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诺萨克不欢迎外乡人,红教堂区这个汇聚了厄特沃什甚至波恩全国底层劳动者的贫民窟也绝不会欢迎上流绅士。
如果不想被黑帮抢劫或者死于非命,伪装成穷苦的劳工是决不能省去的一步。
但即使心中有所准备,第一次到访此地的莱茵依旧被居民们糟糕的生活环境所震撼。
红教堂拥有波恩第一座煤钢联合体,相邻的辛格区又在最近二十年间建造了两座造船厂。
这些工厂向着时常拜访厄特沃什的积雨云喷吐着黑臭的浓烟,把不完全燃烧的煤渣掺进季风带往各处,又或者变成酸雨落回这片滋养它们的土地。
红教堂和辛格——下城的两块区域都位于小涅瓦河的下游入海口,拥有三座大型万吨级商业船坞,和数个小型船泊点。
因地理位置和水文环境优越,它们被用来承接殖民大陆西塞运往伦斐尔南方的所有货物。
嗜酒暴力的码头工人和纤夫就此成为贫民窟的另一主力居民,和从西塞偷渡而来的高地人、比亚人,还有摩尔人一起,成为罪恶堕落的温床。
没有到过下城区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此处的“恢宏”和复杂,无人引导的初访者甚至会迷失其中,整整一天也绕不出来。
极富特色的高大筒楼拔地而起,楼宇之间狭小的巷子曲折且不规则,有些甚至只能让一位成年人侧身通过。
不少筒子楼造得歪斜,另一些则更加过分,由于违章扩建,已经形成了上大下小的反常结构,看起来摇摇欲坠。
它们之间要么挨得极紧,能够直接用一块木板搭着两侧窗户同行;要么本来就建有一道简陋廊桥,供人快速穿梭和维修嵌在外侧的金属轮轴。
当你在筒楼前稍加驻足,那些齿轮咬合摩擦发出的隆隆巨响,蒸汽穿过金属管道时的轰鸣,伴随着或老或少撕心裂肺的咳嗽和细若蚊语的痛苦呻吟,就能被一齐收入耳中。
无人照看的儿童追着风在地面小巷肆意疯跑,无忧无虑的呼喊声尚未被生活的绝望和重压侵蚀;当然如果能够偷到一两个“闯入者”的钱包不被逮住,今晚的饱饭就会和父母从未有过的夸奖一起降临。
穿着暴露的女郎揉着枯草般毛糙的头发靠在墙边,双眼无神麻木地盯着往来行人,寻找潜在的顾客。
纹着狮形刺青,肤色棕红的彪形大汉抄着手,叼着烟,或拎着酒,警惕又凶狠地扫视路人——有常识的下城区居民如果不想和这些家伙打交道,就绝不会靠近三大帮派的地盘。
这些外来移民或偷渡客对伦斐尔抱有复杂的感情——家乡被瓜分剥削的仇恨,沦为三等公民的耻辱,以及寻求财富和机遇的渴望。
莱茵压低帽子,将璀璨金发尽可能地收进贝雷帽中;佝偻着脊背,拢了拢赃硬的工服,让自己接近190公尺的高瘦身材不那么引人注目。
他正走在下城中心标志性的砖红色古典教堂建筑的后方,距离进入贫民窟才过了半小时,他已经破费了将近30银先令找人带路。
结果越走越偏,最后还是靠着自己的灵感才找到这里。
看到排队领救济餐的流浪汉,和穿着修女服分发食物的教会工作人员,莱茵松了口气。
至少这里聚集的是贫穷但相对有教养的平民。
还没等他穿过马路向教会修女询问两条发生凶案的街道怎么走,本来好好排着队的流浪汉们突然乱作一团。
“去你妈的——滚啊——别插老子的队!”有人吼道。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插队的那个母亲抱着怀里不到十岁,瘦如枯骨的男孩哀求。
“他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老子活那么大都没吃过一顿包饭!饿不死就去排队,饿死了正好连队都不用排了!”
“就是,你个娘们有什么好叫的,去卖不就好了啊?!何必和我们来抢救济?”
周围附和声不断,那位母亲难堪地攥着衣角,转身抱着孩子离开,看她的表情似乎被羞辱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莱茵看到他们的遭遇,心有不忍,打算跟上去塞给他们几枚铜便士。虽然对这些贫民的悲惨生活起不到什么决定性作用,但至少可以吃顿饱饭,解决燃眉之急。
就在此时,一个十五六岁大、面黄肌瘦的少女从他前方的暗巷跑出,捂住吊带裙充满白污的下摆,径直迎向那对母子。
“妈妈!有钱了,今晚可以吃饭了!”莱茵听到她高亢的语调,就像是得到了一个天大的礼物。
“住嘴,你这个婊子,不许叫我妈妈!”中年妇女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歇斯底里地低吼道。
她一把抢过女孩手里的钱,贪婪地抚摸着那张银先令,仿佛色中饿鬼见到了绝世美人。
“你这个垃圾货,出去卖也只能挣这么点,都不够你弟弟吃饭!”
“母亲”狠狠碎了一口,抱着儿子走远了。
莱茵站在街口看完了这出闹剧,手中攥着的铜币变得异常沉重。
“请收下它,去吃顿饭吧。”他扶起被推倒在地的少女,往她手里塞了张银先令。
“别为了不值得的人这么对自己。”他轻声规劝。
就在莱茵打算转身进入教堂时,女孩突然拉住他的衣袖——
“先生,你不需要我的服务吗?”
她说这话时右手抚胸,竭力想做出娇媚勾人的动作。奈何营养不良的胸口并没有脂肪,过分消瘦的脸颊衬得眼睛大如铜铃,没有任何媚感可言。
“……”莱茵尴尬地别开脸,“伍德区的中产家庭在招女佣,一天一先令,那工作更适合您。换身干净的衣物,吃顿饱饭打理下自己,去试试吧。”
不等女孩再发话,他轻轻挣开她牵衣角的手,迈步进入了破败又拥挤的教堂前院。
刚才的骚动吵闹引来了身上纹有船锚刺青的黑帮,流浪汉们立刻自觉主动地排好队,救济处又恢复了平静。
这里的秩序居然靠黑帮来维护……莱茵不知道该惊愕还是无奈。
教堂的内部比外头稍微整洁一些,虽然陈设和用具都看得出有些年头没有修缮了,但得益于使用者的精心保养,它们都还看得过去。
教堂目前的最高神职人员特蕾莎主祭正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特蕾莎主祭?”受外面修女指引而来的莱茵站在她的侧后方,试探性地问候。
特蕾莎站起身,幽幽地叹气:“绅士不该打搅虔信者的祈祷。”
斑斓的光辉从她背后的彩绘玻璃投下,年轻美丽的火发女士宛如神光环绕,表情圣洁又悲悯。
“是我的错。”莱茵微笑,“不知道主祭侍奉的是哪位神祇?”
作为一位历史学家,他知道红教堂始建于七百年前,当时供奉的是命运女神。但神学和信仰不断衰弱的如今,这座教堂几经易手,他已经无从知晓它目前的主人了。
“吾主即是全知全能全善,亦是天地寰宇间唯一真神。祂是一,也是万,其本身便是真相,吾等凡人不可窥探其名讳。”特蕾莎垂眸,语气虔诚地赞颂牧者。
可我不是凡人啊......
莱茵瞥了眼主祭身后的神像,与他熟知的智慧女神、丰收女神等从古苏美尔演化而来的神祇不同,特蕾莎信奉的这位没有设立人像,其标志是一只线条抽象、上竖的独眼符号。
“那么您的教团名讳为何呢?”他换了一个问法。
“吾等眷者名为真理神教,不过因为圣色为白,亦有人称呼吾等为白教。”主祭微微躬身,“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呢?您看起来不像是来了解吾之教义的。”
“躲不过您的慧眼。”莱茵颔首。
“您知道这段时间红教堂区的凶案发生于何处吗?”
特蕾莎思索了片刻,说道:“看起来您是为那几个可怜的羔羊而来,却不慎迷失在此。”
“也罢,我正要去那里为她们安魂,就顺路带您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