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瑶仙殿大宴。
文武大臣自上成门鱼贯而入,按品级就坐。四周忽而奏起一阵仙乐,这意味着天子即将入席。于是,便由管宴大臣引群臣自两旁走到正中,向天子行礼。
萧岑当时已是正三品怀化将军,比其父云麾将军还高一个品级,理所应当站在武将队列中靠前的位置。他跪拜起身之时,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楚临秋面容冷肃地站在台阶下与人交谈。
也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萧岑觉得楚临秋的脸色白得不成样子,额上偶有晶莹闪过,应当是冷汗。
这是怎么了?之前不也还好好的?
萧岑勉强按下心中疑惑,强迫自己低头去看地面。他以为如此,便能装作无事发生,然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对楚临秋的过分关注,早已被居高临下的天子尽收眼底。
天子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例行过问了几句,便让群臣们回去了。
今日后宫只皇后一人,其余皆是皇亲与外臣。左右队列入座之时,互相觑了对方一眼,虽面色平和,却各怀心思。
萧岑不屑于他们周旋,只一昧低头吃着面前的点心与冷菜。
直到霓裳曲毕,歌舞止。
敬元帝高举三足金樽,对群臣笑道,“自朕登基以来,南戎便一直是我朝心腹大患,其臣民无论男女老少,皆骁勇善战。这十余年,朕多次派人深入腹地,然,久攻不破。今幸天意仍顾念我朝,降萧卿于此。萧卿年虽少,却勇猛有力,智计无双,曾五进五出,破城无数,颇有乃祖之风。萧卿啊……萧将军!朕敬你一杯。”
“臣惶恐。”萧岑的面皮绷得紧紧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赶忙起身,以袖掩面,将樽中果酒一饮而尽。转瞬间,身形便有些不稳。
萧岑此人有个不得与常人道的毛病,那便是饮得烈酒,哪怕数坛都能谈笑风生,但这温柔乡里的果酒却喝不得,几杯便已微醺,且通常会做出一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举动。
为了避免御前失仪,萧岑打定主意今天必定不能多饮酒。然而他有种预感,天子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
果然,他招来楚临秋,低声地说了几句话,便扬声道,“九商啊,你替朕再敬萧卿一杯。”
萧岑这时注意到,敬元帝对他的称呼与旁人大不相同,亲疏立现。同时,他也不经意间瞧见跪坐于自己对面的几位同僚,脸上纷纷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们觉察到萧岑的目光,遂礼貌一笑,随即便将头转到别处,与人说笑去了。
萧岑:“……”
他在之前回府的路上,听闻这楚统领自幼无父无母,于西边的一座石庙长大。一天,天子出巡见其可怜,遂令带回宫中悉心抚养,吃穿用度均等同于皇子,待他长大后,又委以重任。
可坊间,不知何时起便开始流传着一种可怕的说法,且很多人竟信以为真。
譬如现在——
“远山,姓楚的若是为难你,你便暂且避其锋芒。没必要为了一时之争,而在这大殿上与之起冲突。”
萧岑莫名道,“骆兄,这楚临秋当真有你们说的这般不好相与吗?”
“远山,你有所不知,不好相与只是其一。”
“那其二是什么?”
“其二便是,他是圣人的心头肉……”
“噗!”萧岑一口酒险些吐出来,呛得他也顾不得失礼,伏在案上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还不等天子询问,他就看到自己的右前方斜插/进一只拿着一块方帕的手。
“多谢。”
萧岑抬手接过,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那比帕子还要白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楚临秋的手很凉,没有一点热乎劲,却不知为何,竟暖进了萧岑的心头,险些让他迷醉于此,出了更大的洋相。
他把头扬起来,用充满侵略性的目光肆意打量着面前这位冷若冰霜的禁军统领,半晌后痴痴地笑了起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方才的果酒已经有些上头了。
“远山?远山?你醉了……小心御前失仪……”
萧岑一把将他伸过来拉扯自己的手挥开,同样小声道,“骆兄,你在玩笑吗?我萧远山三岁饮酒,未尝一醉,你忘了?”
说罢,他就主动执起跟前的望月壶,顷刻间将酒樽斟满。
“楚大人,你我相识即是有缘,别整日绷着个脸了,笑一个。来,萧某先敬你一杯。”
楚临秋此刻的滋味并不好受,前有萧岑目光灼灼,笑意盈盈,后有天子时刻紧盯,令自己如芒在背。他忽然按住萧岑执壶的手,并从他的手中轻易抽出小巧的金壶,往自己手中的酒樽也斟上些许玉液,少顷,便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低声说道,“这一杯,理应由楚某来敬。楚某贺萧将军,凯旋归来,祝萧将军,前程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