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晚,我们各自喝了不少酒,但都没醉,对于身处狼窝中的我们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我整晚都在想,如何找个空当,能把宁志的遗骨带回去。名义上我们在这里似乎是自由的,实际上每一个动作都难逃胡经的监视。
天快亮时,我刚要睡着,就被程建邦的手机提示音吵醒。程建邦被电着了似的从床上弹起来,看了眼手机屏幕,又满眼不可思议的神色看向我,指了指手机。
这种时候,能够直接给他打电话的只有我。在任务进行过程中,徐卫东也不可能直接跟他用这部手机通话,那太危险了。那会是谁?程建邦接起电话,“嗯”了一声,就再没说话,一直安静地听着。大约一分钟后,他挂了电话呆呆地坐在床上,许久才竖起两个大拇指。
这个动作代表任务结束。
我满脑子糨糊,呆愣地跟程建邦面面相觑。直到洪林坐起来问:“你们怎么了?”
程建邦忙说:“没事。”
洪林搓搓脸坐了起来,看看我和程建邦:“你们有话说,我到外面去睡。”他抓起枕头被子就要去外屋。我担心他会多想,又有些过意不去,正想拦他一下,谁知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说:“没关系,我习惯了。”冲我笑了笑,走出里屋将门带上。
胡经本想给我们一人一间客房休息,为安全考虑我们还是决定住在一起。胡经对此似乎也不介意,给我们三人安排了一个套间,卧室外面的客厅有套沙发。我和程建邦搜过整个屋子,没发现窃听器。
“不是老徐打来的。”程建邦压低声音说。
“那是谁?”
“不知道,但是暗号和号码都没问题,的确是总部来电。”
这样的情况我以前从没遇见过,我们跟老徐从来都是单线联系。我问他:“你以前遇到过这种事吗?”
程建邦紧锁着眉头,摇摇头。
我说:“我担心我的那部手机。”
“放心吧,我已经给总部发了密信,你的手机已经作废了。”
“我靠,那你不早说,害得我一直担心。”
程建邦看我一眼,说:“你先别惦记那破手机了,我刚接到的是任务结束的命令,这意味着我们要赶紧回去复命。”
看着他急切的目光,我不知如何应答,慢慢走到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朝楼下看去,几个看守正背着枪巡逻。暗处几个狙击点被黑暗笼罩着,不知那里此时是不是还埋伏着人。如果有,枪口又指向哪里?
原来我们都太轻视胡经这个对手了。一直以来,我以为他是一个靠耍狠玩命才混出一片天地的亡命徒,这两次接触下来发现他才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这也难怪在两年前,刘亚男就已经在渗透他了。如今看来,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派我和程建邦两个人,在没有后备支持的情况下去接近周亚迪。与胡经相比,周亚迪简直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可惜,打入胡经集团的宁志却枉死在洪古的枪下,看得出胡经的确很看重宁志,不然他不会在宁志死后有那么大反应。
这一次,刘亚男筹备了多年带着我们来到这里,说是为了打乱金三角的势力分布,说白了,就是打击胡经。可事情还没有开始,刘亚男就离去了。若不是我及时反应过来伸出手,恐怕程建邦也将离去。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却又收到上级结束任务的指令。按照指令,我和程建邦应该立刻撤回,这种撤退对我们来说再简单不过。但我不甘心。而不甘心也得执行命令,不然就是抗命,抗命就意味着背叛。这对我们而言是最不可恕的罪行。
我想了想,说:“你撤吧,接到命令的是你,又不是我。”
程建邦咬牙说:“我他妈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出,要我撤也行,我一把火把这儿烧了,再把胡经宰了就撤。”
“你知道后果吗?”
“知道,我就完了,可我要这时撤了,我也完了,我永远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你完了是小事。你就算死了,除了我和少数几个人,这世上不会有人记得你。但不按计划行动而把这里搅乱,你知不知道会坏多少事?”我冷冷地看着他,“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我们做的事只是整个计划中的一条线而已,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条线牵好,协助上级布下整张网络,你一冲动会毁了整张网。”
程建邦哑口无言,憋了半天,点了支烟狠狠地抽了几口:“要撤一起撤。”
我说:“我刚说了,我没接到撤退命令。”
程建邦眼珠子一转:“哦,怎么说都是你有理,等等,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他突然回过闷儿来,坏笑地看着我说,“你小子几时学会玩心眼儿了?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玩鹰的差点儿被鹰啄了眼睛。”
我看看他,说:“被你逼的。”
他愣了一下,脸一红,不再言语。
我说:“你比我资历老,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次不是老徐联系你?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我回忆起在延安那家酒店的咖啡厅里,徐卫*然出现后的种种细节。徐卫东一再提醒我,上级和他都不会承认我们这次行动,甚至根本不承认与我们会面。种种迹象表明,他从一开始派我们去缉拿刘亚男,根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和刘亚男计划的一部分。以前,我一直认为他这么做是因为这次行动涉及的事太多,现在看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程建邦皱着眉头又抽了几口烟:“最大的可能就是老徐出事了。”
他这句话好像一道晴天霹雳,震得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最初,我所有的精神支柱都源自自己认定的誓言和信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具化到了徐卫东这个人身上,无形中他已经成为我最后的防线和最坚固的壁垒。每当我将被困难和绝望打倒时,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他的样子和言语,从而鼓起勇气继续战斗。不觉中他已经成为我的榜样,我曾反省过这种狭隘的个人崇拜,但现实中我需要摸得着看得见的具体的人。现在,他可能出事了。
他能出什么事?什么事让他无法继续指挥我?我不敢往深处想,因为害怕。我已忘了上一次像这样害怕是什么时候的事,也许我从未这样害怕过。
“秦川!”程建邦见我神色不对,忙拍拍我的脸说,“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急忙回过神,像看着一个博古通今的大师一样看着程建邦,希望他能给我一点儿好消息,我在这方面的知识几乎是零。
“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会犯错误,老徐也不例外,我不认为他会犯什么原则性错误,也许只是例行一些程序上的……检查。”
他想说的一定是“审查”。以老徐的级别和职务,他一旦犯错就是大错。想到这儿我的手指开始发抖,为了掩饰,我将十指交叉在一起搓了搓,说:“撤。”
程建邦问道:“这里怎么办?”
我摇摇头,攥起拳头想在墙上砸一拳以解心头的郁闷,又怕声音会惊动旁人,只好比画了一下,最后落在了程建邦的腹部。程建邦闷哼了一声,没敢叫出来,忍着疼蹲在地上。我有些后悔刚才出手可能有点儿重,赶紧蹲在他对面说:“你试着联系下老徐。”
程建邦龇着牙抬起头:“我刚也想过,但我担心老徐那边已经被监听了。”
我说:“你联系他又不违反纪律,探探他的口风。”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也只能这样了。”
程建邦站起来一边找手机一边指指我说:“你欠我一拳。”他拨通了徐卫东的电话,对完口令后,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是要我们回去吗?”我将耳朵贴了过去,只听徐卫东在那边沉默了一下,低沉地“嗯”了一声。程建邦接着问:“可我们的行动正在关键时刻,你再给我们几天,我们就能成功,现在回去太可惜了。”老徐在那边沉默了好久,突然提高了音量说:“哪儿那么多废话,干你们该干的事,相信你的上级。”不等程建邦再说就挂了电话。
程建邦收起手机,看着我说:“你听出什么了?”
我看了一眼他手机屏幕:“你的手机马上没电了。”
程建邦目光没有离开我的眼睛:“嗯,已经没电了。”他从枕边摸出匕首,三下五除二将手机捣成一堆碎片,然后与我相视一笑。
我们都知道,以徐卫东的个性,他发火前绝对不会沉默,如果沉默,只能证明他在考虑应该用怎样的语气和措辞,在最简短的情况下向我们透露最多的信息。尽管他的那句话抬高了声调,但明显是故意在提醒我们。
“干你们该干的事。”什么是我们该干的事?你可以理解为执行撤退命令,也可以理解为完成此次行动。“相信你的上级。”在没有接到调动命令前,我们的上级是他,他是在告诉我们让我们相信他。只有最亲密的战友才有这样的默契,他太了解我们每个人了,所以太懂得如何和我们在各种环境下沟通了。
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但还不至于影响到他的威力。因为我没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丝毫颓势,那句话也赶走了我之前所有的忧虑。
程建邦将手机的碎屑分成两堆,分了一堆给我:“咱俩分开丢。”
我将那堆碎片装进口袋,笑了。外勤的特点就是你可以随时找到方式联系上级,上级想要找你恐怕就得费点儿工夫了。
“这次我们得干得漂亮,不然老徐的麻烦更大。”程建邦停了一下,问道,“你知道我们干什么吗?”
我点点头。对于我们而言,只有把任务执行得漂亮才是对上级,也是对徐卫东最大的帮助。老徐的那些麻烦事我们无权了解具体的内容,我唯一能坚信的是,他不会辱没我们共同的使命,我坚信。
“是什么?”他追问道。
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知道国内有几个甚至更多的工厂在加工毒品,不论发生什么事,剿灭这些工厂都是我们分内的事,这错不了。”
程建邦又问:“可是看情形,你可能办不成你自己的事了。”
他是在提醒我宁志遗体的事,我看了他一眼,说:“我有个问题,不知道怎么问你。”
他看看我:“你是想问我和刘亚男的关系吧?”他不等我开口,丢给我一支烟,看着我点着,才说:“你也就刚学会抽烟而已,大人的事少问,不过下次你要是为了宁志再来这里,记得叫上我。”
我眼睛一热:“如果你找到机会来,也要叫上我。”
4
我和程建邦各自回到床上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睡,不停地翻着身。一直到天亮,他半坐起来问道:“要是有一天你听说我遇到像老徐那样的麻烦,你会觉得我犯了什么错?”
他一定是在纠结自己之前险些酿成大错的那些行为,此时我背对着他,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愧疚与悔恨。我该怎么回答他呢?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在他和我之间建立一道屏障,更不想高高在上地俯视他。每天面临着这样的环境,又有谁能没想过退缩呢?我们不怕流血、不怕疼,也不怕死,怕的是生离死别、阴阳相隔。
求生的技能可以让我们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的生命,可总是看着战友牺牲在面前,自己无能为力之余,甚至无法宣泄心中的悲痛和愤怒。那种无助的绝望总是有意无意地缠绕着我,像一根坚韧纤细的钢丝,看似微小却总能轻易地割伤你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那些伤口仿佛很小,小得难以觉察,疼痛却如此真切,让人无法忍受,只能在深夜独自一人缩在被子里用泪水冲洗。
我第一次去程建邦的单身宿舍时,发现他的卫生间里没有镜子,问他,他只是笑。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再也无法忍受每次洗澡时看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伤痕,我也把镜子拆了。第二天抱着镜子往垃圾桶丢的时候,遇见了程建邦,他还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是的,那些伤痕就像一本抹不去毁不掉的记事本,记录着你想要忘记的一切噩梦般的经历。如今,刘亚男离去了,她却把痕迹留在了程建邦的心里。看不到,只能感受,除了疼还是疼,永远无法愈合。
我很想告诉他,他永远是我的兄弟,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他而去。可我知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宁可我告诉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获得原谅。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没有回头路,不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不会原谅自己。
“八成是作风问题。”话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本想插科打诨地混过去,偏偏又弄巧成拙。程建邦久久地沉默着,整个房间的空气凝固了,我甚至希望自己的心脏暂时停止跳动,以免发出声音来。“我呢?如果是我,你觉得会是什么麻烦?”我赶紧转移话题。
“不知道。”程建邦叹了口气,“我以前真的小看你了,你比我想象中更强大。”他说得很严肃,我就知道他一定以为我刚才是故意挖苦和讽刺他。可我不能反驳他,这种事越描越黑。他又说:“你他妈转过来行吗?没脸面对人的是我,不是你。”
我装作不耐烦地转过身,见他满脸流着的泪水。我说:“你现在的样子要是再咬个枕巾角就对了,就跟刚被人强奸了一样。”
他忍了忍,破涕而笑,骂了句:“操!”躺平面对着天花板,叹道,“操他妈的!”
我立刻接道:“他妈死了没人埋。”
我们两个都哧哧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约而同地将毛毯拉起来挡住了脸。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或者说已经学会了面对这些难以忍受的悲伤,可事实证明我可能永远都学不会。
胡经派人来叫我们三人吃过早餐,顺便丢给我们一本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周亚迪在内地设立的四家工厂的详情。看着地图上的那些标注,我和程建邦目瞪口呆:我们一直以为他们的工厂会设在人烟稀少的偏僻地点,现在看来,我们把周亚迪想得过于简单了。那些工厂分布在二、三线城市的郊区,挂着化工厂或制药厂的牌子,明面上在生产化工或者药品原料,实际上都在偷偷加工毒品。这对我们而言,不仅是触目惊心的毒品制售,更是*裸的侮辱。
“还是迪哥有诚意,说是合作,就把实底都亮出来了,剩下的事就看你们了。”胡经叼着牙签,指指那本笔记本说,“记下了吗?记下了我得把这个收走。”
我点点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胡经抓抓头:“现在。”他看看程建邦和洪林,一抱拳,“这次就拜托三位了,以前我有冒犯的地方,咱们彼此也都有不少误会,希望这次合作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笑着说:“我们只在乎那笔钱。”
“我只在乎那张配方能造出什么。”胡经破天荒地向我伸出手。
我看看他的手,说:“希望合作愉快。”站起身,握住了他的手。
胡经说:“我给你个向导,保证你们安全到过境,为防不测,再派几个人跟着你们……当然,纯粹是为了你们安全,你要是觉得碍手碍脚就提出来。”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如果向导带的路没问题,就不要带那么多人了。”
胡经说:“好,车停在外面,武器和向导都在车里。”
我顺着他的眼神朝外看了眼:“就刚才那几家工厂吗?”
胡经说:“不急,慢慢来。”
我有点儿明白胡经为什么这么痛快了:那些工厂都是周亚迪的,在内地设立一家工厂需要多少钱我不知道,但要花费多少精力、冒多大风险是大家都能想象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周亚迪很可能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那几个工厂上。如今却被胡经拿来当赌注去博——如果配方是真的,他是庄家拿走配方,我们拿走钱,周亚迪分一杯羹,算是皆大欢喜;如果配方有问题,或者我们人有问题,周亚迪将倾家荡产、人财两空。而胡经既借此铲除了周亚迪,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胡经从头到尾就不信任我们,这很正常,问题是他的工厂又隐藏在哪里?如果连周亚迪这样失了势的毒枭都可以在内地开四家毒品加工厂,那么胡经掌控的数量恐怕足以令人胆寒。
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来获取更多的情报,也找不到任何借口继续留下来拖延,就算留下来,无法获取胡经的信任也是白费工夫。那份配方对他是很重要,但他并不在乎配方能带给他多少财富,只要不落到别人手上就一切都好。他算准了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跑来这里,就足以证明只有和这里的人交易才有价值。现在他主动放我们走,如果出任何差池,就证明我们的人和配方都不可靠,趁机将周亚迪最后的本钱付之一炬,他还没有一点儿责任。因为整个金三角都知道,我是周亚迪的人。
“走吧。”程建邦自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开口催促我是在提醒我尽快做出决定。我活动了一下脖子,说:“走。”大步朝外走去。
胡经在我们身后说:“对了,你的卫星电话哪里买的?我怎么没见过这个牌子?”
我扭头看着他说:“是大姐送我们的,怎么?你找到了?”
胡经故意迟疑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脸色说:“没有,不过早就没电了。”
我“哦”了一声:“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照顾我的朋友。”
胡经歪着脖子点了点头。看着他脸上挂着的一丝邪笑,我意识到此次如果就这么离开,恐怕就再也没机会查知他那些工厂的下落了。这就意味着,他的工厂即使有一天暴露出来,也是已经造成极大危害之后的事了。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脑中浮现,只是那么短短的几秒,那个计划就已经呈现出了一个轮廓,虽然还模糊不清,却足以让我心跳不止。时间太紧迫,容不得我去做详细的风险分析和评估,如果要实施,必须就在下一个五秒内动手。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抱憾终生,要么完成任务。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神泄露了内心的兴奋,胡经的脸上渐渐收起笑容,现出一种警惕的紧绷。在他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的瞬间,我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张开虎口在他咽喉上猛地一探,他立刻翻着白眼朝后仰起脖子。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我一步绕到他身后,一手卡着他的脖子朝身后墙根的射击死角退,另一只手迅速摸出他腰间的手枪,单手扳开保险,在枪口对准他的下颌的同时,用掐着他的脖子的手拉好了枪栓。
这一系列动作很顺利,几乎一气呵成,其间没有遇到任何羁绊。“都别动。”我冲周围举起枪的人喊了一声,然后咬着牙对胡经说,“对不起,我信不过你,只能麻烦你送我们过境了。”
胡经有点儿慌乱,却还不失冷静地问道:“秦川,你这是干什么?”
我眼睛盯着四周对着我的枪口,说:“让你的人放下枪,我不想要你的命,只要你送我过境。”
胡经果然是经过事的人,枪口抵在他的下颌也没有使他失了镇定,他下意识地朝屋顶看去。我跟着他的眼神很快找到了三个伏击点,于是对程建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
程建邦也顺着朝屋顶望了一圈,给我回了一个眼神示意我集中注意力控制胡经。我凑在胡经的耳边沉声说:“我再说一次,让你的人放下枪。包括屋顶那三个,我给你三秒钟。”
胡经沉默不语,看来那几个狙击手给了他不少自信。我默默数到三,枪口朝下向左稍偏,对着他的肩膀开了一枪。胡经浑身猛颤,发出一声惨叫。我说:“再给你三秒。”这次不是他不听话了,而是疼得说不出话。我默数到三,对着他肩膀中枪的地方又开了一枪。
“秦川,我操你妈,啊……”胡经惨叫着喊道,“枪放下,放下,操你妈,你没听见吗?”
“不,是让你的人把枪放下,不是我把枪放下。三、二、一。”数完,我照着他连中两枪的伤口开了第三枪。
“啊……”胡经惨叫着,带着哭腔说,“都他妈把枪放下……听见没有,秦川,谁他妈不放你替我打他的头,啊……我靠……”
眼看着胡经的手下们都将枪放在了地上,我给程建邦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检查安全状态。他先朝屋顶看了一眼,指着那几个狙击点说:“都下来,跳下来,不然我数到三,你们老大还得挨枪!”
胡经赶紧对地面上那几个人说:“全部抱头趴在地上。”接着又对洪林说:“把车开进来。”
我用力卡着胡经的脖子,控制着他颤抖的身体,不时将流在我手腕上的眼泪和鼻涕抹回到他衣服上。很快洪林将车开到大门前停下,程建邦举枪正掩护着我,我看了一眼地上趴着的众人,揪着胡经上了车。程建邦又从地上捡起一支长枪,将停在院子里的所有车的车胎打爆,敏捷地跳上车:“开车。”拉上车门的同时,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脸上因强忍笑而憋得有些扭曲。
“那人是谁?”洪林指着车前几十米外狂奔的一个人说。
我揪住胡经的头发,问他:“那是谁?”
胡经痛得直哼哼,缩作一团,脸色煞白,汗珠成串地哗哗往下淌,他朝前看了一眼,说:“向……向导。”
我问洪林:“我们需要向导吗?”
洪林想了想,说:“如果只是越境的话,不需要。”
胡经用颤抖的声音问:“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看着那向导已经蹿进了树林,我说:“我刚说过了,就是想安全过境。”
胡经咬着牙说:“我给你们备了车,备了向导,甚至给你们备好了那五百万,你们就这么对我?”
我微微一笑:“对不起,我不放心你,我也怕你,你上次把我折腾得太惨了。”
胡经喘了几口气说:“那你就朝我开枪?”
我说:“你当时快点儿让他们把枪放下,不就没事了?你一迟疑,我以为你打算让狙击手打我们。”
胡经看了一眼鲜血直冒的伤口:“开三枪?”
我摸摸眼角,说:“因为你慢了三次,三秒一次。”
胡经忍无可忍了,含着眼泪喊道:“那你他妈三枪往一个地方打?秦川,我操你妈!”
我一把将他的脸压到车后的地板上,枪口指着他的太阳穴咬着牙说:“胡经,你他妈再骂我一句娘,我三十枪送你上西天,你中三十枪之前死,我是你孙子。”
胡经终于不敢再出声。我将他松开,他有些虚弱地说:“你想要我的命?”
我摇摇头说:“我说了,只要你送我们安全过境。”
胡经说:“如果不要我的命,能不能帮我止血?”
我扫了一眼车内:“你不会在给我们准备的车里还准备了急救包吧?”
胡经狠狠地瞪着我说:“在扶手箱里。”
程建邦打开扶手箱一看,对我点点头:“挺齐全的。”
我装作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干咳了几下,说:“胡老板,不好意思,我可能小人之心了。可已经闹成这样,我就更不能放你了,不然你不得带人抓住我扒了我的皮?”
“能先帮我止血吗?”胡经扭头看着我说。
我点点头,在程建邦的帮助下,扯开胡经上身的衣服,那三枪已经把他的肩膀打得稀烂。我们给他的伤口消毒止血,都有点儿故意下重手。胡经为了保命也不敢说什么,除了惨叫就只能趁我们不注意狠狠地瞪我们几眼。我和程建邦也不回避他,时不时对视着哈哈一笑。程建邦自然知道我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把胡经活捉回去。
洪林是不知内情的,我们这么做让本来就紧张的他有些不知所措,连着看了我们好几眼,终究忍住了什么都没问。
胡经头靠在后座上蹲坐着,紧闭着眼,忍受着颠簸触动伤口带来的疼痛。看着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金三角头号毒枭,此刻像只病猫一般蜷缩在自己的脚下,我心中涌出一些难以形容的感慨。只是在还没有过境之前,我们的处境还很危险,我也只能独自思量我这个计划的优劣。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只能带个活口回去,从他嘴里撬出他的那些工厂的信息了。我知道这么做有些冒失,甚至隐隐觉得非常不安,但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刚才也是我最后的机会,一时间我也想不出可能带来哪些恶果,这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大胆的事了。
程建邦拍拍我的肩膀,对我微微地点点头,肯定了我的做法。我不知他这是不是在安慰我。我看了一眼洪林,既像是给洪林一个说法,也像是对程建邦一个解释:“咱的命不值钱,只能带个护身符了。”
程建邦说:“说实话,你比我快了几秒钟,你再不动手,我就动手了。”
听他这么说,我一直悬着的心稍微放了放,看来我的做法至少得到了一个人的肯定。
胡经翻起眼皮看了我们一眼,脸上抽搐了几下。洪林说:“怎么?这不是你们商量好的?”
我和程建邦相视呵呵一笑,洪林也没多问,左右看看说:“我们准备下公路了。”减慢了车速,向右碾过路边的灌木驶下了公路,开始在丛林中穿行。
5
我朝前张望了一眼:“要走多久才能到边境?”
洪林略一沉思,说:“不出意外不下雨的话,天黑就能到。”
我觉得他好像有些隐隐不安的感觉,问道:“会出什么意外?除了车坏了。”
洪林回头扫了一眼胡经,眼里闪出一丝杀气:“不知道,他在这儿我就不踏实。”
程建邦呵呵一笑:“他又不是狗,难道还能一路走一路给同伙撒尿留记号?”
“你们搜他的身了吗?”洪林对程建邦说。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居然在这一点上大意了。我一把揪住胡经的头发,将他生生拽起来按在后座椅背上,顾不得他哇哇惨叫,把他由上到下地摸查了一遍,竟然搜出两部手机,其中一部正是我的那部,另外还有一把迷你手枪和一把匕首。
看着搜出来的这堆物件,我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将胡经蹬了下去,拿起匕首从刀鞘里拔出来看看刀刃,恶狠狠地对他说:“我再在你身上发现一件不是你娘胎里带来的东西,小心你的命根子。”
程建邦坐在副驾上扭过头指着胡经,不知嘴里默默念着什么。见我看他,程建邦说:“衣服、裤子、鞋,还有袜子和内衣,这就至少七件。”
我将匕首抛在空中又接住,说:“那就切成七片。”
胡经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秦川,你别逼人太甚。”他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程建邦响亮的一巴掌,“操你妈的,你怎么和秦哥说话呢?秦川是你叫的吗?”程建邦指着胡经的嘴说,“再他妈让我听见一句不顺耳的,我就掰你一颗牙。”
胡经大概是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从肉体到精神的折磨,脸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加厉害,在行进的车厢内,我依然能听到他牙齿咬得咯吱响的声音。
“大家都别出声。”洪林突然将车停下,摇下车窗将头探到外面,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什么。外面除了偶尔一两声鸟鸣,寂静得让人有点儿发慌。他停了一会儿,缩回脑袋重新将车开动,眉头始终紧锁着。
程建邦莫名地看看四周:“是不是太紧张了?”
我凑到洪林耳边说:“是不是还有别人知道这条路?”
洪林摇摇头没说话,加快了车速,这使得车子更颠簸了一些。
我拿起我的手机试了试,的确如胡经说的没电了,心知胡经一定没少“研究”这部手机——这手机是特制的,电量在开机情况下至少可以维持二十天,而算起来从上次充满电到现在,还不到十五天。我用手机敲敲胡经的头说:“我的手机好玩吗?”
胡经气鼓鼓地想说什么,大概想起之前程建邦的警告,咽了口唾沫没敢吭声。我又拿过他的手机翻看着,余光扫到他有些紧张地偷瞄了那手机几眼。难道这部手机里存着什么秘密?金三角头号毒枭的手机里,存着什么信息都不过分。我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看着信息和电话,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内容。心说:难道这部手机也有另外一个隐藏系统?如果是这样,那就不难解释胡经为什么拿着我的手机琢磨个没完了。
对这些高科技产物,我一直弄不太明白,几个月前总部曾组织过类似的培训,我临时有任务没能参加,倒是程建邦参加过那个培训。我将手机递到程建邦面前,给他使了个眼色,程建邦接了过去摆弄了一会儿,回头对我轻轻地摇头,看来也是一无所获。
看来只能回去以后找专家研究了。我把两部手机塞进口袋,对胡经说:“我一直在犹豫一会儿我们过境前,是不是要信守承诺留你一条命,我觉得你如果活着,一定不会放过我。”
胡经冷笑了一声:“哼,是你们先违约的。你撕毁了我们之前的约定,重新定了一个,现在又想违背你自己定的了?”
他这话说得我不由得有些惭愧,的确是我违背了彼此的约定,不管他的阴谋是什么,在我没有十足的证据或是他还没有实施前,都是我的猜测而已。程建邦大概是猜到我的心思,插进来接道:“命都保不住,还要什么承诺?你不是个生意人吗?那就从你生意人的角度考虑,你是不是付出的代价不够,才走到这一步的?”
胡经看都没看程建邦一眼,说:“现在我的命在你们手里,你们说什么是什么,有必要问我这么多吗?如果我说只要你们放过我,这件事就一笔勾销,你们信吗?”
就在我们还在思量的空当,洪林突然冒出一句:“不信。”
胡经呵呵一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到时候能给我个痛快也行,技不如人,我认了。”
他仿佛被自己的慷慨赴死感动了,脸色淡然起来。我趁他不备,猛地大喝一声:“你的手机里藏着什么?”这一嗓子喊得很突然,别说胡经,连程建邦和洪林都吓得一哆嗦。
胡经咽了口口水,舔了舔嘴唇,明显在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不是在你手里吗?”
他的反应让我更加确定了,这部手机里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洪林在这里,我实在不便多问什么。引起胡经的怀疑没什么,反正他早晚会被我们带回去,按他的� �过不死都难。可我实在不想把洪林拖进来太深,他如果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我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杀了他,或者把他交到总部,不论哪种结果对他而言都算是一种结束。
我不知道程建邦心里是否也有这样一个名单,上面的某些人始终列在心中的灰色地带,不忍手刃。至少我现在有了这样的一份名单,洪林就在其中。洪林为虎作伥,参与杀人贩毒的勾当,在法律面前死不足惜,但我对他仍然存有私心,我总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想看着他死,至少不能死在我的手里。这种卑微的同情与我心中的信念始终矛盾存在着,而且随着我所执行的任务越来越多,这样让我矛盾的人也越来越多。久了,这个灰色地带会时不时地让我觉得恐慌,就像一个有洁癖的人,却不得不接受有一些灰尘就飘在你的世界里却无法清除,这样越积越多,生怕有一天自己会被那些灰尘埋没掉。
车厢内特别安静,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但谁都不好奇对方在想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边境也在一米一米地接近,我却没有丝毫兴奋,心情反倒越发沉重和复杂起来。
程建邦大概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几次回过头想说什么,看到旁边的洪林和角落里的胡经,又把话咽了回去。在任务没有结束前,在我们还没有安全越境前,在我们没有完美摆脱洪林把胡经带回总部前……还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眼下明明是最紧张的时候,却如此安静,还不能和自己的搭档做基本的沟通,这些时间全都浪费在途中,这个时候浪费时间无异于在悬崖边打盹。
洪林猛然减速将车停住,又摇下车窗探出头侧耳听四周的动静。这一次他不像上次那样镇定,眉头越皱越紧,神色紧张起来:“有人追来了。”程建邦也把脑袋探出去听了会儿,说:“靠,听见狗叫了。”
洪林快速缩进车内启动了引擎,说:“你们下车直走,一定要直走,过了境就有一个山谷,我先把人往一边引,我们在山谷碰头。”
“什么?”两年前他就是为了救我而撞了车,才把自己搞成现在的样子,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不行,你开着车目标太大,太危险了。”
他回头说:“来不及争了,他们想逮住我没那么容易。只要胡经在你们手里,他们就算逮住我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对了,如果明天天亮我还没到,就别等我了。”他看了一眼胡经,又说:“你们小心他。”
我实在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下了车,从后备厢拿出了枪和几瓶水。洪林将车头往西一掉,探出头说:“保重。”
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儿,我选不出一句合适的,只好看着他点点头。他对我咧嘴一笑,脸上红褐色皮肤越发显得牙齿白森森的。一般人看到他的笑一定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此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他难看,只觉得胸口有些堵。
洪林的车一头扎进了西边的丛林深处,很快消失在密密匝匝的树叶之间。我拽起胡经,让他走在最前面,朝北边赶去。我想起胡经那串从不离手的佛珠,现在被我丢在了那堆战利品里。我对他说:“他要是有事,你也活不了,你最好念念佛,保佑明天天亮前能见到他。”
程建邦问他:“什么人来救你了?”
胡经说:“你们怎么确定来的人是来救我的?”
程建邦看着他说:“要不我们打一赌?如果那些人是冲你来的,我把你的一只手砍了。”
“就算是冲我来的,我也不知道是谁。”胡经有意无意地躲着程建邦的逼视,“不如你让我打个电话问问?”
我想起胡经的手机还在我的口袋里,赶忙翻出来查看,信号是通联的,没有显示有任何来电和信息,不禁有些疑惑:难道找人不得先打个电话吗?除非追来的那些人也不知道胡经这个电话。转念一想,这个可能性很小。再就是那些人有十足的把握追踪到我们,打电话反而容易被我们要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发动人来追踪我们不算什么本事,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追踪到我们的方位就不是一般人所为了。我猛然想到在幕后给胡经撑腰的那个军方人物,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一般人,我们尚可应付一下。如果是一支受过正规训练的军队,那我们的处境就太危险了。洪林选择的路线怎么会那么容易被追踪到?我刚想到这儿,就听程建邦自语道:“这种路也能被追踪?”我们几乎是同时望向了天空,能办到这事的只有侦察机和卫星了。但就算是侦察机和卫星也需要一个目标,不然在这茫茫森林中要找一辆车无异于大海捞针。
“靠!”我再次把注意力回到胡经的手机上,意识到可能又低估胡经的装备了。我把手机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还是没什么头绪。就在这时,一阵呼啦啦的扑棱声伴随着鸟鸣声响起。我回头张望,一群飞鸟出现在我们身后不远的丛林上空,这意味着追兵并没有被洪林的车吸引过去,而是目标明确地冲我们来了。
程建邦也明白过来,一把夺过手机就要往地上摔。我赶紧拦住他,夺回手机将电池直接抠了下来,说:“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把胡经推在前面走,他越来越吃力,枪伤让他脚底下没有一步迈得利索,好几次差点儿左脚绊着右脚摔倒。护身符现在成了我们最大的累赘,只能先找个地方避开追兵,实在不行……我下定决心后,停下脚步四下观望了一会儿,指着一个草木茂盛的凸起高地,对程建邦说:“那边怎么样?”
程建邦瞥了一眼胡经:“怕他跟不上,咱们扛着他也上不去。”
我扫了一眼摇摇晃晃不停犯迷糊的胡经,说:“我把他的腿和胳膊卸了是不是轻点儿?”
胡经吓了一跳,猛地怔住了定定地看着我,意识到我只是在吓唬他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微微一笑说:“走。”
我们的真实意图是把他带回总部,我要他所有工厂的分布图,不是真的需要他当护身符保护我们越境,所以不能让他和前来救他的人碰面。碰面就需要谈条件,最多让我们在边境处放人,到时候如果不放,对方就会怀疑我们,甚至猜出我们的图谋。
胡经对谁都很重要,又不能让胡经自己知道,至少现在不能。但此刻除了伤害他,我想不出别的能威胁到他的办法,重要的是我得把他活着带回去。我再次仔细搜了胡经一遍,确认他身上不会再有电子产品,才和程建邦连拖带拽地将胡经拖到那个高地脚下。我抬头看了眼坡度,心底一沉:这种地势别说是受了伤一只胳膊用不了的胡经,就算是一个健康的成年人爬起来也费劲。
程建邦抓住坡上的一条树枝,说:“咱俩把他提上去吧。”
也只能如此了,我和程建邦一左一右为胡经开出一条路,这条路不是让他走上来,而是被我俩抓着他的腰带提上来的。我左手揪着一把藤条,右手拎住胡经的裤腰带,猛地一用力,连拽带甩地将他拽到我的旁边。对面的程建邦稍微往上爬一些,右手攥住藤条,左手揪着胡经的腰带,用同样的方式再把胡经往上拽到他跟前。周而复始,我们拽着胡经往上爬了十分钟就上气不接下气了,潮闷的空气带着腐殖质腐败的腥臭味,大口地吸进肺里让人一阵阵恶心,往下一看才往上爬了十来米,距离顶端还有至少二十米的样子。我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地发黑,喘着粗气看了眼程建邦,他的脸色也很难看。我短促地喘了口气说:“歇……歇会儿吧。”
程建邦竭力调匀着气息:“不行,赶紧上去,这儿有瘴气。”他将我身上背着的枪和包取下来挂在自己身上。
我低头看了一眼胡经,他两手揪着衣领捂住了口鼻,两条腿蜷缩着悬在空中,整个身体完全依靠我和程建邦拖拽,好似一点儿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一副把自己的性命全部交到我们手中、听天由命的样子。说不清他是相信我们不会松手,还是真的无所谓,我只是看到他这个样子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朝远处张望了一会儿,暂时还没有看到有人追来,但按照现在这个进度,没有半个钟头根本不可能爬到顶。这附近也实在没有更适合避险的地方,一旦追兵到了附近,胡经只要喊一嗓子就全完了。我缓了口气,左右甩了甩头,将眼前乱冒的金星驱散,对胡经说:“你要不想死就自己使点儿劲儿,不然我们哥俩手一滑……大不了全完蛋。”我用下巴指了指距离此处十来米的碎石杂草遍地的地面。
胡经慢慢扭过头朝下看了一眼,梗着脖子直咽口水,赶紧将脚踩到山壁上。我手里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紧接着一使劲儿将他又往上送了一层。这一下透支了我的全部体力,腹内好似一股电流一直蹿到我的嘴唇,连带舌尖一同麻木了,身上的虚汗瞬间大把地流淌出来,连呼吸都觉得费劲儿。
我迟钝得像个笨拙的木偶,够着头顶的藤条树枝,脚下毫无目的地乱蹬着又往上爬了五六米,就见程建邦猛地将胡经抡了起来。我正担心他是不是用力过猛,胡经“嗵”的一声掉到了上面的一堆杂草中。程建邦喘着气说:“这儿有块平地,歇会儿吧。”我的身体顿时松懈了下来,浑身的肌肉像是被灌了混凝土,僵硬得根本没有力气再动一下。程建邦在上面低声催着:“快上来。”
我看着程建邦向我伸出的援手,眼前却一阵阵发黑,脚下跟着虚浮起来,仿佛感觉不到膝盖以下小腿和脚的存在。我意识到自己处于昏迷的边缘,这时候只要意识稍一松动就会掉下去,我努力挣扎着瞪大了眼睛想要振作起来。我看到自己的手紧紧攥着一根树藤,却怎么都不能指挥自己的手做出其他动作。那一刻,好像我的手脚都不再属于我了。
程建邦不停地催促着我,不知是他把声音越放越低,还是我的听力越来越弱,渐渐地,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我的头也越来越重,开始不听使唤地朝后仰去。铅色的天空像是一块铁板向我压来,我一口气没喘上来径直朝后栽去。
在往下栽的一瞬间,恍惚中只觉得杂草丛和嶙峋的石块位置都变了,我下意识地想要调整姿势,不让脑袋先着地。如果我死了,在这种情况下,程建邦没有时间和条件掩藏我的尸体,那样就成了追兵的引路牌;就算我不死也是重伤,留下血迹就会暴露程建邦的行踪。无数焦虑的问题在我的脑中冲撞引爆,我猛然清醒过来,这看似漫长的时间,原来在现实中还不到一秒钟。在我回过神的瞬间,就感觉到胳膊一紧,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程建邦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他用肩膀擦了擦淌到眼角的汗水,说:“坚持一下。”往下一缩将我推到头顶,我两手胡乱抓住一根藤条,配合着程建邦往上爬。
我伸手抠住上面那个平台的一块山石,突然就看到了胡经,他正吃力地要举起双手,正面目狰狞地看着我。顺着他慢慢举起的双臂看去,他双手竟然抱着一块脑袋大的石块,眼看就要朝我们砸来。千钧一发之际,我身后的程建邦“噌”的一下蹿上前,挡在我面前。
这样的距离和地势下,我们根本没有闪避那块石头的空间和时间,程建邦只是想为我挡住那一下。我咬着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使尽全身力气将程建邦推到一边的树藤中,自己朝另一边避去。那块石头已经被胡经扔了下来,在程建邦的肩膀上狠狠地撞了一下,险些将他攥着藤条的手撞开。
程建邦肩膀上渗出了血,那鲜红色像一剂强心针扎得我浑身一震,愤怒转换成了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我骂了句“胡经,我操你妈”,将摇摇欲坠的程建邦扶稳,猛地翻身上去,疯了一样捏住了胡经的喉咙,他两眼直翻白叫不出一点儿声音。我腾出一只手攥成拳头,在他中了三枪的伤处上猛砸了十几拳。
胡经开始还在拼命挣扎,通红的脸很快一片惨白,求饶的眼神也变成了恐惧之下的绝望。我停下手,将一摊烂泥似的胡经丢在脚下。回过头见程建邦正往上爬,我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上平台,见他站稳,我心里一松,就觉得浑身脱了力,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朝后栽倒,失去了知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