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沉,宫灯初上。永昌殿前的丹墀明净如洗,隐隐镌刻着朱雀纹理,掩映在淡金的光晕中,只觉得线条流畅华美。一众翠衫宫娥身形一晃,从曲廊处行来,步履整齐,身姿轻巧。手中托着各色佳肴美酒,阵阵醇香缭绕。
“今儿是太皇太后寿辰,是大喜的日子,咱们作为皇室家眷得享尊荣,都是依赖天家福泽。小辈们若偶尔有个拌嘴,都是家中小事,且就趁着今天这大喜的日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家和才能万事兴嘛。”王皇后端坐在鎏金的主座上,华灯下面色安详淡定,一番轻声漫语却说得满殿鸦雀无声。
陈阿娇今日在老太后那边就吃了哑巴亏,现在又听到王皇后若有所指的言辞,杏目里满是愤愤,胸中的不平早已经忍受不住,厉声道:“什么家人!不知是习了什么狐媚妖术,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今儿又整出个不知名的小玩意儿,得了皇祖母的欢心。这样下去的话,恐怕大家都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了罢!”说罢,不禁浑身轻颤,也顾不得几案上罗列的佳肴,一袖挥去,只听得啪啪数响,杯盘崩裂,满地狼藉。几个正在传膳的宫娥一哆嗦,倏然跪地。
王皇后面色一顿,似乎不知如何接口。斜倚在蓝狐皮软垫上的长公主半饷无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紫砂茶壶,此刻却懒懒地开口道:“娇儿,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恐怕也只有娘亲我心疼你了,或许人家就没把你当个‘家人’呢。”
“皇姐,您这说得哪的话,娇儿是彘儿的皇后,是我的儿媳妇,是最亲的人,怎么能不是一家人呢。”王皇后轻轻缓了一口气,言语间竟显露出几分惶恐。
“希望当今皇上也像你这般想就对了。”长公主浅浅啐了一口清茶,也不抬眼,只是漫不经心的应道。接着又冲着殿下跪着得几个宫娥说道“你们继续传膳吧,别跪着了。”
穿廊过殿,险些迷了路。这未央宫的繁华富丽竟也不逊于未央宫。终于,永昌殿就近在眼前了。
若鸢前行了几步,终看清楚殿前鎏金的牌匾“夫人、公主,前面的就是永昌殿了。”
落月顺着若鸢的指引望去,仿佛看到殿中忙碌的宫娥,心下一慌,莫不是已经开宴了?本不想处处引人注意,这会儿又来晚了,看来又要有些不必要的麻烦了……
“夫人,看来我们来晚了些,快些进去吧。”刘陵轻挑着罗裙,附在落月耳边道。
落月轻轻吸了一口气,只得不再多想。且向着殿阶而去。
“淑琖美人、淮南王公主到。”伴着太监特有的通传声,三人齐齐跨进殿槛。正撞上几个宫娥收整陈阿娇面前的一地零乱,落月心下一惊,不觉匆匆深颔玉首,矮身下拜。只觉得殿上气氛怪异沉郁。
“妾身淮南王公主刘陵拜见皇太后、长公主、皇后和各位娘娘,祝各位贵体安泰。”红装丽人盈盈下拜,打破了殿堂上的沉闷。
王皇后一敛神色,温声应道:“你就是淮南王公主啊,倒难得你父王惦念太皇太后的一片衷心了,快平身吧。”
“谢皇太后恩典,忠君爱国本是我们做臣子的本职,妾身的父王也常常这样教诲妾身和家兄呢。”刘陵一边起身,一边柔声回话道。
“好,说得好,淑琖美人也免礼吧。今天只是家宴,各位快入座吧。”王皇后笑言道,似乎屏退了方才的不安。
落月随着若鸢引至座下,似乎觉得一束凌厉的目光处处紧追,恍然抬眸正好迎上陈阿娇满脸憎恶,看她深咬着下唇,面色铁青。似乎有千言万语,终究没有发作,只化作这幽怨的目光。
这一顿晚宴纵然有佳肴珍馐,也味同嚼蜡。殿堂上的一众妇人各怀心事,觥杯交错,说些不温不暖的言语。落月忽然庆幸自己自幼不能说话,便省得和她们搭腔,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了……
从未央宫出来,已经入夜。忽然起了风,夹着阵阵凉意,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宫灯。軿车前几个宫人似乎等候多时,夜风中衣袂翻飞,身形瑟瑟发抖。落月终归是大病初愈,席间浅酌了数盏佳酿,此时只觉得浑身恹恹疲倦酸软,斜倚着若鸢臂膀行来,昏昏沉沉,一步步下得台阶,步履凌乱。
忽然眼前似闪出一身影突兀下拜“臣,参见淑琖夫人。”那声音为何似曾相识……落月心中猝颤,不觉脚下一软,竟然直直向前倒去。瞬间天旋地转,耳边传来若鸢措手不及的惊呼,本已经做好准备哗然坠地,却不想身子落入一处温软的怀抱。为什么这怀抱这样舒适,这衣襟间淡淡的沉香如此熟悉,真的是他吗……落月强撑着睁开迷乱的双眼,眼前的人,不是张骞还会是谁。清冷的夜色下,依旧是当日那个清秀的男子,高耸的礼贤冠在那淡漠的眉眼间投下浓浓的阴影,辨不清他眼中的神色。还是那薄凉失色的唇,此刻就近在眼前。落月竟一时忘了这些日子的波折,也忘了此情此景,只是不自禁地伸手轻抚上那魂牵梦萦的薄唇……
张骞手臂间一颤,薄唇抽搐数下,终于出声道:“夫人,您醉了。”说着便将怀中一脸恋恋不舍的玉人搀扶直立,送到一侧满脸惊讶的若鸢手上。
突兀地听到那陌生疏离的言辞,落月的醉意亦倏然醒了几分。一双妙目波光隐显,终于一点点淡去……相见不如不见,这个看似清雅的男子,到底有多深的城府……“骞,但能有幸不负皇命,完成西行,定会来此相见郡主……”;“月儿跟我走吧” ……当日种种依旧近在眼前,而此刻,她贵为皇妃,他尊为博望侯。她已经不是什么郡主,也不是他的月儿。他也不再是她曾经心许的少年。多日所思,此刻纷拥涌上心头,时间仿佛窒息般停顿。
“夫人,我们该回宫了。”若鸢觉察到落月突兀失神,急忙轻轻提醒道。落月缓缓回了神,如水的莲青衣袖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早已经血肉模糊,而她却恍若不知。只是微微一颔首,强压下胸中瓷器崩裂般的痛楚,牵着若鸢匆匆离去……
幽暗处,一束狡黠的目光一闪而过,恍惚含着几许讥诮,但只是瞬间,便难觅踪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