次,并没有过多留意我。大概像我这样的,他们见得太多了,只要不偷不摸,老老实实到站下车,他们也不愿在我这样的人身上花太多的精力。
天亮了,我伸着脖子望了一眼窗外,干巴巴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树影下时而还有没融化的积雪。估计还有两三个小时就要到站了,我摸出最后那支烟颤抖着塞到嘴里,点燃吸了一大口,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路过的乘警被我的动静吓了一跳,停下来打量了我几眼,蹲下身问道:“你怎么穿这么点儿?你去哪儿啊?”
我抽了口烟,清了清嗓子说:“北京。”
“带身份证了吗?”
我揉了揉鼻子说:“能跑出来就不错了,哪儿还顾得上身份证。”
“哟嗬,”他似乎对我有了兴趣,“怎么?被传销的骗了?”
我点点头:“别提了,还不知道回去怎么和媳妇儿交代呢。”
“照我说,你活该,哪儿那么多一夜暴富的好事,有那好事我还在这儿陪你聊天?”他说着啧了一下,“你这样会冻坏的。”想了想,又说,“等我给你拿件大衣去。”
我鼻根一酸,赶忙吸溜了一下鼻子:“您怎么不早拿啊,这都快到站了,不然我真得记您一辈子。”
“瞧瞧,都这德行了还贫呢,等着吧。”不到五分钟,他丢给我一件蓝色的棉大衣,“甭还我了,都是车上旅客丢下的。”
我赶紧将大衣裹在身上,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他又递给我一碗方便面:“多久没吃东西了?再泡会儿趁热吃了吧,暖和暖和。钱没了可以再赚,正路上发财的多了,别老琢磨那歪门邪道的,这身体毁了可就真完了,有多少钱也得买药吃。”
我端过那碗烫手的泡面,顾不上泡好没泡好,掀开盖子抄起叉子就往嘴里扒拉。
“你慢着点儿……真是的,平时怎么教育你们的,有困难找民警啊,还用闷在这儿忍冻挨饿的……”
我没等他说完,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
他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裹着棉大衣吃完面,我像是连着干了两天的重活后突然歇了下来,身体一放松,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蒙眬中,我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寒风小刀子似的从我身上割过,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双脚在过膝的积雪中冻得失去了知觉,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再移动一步。敌人好像就在身后,我听到了他们急促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却连脖子都扭不回去。就在我打算放弃时,程建邦从天而降,他狠狠地在我脚上踢了一下……我一激灵醒了过来,见车门已经打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正拖着拉杆箱竖起眉毛瞪着我:“让让。”
我擦了擦口水站起来,腿已经压麻了,完全找不到重心,我身子一歪一头栽到车外,在结着薄冰的站台上滑出几米远,引来一阵惊叫和几声嘲笑。我坐在地上揉了揉腿脚,等它们恢复了知觉后,找着甩落的鞋套上,裹紧大衣随着乱哄哄的人流出了站。
我一路小跑着挤出人群,钻进一辆出租车。不等我说话,那司机推开门跳下车嚷嚷着:“这什么味儿啊?赶紧下车,我等人呢。”
我把总部的地址告诉他后,说:“给你一百,开车。”
他捂着口鼻伸脖子朝车内打量了我一下,笑着说:“别逗了,你现在能拿出张十块的,我就把车送你。”
多日来的委屈和愤怒嗡的一声涌上了脑门,我跳下车将车门用力摔回去,绕到车前,挥起拳的时候,见他缩起脖子双手挡在脸上的样子,我把那股气又忍了回去。我骂了一句,将身上的大衣扯下来往那司机头上一套,乘他大喊着手忙脚乱地对付那棉大衣时,我飞快钻进车内,打着火朝总部的方向驶去。那司机跳脚大喊着:“警察!抢车了!那个要饭的抢我的车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两辆执勤的警车拉响警报,正要掉转车头朝我追来。那一刻我有点儿后悔刚才的冲动,但现在只能将计就计,不然肯定会耽误时间,这时候我绝不能给徐卫东添一点儿麻烦。
我开着车在车流中横冲直撞,在长安街逆行而上,开到总部大门外,猛地将车头一掉,避开前面拦截我的两辆警车,钻进总部旁边的小路。当我准备转向总部后面的特勤通道时,身后的警车才追来。我一脚刹车,猛地转了把方向盘,将车横在路上,正好挡住了整条路,我下了车,甩开膀子跑到特勤门口。门口执勤的警卫见怪不怪,后撤一步做出一个攻击动作,见我直奔密码门,警卫立刻又恢复常态站回原位。
等我输入个人密码验证了身份,特勤通道的门“咔嗒”一声打开,正准备进去时,那警卫突然一个立正,对我敬了一个军礼。我见自己这副样子也没法回礼,只好对他点点头,指指后面追来的警察,说:“麻烦你处理下。”
“是。”他干脆地答道。
走进办公楼,一股暖意将我包围时,我竟感动得差点儿叫了出来。我擦了擦鼻涕沿着楼道一路奔到徐卫东办公室门口,发现门口多了一个警卫,正以跨立的姿势站在那里。他看到我明显一惊,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我已经跑到门口,对他点点头,伸手就要去开门,他伸手拦住我:“你找谁?”
“徐卫东。”说着我又要往里走。他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动作虽不算猛,竟然将我本来就单薄的上衣扯开了一个豁口。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重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拽。
这时我才看到,他衣袖上戴着的红袖章上是“纠察”两个字,这两个字扎得我眼里心里都是一怔,不由得冲口问道:“徐卫东怎么了?”
他松开我的胳膊,又将我往后推了几步,说:“他在接受上级调查,请你不要打扰。”
“我有急事,我要见他。”我拨开他的手。
“请配合我们工作。”
“老徐!”我索性站在门口喊了起来,“秦川向你报到。”
里面传来徐卫东有些沙哑的声音:“进来。”
“他不让我进。”我看了一眼那个警卫。
“放屁,你是废物吗?连个门都进不来?门口有坦克吗?”徐卫东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洪亮,语调中充满了挑衅。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知道此刻他把我当成战友。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有一点很明确,他现在需要我。我对足足高出我半个头的警卫冷冷地说:“让开,你打不过我。”
他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往旁边横迈了一步。
6
我推开门,见屋内拉着窗帘,只开了一盏小灯,显得很昏暗。屋里烟雾缭绕,若不是闻到香烟的味道,还以为是着火了。坐在沙发上的两个男人见我进来,“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文件夹,充满敌意地看着我,说:“谁让你进来的?”
徐卫东跷着二郎腿说:“我。”对我摆摆手,“秦川过来。”
我经过那两个人时,他们皱着眉头偏了偏头,揉着鼻子说:“这什么味道?”
“猪圈味。”我故意放慢脚步,让那股味多弥漫一些出来。
一人有点儿好奇地说:“你跑那儿去干什么?”
我本想说是“为了执行上级给我的任务”,但一想他们来此的目的,立刻说:“为了保卫祖国和人民的利益不受侵犯。”我偷偷瞄了徐卫东一眼,见他紧闭的嘴角抿了又抿,一看就是在忍着笑。我知道我的做法没错,走过去正对着徐卫东一个立正:“我有情况要汇报。”
我故意斜眼看了那两人一眼。徐卫东将手中的烟头掐灭在烟缸里,冲着那两人说:“对不起两位,请回避。”
那两人有些不服气地看看我,又看看徐卫东。在保密条例面前,他们别无选择,一人悻悻地看了我一眼:“我们会再来。”
“不送。”徐卫东做了个请的动作。等他们走到门口时,徐卫*然说:“等等,秦川你们见过了,他是我们特案组的探员,如果他身份泄露,从内部查起的话,还请你们,还有门口那位兄弟配合一下。”
他说得很轻松,却把正要出门的那两人吓得脚下一软差点儿踢到门上。我就势对着那两人挺了挺胸,一人回过头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红着脸出了门。
徐卫东眼含笑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哗”的一下拉开窗帘,阳光顿时填满了整间办公室,晃得我急忙挡住眼睛。徐卫东转过身,张了张嘴又把话忍了回去,把窗帘拉上了一层。我不等他说什么,忙问道:“和程建邦联系上了吗?”
他把目光慢慢地从窗外移到我的脸上,朝门外努了努嘴:“怎么?你也是他们派来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会儿,赶忙摇摇头。他抬起眼皮看着我说:“不是你他妈一来就提问?”
我急忙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说:“秦川,谢谢你。”
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像是被点了穴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徐卫东皱皱鼻子说:“是臭了点儿……给你二十分钟,去浴室洗完澡换身衣服跑步来见我。”
“哎!”我高兴地应了一声。在他桌上找了支笔,将送我去玉溪的那个司机的姓名和地址写在纸上说:“我借了这人三百块,你帮我还了。”见他呆呆地看着我,我又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我迫不及待地冲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换上徐卫东派人送来的衣服。再次回到办公室时,屋里的烟雾早已散去,他正站在办公桌前打电话,见我进来,捂着听筒对我说:“先休息下,我给你接风。”
他显得很兴奋,而我还在琢磨怎么和他交代刘亚男和程建邦的事。
我酣畅地睡了一觉起来,到徐卫东办公室报到。
“我有一个问题,你曾经给程建邦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我想知道你们那么对话是不是因为当时情况特殊,所以你们故意设的局?”他递给我几页纸,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几天前程建邦和胡经的人围攻小楼时,我和程建邦的那次电话的通话内容:
程建邦:秦川?
秦川:是我,外面是你?
程建邦:(笑)这个时候我一猜就是你,给你五分钟,拿着配方出来,不然别怪我无情。
秦川:你真的投靠了胡经?
程建邦:还有四分半钟,对了,提醒你一下,你那点儿能耐我清楚,所以别不自量力。
秦川:我死了,你也得不到配方,你以为胡经会和你讲义气?你忘了大姐是怎么死的?
程建邦:我自认为还是有点儿价值的,大姐已经不在了,我也没什么在乎的了,与其没完没了地打打杀杀,不如找个好出路。
秦川:那你也不该去找胡经!
程建邦:你跟了周亚迪那么久,得着了什么?要钱没钱,要信任没信任,我倒宁愿跟一个明算账的,干完这一票我拿到我该得的就走,大家互不相欠。你还有四分钟。
秦川:你还记不记得大姐临死前对你说过什么?
程建邦:她让我听你的,她已经不在了,我听了你的又能怎样?不如你听我的,我们和胡经合作,我见识到他的实力了,事成之后足够你我下半生逍遥的。这次我想听自己的,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拦着我,我也和他玩命!
秦川:建邦,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程建邦:说实话,最早我以为我知道,后来我觉得我不知道,现在我是真的知道了。秦川,听我的,拿着配方出来,我们像从前一样搭档,只不过换一个大方的老大而已。你放心,我们会给周亚迪留一口的。你如果一意孤行,那么对不起,我只能把枪口对准你。
秦川:你不要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程建邦:秦川,那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把我逼到那个份儿上,我只能把我知道的一切拿出来充当本钱了。
……
记录非常详尽,忠实地还原了那场对话的全部内容。我低着头,假装慢慢地翻看着,脑子里飞速地旋转起来。我不敢抬头,因为我知道只要对着徐卫东的眼睛,哪怕我有一个不诚实的眼神就会被他识破。
我以为这件事只要我不说,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却忽略了总部系统会记录我们电话内容的细节。如果我承认这些只是一个局,算不算欺骗上级和组织?如果我如实汇报,程建邦会不会被抛弃?
徐卫东似乎并不急于得到答案,他悠闲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吐掉嘴里的茶叶末,又点了根烟抽起来。
一边是对组织必须的忠诚,这忠诚是绝不容亵渎的;一边是我同生共死的战友,虽然他曾开过小差,但概率谁都懂,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从未动摇过。
问题是这样的劣迹一旦被敲定,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
我该怎么办?
我低着头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徐卫东把烟往我手边推了推,始终沉默着,没有催促我的意思。我点着烟,抽了一口后,突然明白徐卫东只想要一个他希望得到的答案,至于这个答案的真实性,他根本不在意。不然以他的经验和技巧,根本不会给我这么多时间去思考,第一时间就会把我问个底掉。
对,一定是这样。
我把记录丢在茶几上:“那是当时环境特殊,我们故意翻脸,才不会被人怀疑。”我抬起头,看着徐卫东的眼睛说。
他盯了我几秒,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喝酒去。”
总部餐厅的包厢里,徐卫东点了满满一桌菜,双手抱在胸前坐在对面,看着我狼吞虎咽。直到我再也吃不下时,他指了指桌上没怎么动的红烧肉和排骨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挑食的?”
我打了个嗝,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吃猪肉了。”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那也不够,来,喝酒,把刚吃的全喝吐了,再给我重吃一遍。”
我又打了个嗝,举起酒杯一口干了,说:“你早说我就不吃辣的了。”
“问吧。”他一边倒酒一边说,“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我是有太多的问题想知道答案。尤其这次任务中,有太多让我无法理解的事,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机会直接问他。这么久以来,我好像已经习惯了不再发问,只是被动地自己寻找或等待答案。他猛地让我敞开问,我还真不知从何说起。我举起面前的酒杯:“还是你自己说吧。”
徐卫东举杯和我碰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了根烟向我徐徐道来:
原来,在这次行动之前,他就已经通过一些线索察觉到金三角在内地有地下工厂。但苦于一直没有更确切的情报,也就无法立案。这就意味着一旦他的判断属实,等到掌握了足够的情报,恐怕那些工厂已经造出了骇人听闻的毒品,造成的危害必然难以估量。与其坐等不如主动出击,在得不到组织认可的情况下,他只好秘密联系了老战友刘亚男,请她帮忙。谁知刘亚男因为别的案子也准备去金三角,同样因为条件不成熟得不到组织批准,其中主要是因为一些国家之间的政治原因,毕竟出境办案不是出境旅游。
他和刘亚男将彼此的信息共享之后,一致认定不能再等,否则国内的缉毒战争将处于被动的趋势。面对决定只身前往的刘亚男,他知道无法劝阻,为了任务能顺利进行,也为了她的安全,老徐决定派有在金三角执行任务经验的我们一同前往。为了保护我们,他没有告诉我们实情,以便一旦失败,上级调查下来的时候,他可以一人承担,而我们可以免责,毕竟我们不知内情。
听到这里才发现,不觉中一瓶白酒已经快见底了。想起他出现在延安的那一晚,他是把压箱底的家当,包括自己的前途都交到了我们手里。我举起杯说:“靠!你不信任我们,有事自己扛,不够意思。”我有点儿不胜酒力,说话舌头也变得不利索起来。
我帮他倒满酒,问道:“那些工厂的情报对吗?”
“不对。”他举起杯又干了。
我手一哆嗦,一杯酒洒出去半杯。
“所以,”他说,“我接到你的电话的第二天联系了程建邦,又从胡经嘴里把实底撬了出来。”
“那就是说,我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正确。”我将瓶里最后的一点儿酒倒进他杯里说,“那,这福根儿你得自己干了。”
我又问:“建邦他怎么样?”
徐卫东把那点福根儿干了,咂咂嘴说:“是不是该我问问你了?”
我打开第二瓶酒,把两个杯子都添满,一挥手说:“随便问。”
“刘亚男呢?”他淡淡地说。
这恐怕是进入特案组以来,我唯一瞒着他也是唯一和他卖关子最久的事。大概是因为酒精的刺激,那一刻,看着他满脸的期待,我体会到莫大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甚至胜过我圆满地完成任何一个艰难任务。我忍着得意说:“你自己干三个,我就告诉你。”
他脸色一沉就要发作,看到我嬉皮笑脸的样子又算了,黑着脸哼了一声,拿了个大杯子倒了三杯酒进去,一口气灌进肚里,将空杯重重地扣在我面前。
我慢慢地从烟盒里抽出根烟,点着美美地抽了一口。他有些不耐烦:“你知道在我这儿得寸进尺的后果吗?”
我忙收起嘴脸,讲了刘亚男被胡经的人用枪击中那晚的事:
那晚,苏莉亚接来的医生向我们宣告了刘亚男的死亡便离开了。实际上是刘亚男用重金买通了那个医生,让他对外这么说。周亚迪失势,这医生早就想拿一笔钱走人了。
我跟苏莉亚要来车钥匙,将刘亚男抱上车,告诉苏莉亚,我要独自去埋葬刘亚男,不许她跟着。苏莉亚猜到了多少真相我不得而知,但她没跟周亚迪透露一星半点儿,是周亚迪没有产生怀疑的重要原因。
苏莉亚的车在周亚迪的地盘内,就是天然的通行证,我开车绕过竹林,把刘亚男送到她的落脚点,有个她熟识的医生在那里。在路上,她嘱咐我不准向任何人泄露她还活着的事,包括程建邦和徐卫东。
我不解,她说有三个原因。第一,她觉察到程建邦的情绪极不稳定,她知道程建邦对她有了超出同事关系的好感。这种好感对于一对生活在安宁环境中的正常男女来说,未尝不是一场浪漫故事的开始,但这里是金三角,每一个错误的动作、错误的反应,甚至错误的眼神都会导致轻则失去生命,重则让整个任务失败。她希望自己的死讯能激励程建邦,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任务中,总比三心二意安全得多。
我没有告诉徐卫东,刘亚男的这番苦心不仅没有激励程建邦,反而让程建邦疯狂而至绝望,差点儿自暴自弃毁了整个任务。徐卫东也并没有追问,我想他或许猜到了几分。
第二个原因,是刘亚男发觉金三角几大毒枭势力的变化完全超出了她之前掌握的情报,她认为眼下金三角最大势力的根源,来自胡经那个军方背景的伯父。她只要挺过受伤这关,就会尽快返回俄罗斯,在另一条线上查清胡经伯父的底细,然后切断他的资金链,只有这样才能给予金三角从内到外的致命打击。这样,就算我和程建邦在金三角的计划失败,她的行动成功,也会抽了胡经这个即将一统金三角的毒枭的筋。
至于第三个,就是不知道她通过什么途径得知徐卫东开始接受纪律审查,她不想在关键时刻扯到这种她认为无聊的事上来,所以想先避开这阵,无论如何等她执行完她的计划再说。
徐卫东听完,给自己倒了杯酒,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看着酒杯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她哪儿有那么容易死。”他一仰脖将酒倒进嘴里,喝完低着头嘿嘿一笑,似乎才意识到我正诧异地看他,忙收起笑容。毕竟喝了不少酒,这些掩饰的小动作显得有些刻意,他又赶紧清了清嗓子坐正,指了指桌上的一副空餐具:“那副碗筷是留给程建邦的。”他看了看手表说,“差不多应该到了。”
就听有人在敲包厢的门,我兴奋地站起身来,起得太猛,腿蹭到了桌面上,“咣当”一声,将桌上的一只酒杯掀翻摔到地上。
“进。”徐卫东对门外说。
进来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人走进包厢,对徐卫东一个立正:“首长,手机弄好了。”递给徐卫东一部手机。那人见我呆呆地看着他,冲我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徐卫东白了我一眼,将手机递给我:“你的。”
我接过手机看了看,塞进口袋,问道:“他什么时候到?”
徐卫东看了我一眼没吭声,将那副空餐具摆好,往那只酒杯里倒满酒说:“先一起干一个,这一次你们比我牛逼。”
我看着他的表情和那副空碗筷,顿时一阵不祥的感觉随着酒气翻涌上来:“老……老徐,你别吓我……”我说着胃里就开始翻涌,急忙捂着嘴向外跑,一转身却一头扎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急忙让开门口,说:“我靠,你们就这么给我接风啊?”
我一听那声音,抬起头一看正是程建邦。
胃里翻涌得越发汹涌,我顾不上和他打招呼,捂着嘴一边往外跑一边说:“程建邦,你等着我,老子把肚子清干净就来和你喝。”
在洗手间趴着吐完,我给刘亚男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洗了把脸,重返另外一个只有酒肉和兄弟的战场。
那天我们三人从下午喝到晚上十点,直到餐厅管理员过来催了才散。我从没见徐卫东喝多过,那天他真喝多了,临走前塞给我们一沓钱说:“别高兴,这是你们这几个月的工资,我帮你们领出来了。我忘了谁是谁的了,你们自己分吧,无所谓,不用省着花,可劲儿地糟践,都是你们应得的。”
7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和程建邦又从徐卫东的办公室里“滚”了出来。我拍拍程建邦的肩膀说:“我心情不太美丽,你请我喝酒。”
“好,走。”他伸手拦了辆出租车。上了车,他正要跟司机说地方,我把他拦住,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程建邦闭着眼琢磨了一下,说:“你说的这个地方耳生。”
“去了你就知道了。”我看了一眼望着车窗外发呆的程建邦,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我一直没问,胡经你是怎么处理的?”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他杀了胡经。
我又问:“怎么解决的?”
他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抽根烟都怕被人发现,你还敢用这个?”我学着他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他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易觉察到的迟疑,很快又恢复了平常,伸出手将开枪的动作稍微变了变,扣动扳机变成扭动的动作。他好像生怕我看不明白,将手比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扭断的动作说:“是这样。”
我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说:“记得上次我说你要是活着回来,我要带你去见个人吗?”
“少废话。”程建邦瞪眼说,“什么重要人物?”
我看向窗外说:“急什么?快到了。”
出租车拐进一条酒吧云集的街上,一路上红男绿女成群结队分外显眼,我指挥着司机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
我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酒吧里的环境,对着吧台里忙活的老板挥手打了个招呼。老板一惊,放下手中的活,兴奋地跑过来站在我面前说:“秦哥,来了。”又客气地和程建邦打了个招呼。
程建邦眯着眼睛看着他,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说:“好眼熟,一定见过,你让我想想……”
“这是阿来。”我哈哈大笑起来。
“哦!想起来了,胖了你。”程建邦不可思议地退开两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来。不等他们寒暄,我拉了拉程建邦,指指吧椅上坐着的一个女人的背影:“那个就是我说的,你死也要见的人。”
我揪住阿来说:“你先陪我喝两杯。”
阿来满口应承着:“没问题,没问题。”
程建邦伸着脖子看看那女人的背影,疑惑地看看我,一步一步地朝那边走去。阿来把我引到一个座位上坐下来,见程建邦走到那个女人的旁边,伸过脖子去看的同时,那个女人也侧过脸看向他。
程建邦像是见了鬼似的,“啊”的一声蹦起老高,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我不由得站了起来,见程建邦扑上去,一把将刘亚男从吧椅上抱起来转了几圈。刘亚男也不挣扎,由着他兴奋够了放下,站在程建邦面前,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看着他们的样子,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阿来把酒拿来摆好倒满说:“秦哥,看见你我高兴,我先干三个。”举起酒杯自斟自饮一连干了三杯,面不改色地笑着。我喊了声“好”,说:“果然是开酒吧的。对了,你老婆呢?”
阿来抓抓头,嘿嘿笑着说:“和她朋友去做美容了。”
正说着话,程建邦拉着刘亚男晃着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刘亚男还是那副安静的表情、安静的眼神,这种安静的气质立刻将我们这张桌子从酒吧内的喧嚣中隔绝出来。
我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冲她点点头:“大姐。”
“干得好。”刘亚男拍拍我的脸,她的手有点儿凉。
“我斗胆提个议,我们一起干一杯,算我敬几位大哥大姐,我尊敬你们、佩服你们……感激你们。”阿来眼睛一红,闪着泪光说,“尤其是我秦哥,他救了我的命……”
“好了。”我劝道,“你怎么每次都这几句,没点儿新鲜的?白受保密教育了?哪天再说漏了,我可真帮不了你。”
“来,干杯!”程建邦举起杯说,“今天不醉不归,谁知道下一次再聚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知不觉两瓶酒就空了,我的胃里被搅得天翻地覆,来不及去最里面的卫生间,直接跑到酒吧外的马路边,抱着一棵树干呕了半天,直到眼泪都出来了也没再吐出半点儿东� ��,也的确没什么好吐的了。
我扶着树在马路沿上坐了下来,呼吸着带有汽车尾气的空气,看着大冷天也不舍得多穿衣服的一群姑娘嬉笑着从我面前走过,看着站在老远对着那群姑娘目瞪口呆的几个小伙子,看着一个环卫工人将地上的垃圾扫进簸箕,看着满街耀眼的霓虹灯和被霓虹灯染得暗红的天空……不禁泪如泉涌。在这里,我不用担心会有人从背后用枪瞄准我,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突然跳出来指着我说“来,杀了这个人,你就是兄弟”,更不用担心不知道自己下一个小时将身在何处,身边是什么人。
马路对面一对小情侣不知在争执着什么,他们的语调越来越高。我眯着醉眼看去,见那小伙子拦下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女孩顾不得脚下的高跟鞋,一边朝飞速离去的出租车追去,一边呼喊着那个男孩的名字。女孩飘起的长发让我猝不及防地想起了苏莉亚,在我离开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在车尾跑着……她要是能说话,声音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可怜她喊不出声来。
这辈子我可能再也不能去金三角了,或者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苏莉亚要是知道我隐瞒她那么多,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会不会恨我?想到这里,我赶忙搓搓脸,想让自己从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情绪中逃离出来,可思绪这东西像极了一把沙子,一旦把它拿出来攥在手里感受它,它就会源源不断地从你的指缝间滑出去,任凭你使尽浑身解数也于事无补。就像一旦想起宁志还掩埋在异国他乡的荒山野岭中一样,每次浮现在脑海中,不剜走心头的一块肉,是绝不会让你淡忘的,哪怕一秒钟。
我抹了一把眼泪,就听身后有人走来。我下意识地又绷紧了神经,很快又放松了下来,故意不回头看,也不去猜测,只等那脚步声在我背后停下,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靠,这就了?进去接着来啊,刚谁跟我说要换个地方接着喝的?”程建邦一连说了好几句,才觉察出我不大对头,把我脸扭过去,看着我说,“你没事吧?”
我扯着嘴角笑笑,站起来搭着他的肩膀说:“走,这点儿酒还能把我放倒?”
站起来的那一刻,见刘亚男就站在程建邦身后看着我,眼神中有一些担忧,有一些怜爱。她上前拍了拍程建邦,对他使了个眼色。程建邦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回酒吧。
刘亚男用她冰凉的手拍拍我的脸,“你能活着回来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她抬头朝苍茫的夜空望去,“他们看得到你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天空,久久没有说话。
“你知道你是谁吗?”她问道。
“当然,我是秦川。”我笑了一下,想打破悲伤凝成的寂静。
“你是战士。”她搂着我的脖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将手里的烟头弹到地上,溅起一串红亮的火星。
(征途:活着再见 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