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方府寿宴, 向姚庆远的铺子下了一笔不小的订单,要他寿宴当日带着两副画去府上, 用作贺寿之用。他不敢怠慢, 前一天夜里就将画装进锦匣,一大早就取了要送到方府。
余氏上回被朱翊深警告之后,收敛了许多,生怕朱翊深将她的事告诉姚庆远。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去招惹晋王府, 可姚心惠的婚事却不能耽搁。她得知尚书府下了单生意,又生起心思。她尾随姚庆远到了铺子, 软磨硬泡,要姚庆远带她们母女一起去。
“我去送画, 你跟着去干什么?今日那里都是达官显贵, 就不怕冲撞了贵人?”姚庆远不同意。
余氏拉着他说道:“老爷,您怎么不为惠儿想想?她马上要十八了,婚事还没着落。我保证不给你惹事,就带着惠儿去见见市面。这种机会可是不常有的呀!”
姚庆远犹豫,想到乖巧懂事的女儿至今婚事不定, 心里有些动摇。那些富贵人家看不上他们,他也不想女儿将来受苦。说来说去, 都怪余氏将叶明修的婚事给退了,否则他现在已经是状元的岳丈了。
“不行不行, 万一今日晋王和叶大人也去呢?”姚庆远还是拒绝。
“他们那种身份,我们也见不到啊。我就是想去给惠儿看看有没有机会,大不了我们不多停留, 看看就回来,行吗?”余氏恳求道。
“你当真不会像上次一样?”姚庆远迟疑地问道。
余氏连忙点头,还举起两根手指:“我发誓,真是为了惠儿。”
姚庆远无奈,想着多带她们娘儿俩见见世面,或许就不会像从前那么鼠目寸光了。何况最近余氏真的收敛不少,终于还是答应:“到了方府,不能乱走乱看,紧跟着我,明白吗?惠儿呢?”
“已经准备好了,在外头等着我们呢。”余氏拉着姚庆远出门,姚心惠已经用心打扮了一方,给姚庆远请安。
姚庆远租了辆马车,抱着两个锦匣,前往方府。
方府早已经是门庭若市,前院由方德安和几个儿子招待贵客,后院则有方夫人和方老夫人招待各府的女眷。因为方德安刚迁任尚书,各府送来的贺礼一个比一个贵重,唱名的时候,巨大的红珊瑚,千年的人参,满箱的珍珠,还有成色上等的玉如意轮番展现在众人眼前,看得眼花缭乱。
方德安对皇帝阿谀奉承,常进献丹药,颇得帝心,因此宫中也有极丰富的赏赐。
但老夫人脸上只有淡淡的笑容,未见得多高兴。
若澄带来的贺礼是李怀恩准备的,虽然也十分贵重,很好地彰显了王府的身份,但也跟那些金银俗物一样,并未入老夫人的眼中。
直到苏奉英命人捧着一幅缂丝的《瑶池献寿图》展开在众人面前,方老夫人眼中才一亮。那幅缂丝图之上群峰集翠,祥云罗织,各色仙人栩栩如生。苏奉英说道:“这是临摹的宋绢本《瑶池献寿图》,特意找了应天府缂丝局的绣娘花了半年的时间制作的。贺老夫人福寿延绵,昌春永盛。”
方老夫人扶着身旁的丫鬟走到那缂丝图面前,脸上笑容绽放:“叶夫人有心了,特意提前半年就为老身准备贺礼。这贺礼太贵重了,老身很喜欢。”
苏奉英笑道:“夫君得知老夫人年轻之时,一手缂丝技艺独步苏州。近年来已经很少再动手。那名绣娘还是与老夫人同门呢。”
“真的吗?来,你给我说说。”方老夫人执着苏奉英的手,拉她坐在身旁,一下子与她亲近了很多,也不大与旁人说话了。
沈如锦和若澄到屋外透气,沈如锦看了屋内一眼,说道:“也不知道今日这贺礼是苏奉英的意思还是叶明修的意思,说花了半年准备,一下子就把别人的贺礼都比下去了。难怪叶明修近来颇得太子赏识,看来也是个会逢迎上意的。世子跟他比,就差远了。”
若澄笑了笑,没有说话。她本来就没有认真准备方老夫人的贺礼,因此不讨对方喜欢也在情理之中。她这个人做不来那些曲意逢迎的事,她觉得喜欢或者不喜欢都应该出自真心。
她跟沈如锦散步到花园,忽然听到争吵声。
“我明明花了重金买的两幅画,怎么变成假的了?”方玉珠斥道。
若澄听见姚庆远的声音:“您可不能诬赖小的啊。小的分明就是拿了真品来府上交货,怎么一转手就成了假的呢?”
“刚才你自己也验看过了,还有何话可说?”方玉珠盛气凌人道,“来啊,将这一家三口,统统押送到顺天府去!”
“慢着。”若澄连忙提着裙子走过去,果然看见姚庆远一家三口跪在地上求饶,方玉珠和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站在一旁,身后还跟着不少的丫鬟和仆妇。
方玉珠看到若澄和沈如锦来了,皱了皱眉头。这一个晋王妃,一个世子夫人,闯出来管别人家的闲事做什么?管家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露出了然的笑容,低笑道:“我当是谁呢,晋王妃是认亲来了?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低贱的亲戚,真是折煞了晋王府。”
若澄走过去,要把姚庆远扶起来,姚庆远连忙推开她的手,说道:“不不不,小民跟晋王妃什么关系都没有。小民认了,都是小民做的。小民一定赔偿贵府的损失。”
若澄道:“舅舅,你在说什么呢?”
姚庆远仰头道:“王妃身份高贵,请速速离去,千万不要因小民几个而让你蒙羞。今日之事,小民一力承当,你快走吧。”
余氏刚才看到若澄过来,本以为看到救星,听到姚庆远这么说,醍醐灌顶。上次晋王已经狠狠警告过她了,若再牵连若澄,就让他们几个在京城待不下去。比起赔银子,后者显然事态更严重,因此缩在一旁,抱着姚心惠没有说话。
姚心惠知道阿爹做生意一向诚信,断不会拿假画来交差,刚才她就想试着说话,但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还是胆怯。
若澄看向方玉珠,大声说道:“在你眼中,血脉亲情是低贱?老实本分是低贱?我舅舅做人一向光明磊落,诚信待人,你说交给你的画有问题,拿给我看看。”
方玉珠嗤笑,心里觉得若澄根本看不懂。
“拿来吧。”沈如锦站在若澄身边,伸出手说道。她是闻名京城的才女,沈家以书香传家,她在京城之中已经是名声不小。方玉珠冷哼一声,碍于两人身份,示意管家把两个锦匣拿过去。
沈如锦和若澄将里面的画拿出来,一幅是李成的《茂林远岫图》,一幅是董源的《潇湘图》,两位都是宋朝山水画的名家,而宋朝的山水画又被称为黄金时代。真迹恐怕是收藏在宫中,民间只有摹本。
若澄仔细看了看,发现这画临摹的还是粗糙,一眼就能看出是赝品。她下意识地想起前阵子有人拿着赝品去姚庆远铺子里骗钱的事情,今日竟然在方府又故技重施。她走到姚庆远身边,低声跟他说了几句。
姚庆远点头道:“有的,有的,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明明是陈书生交代他的法子。
若澄轻轻笑道:“那不重要,能洗刷你的冤屈就可以了。”她复又站起身,将画轴卷起来,慢慢说道:“这两幅画绝对是赝品不假,但不可能出自我舅舅的铺子。”
沈如锦看着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态与往日柔顺乖巧的模样完全不同,浑身透露着一种自信的光芒。她本来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只是把画交给她,静静地看着。想来她这个妹妹还有些惊喜要给她。
方玉珠冷笑了一声:“你可是堂堂晋王妃,怎么现在抵赖不掉,就开始胡编了?今日是我祖母的寿宴,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看在晋王府和平国公府的面上,”方玉珠停了下,看向姚庆远一家,面露鄙夷之色,“既然是晋王妃的舅舅,赔一千两,赶出去,也就完事了。”
若澄摇头道:“你最好想想,这两幅画到底经过了谁的手,是被谁掉包了。如果你不知情,一会儿报官了,也好撇清自己。否则事情闹大了,只怕你们赔一千两,也解决不了问题。”
若是平日,方玉珠肯定已经呛回去了,可是对方身居王妃之位,只能按捺着性子说道:“晋王妃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明明是你舅舅为人狡诈耍滑,以次充好,你还让我赔你们的钱,太可笑了吧?”方玉珠觉得对面这个女子肯定是傻了。晋王如今自身难保,晋王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祖母的寿宴,不是连晋王都乖乖来贺寿了吗?
这里的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方老夫人她们,很多人都一道往花园这边过来。
方玉珠觉得来的人多了,这里又是她家,更加理直气壮:“今日就算你是晋王妃,也要把话说清楚。你说报官就报官,我们让官府查一查这黑心的商贩到底还坑了多少客人!到时候可别说我不给晋王府面子。”
若澄看到这么多人,手指微微发抖,她一向缩在人后,从不做出风头的事,有些怯场。沈如锦走过去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澄儿,事到如今,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若有把握,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还有姐姐在。否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止你我,连你我身后的晋王府和平国公府都要跟着蒙羞。还记得前几日跟你说过的话吗?你要立起来,才没有人敢轻看你,勇敢一些。”
若澄深呼吸了口气,对沈如锦点了点头,走到沈老夫人的面前,轻声道:“老夫人别介意。我并非要搅乱老夫人的寿宴,可不忍亲舅舅蒙羞。他只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若是胡乱被扣上以假换真的罪名,以后在京中恐怕无法再立足。而我家中未出嫁的表姐也难再觅得人家,请老夫人体察。”
凭着刚才老夫人收礼时候的表现,若澄推测她是个有眼光和脾气的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应该不会一味地护短。
方老夫人知道对方身份贵重。虽然现在晋王府大不如前,京中许多人都存着轻视之心,加上前阵子皇帝有意打压晋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她也听了一二。她自己原本出身寒微,看了跪在地上的一家三口,感慨道:“以晋王妃的身份,能如此维护母舅,没有忘本,老身十分感佩。好吧,如若他真有什么冤屈,不妨明说。老身作为今日的寿宴之主,秉持公正的原则,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客人。”
“多谢老夫人大义。”若澄点头一礼。
方玉珠走到老夫人身边,挽着她的手臂,低声道:“祖母!明明是他们……”
方老夫人抬手道:“不急,先听听晋王妃怎么说。”
跟在方老夫人身后的众人也都看着若澄,苏奉英和苏见微两姐妹听丫鬟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好奇若澄能说出个什么门道来。毕竟在女学的时候,她虽然勤奋刻苦,但各方面表现都平平。
若澄展开画轴说道:“想必在座喜好收藏的各位都知道,古画多用绢和宣纸画成。绢布尚好保存,然宣纸为画,需要装裱,才方便收藏。但由于时隔久远,宣纸容易产生断裂,在画上形成裂痕,所以历代的收藏家都要经过重裱的技艺,来维持画作的完整,以便它能继续流传下去。”
女眷里头议论纷纷,她们平日都是钻研些女红和琴棋书画,哪里会管什么字画的装裱?有的都是第一次听说。倒是平国公夫人开声道:“你说的没错。但这个跟两幅画有什么关系?”
若澄指着手中的画说道:“这两幅画的用墨和用纸,一看就是这几年的摹本,为赝品无疑,而且仿造的技艺十分粗烂。方府在我舅舅的铺中所购的虽然也是赝品,但乃前朝名家的临摹之作,因此价值不菲。我母亲的娘家几代经营书画,在江南一带也小有名气,一代代传下装裱的技艺,十分精湛。收藏家都知道,前朝的画作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在流传的过程中,难免有损毁,还有断裂的现象。因此我舅舅收到画的第一件事,肯定是要重裱。而姚家用以重裱的材料为宋白笺,此纸十分特别,京城是没有的。”
余氏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事她完全不知,怎么这个丫头说得头头是道?
此时,姚心惠受了若澄话里的启发,也大着胆子站起来,走到若澄的身边,声音还有些颤抖,眼神却十分坚定:“没错,阿爹收买两幅画的时候,其中一幅多处断裂,还让我和弟弟一起连夜重裱,所以这两幅次品,绝对不可能出自我家铺子之手。你们若不信,可以去阁老杨大人府上,李公府,还有都御史府拿我们家刚卖出的几幅画作来查证,后面重裱的材料里,必定有我家独门的宋白笺。我阿爹从小教我,做生意要诚信,绝不能以次充好,昧着良心赚钱。没错,我们出身是比不上在场的各位贵人,但人心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阿爹收到方家的单子之后,一直小心保管画作,昨夜未睡,又细心查看了一遍,确认画作完好今日才敢送到府上,以贺老夫人大寿。我们绝不可能为了两幅画砸自己家百年的招牌,还请老夫人明察!”姚心惠恭敬地拜道。
余氏从没有听过姚心惠说这么多话,听得瞠目结舌。但心中又觉得十分安慰,女儿终于长大了,已经能帮着扛起家里的重担了。她抓着姚庆远的手臂,眼眶湿热。姚庆远拍了拍她的手背,不住地点头。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方老夫人开口说道:“不用去劳烦几位大人了,老身相信你们便是。”
“祖母!怎么能凭他们三言两语就下结论呢!他们可都是一伙的!”方玉珠急道。
“玉珠,我信他们所言,是因为你不懂对真心所爱之物,都有颗敬畏之心。就像我当年只要拿起针线,可以不吃不喝三日,直到一幅绣品完成,别人要诋毁我的绣品我可以跟他们拼命。我能看出来,他们是真心爱画懂画之人,怎么可能拿着画去坑蒙拐骗呢?好了,今日是我的寿宴,我说此事罢了!”方老夫人也不想这件事闹大,让方府没有颜面,更不想得罪晋王府和平国公府。
方玉珠还要说什么,方德安已经赶来,厉声斥道:“你这丫头,怎么又在这里惹事生非!”
“爹,我没有惹是生非,明明是她们……”
这个时候,沈如锦上前恭敬说道:“方老夫人,我看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贵府有人以假画充好画,肯定拿真画出去骗钱。今日还只是画,明日也保不齐是什么东西,到时候家宅难宁。您看是不是让方大人好好查一查,也好把府上的蛀虫抓出来?另外晋王妃的舅舅被冤枉,也得有个说法。”
方老夫人又看了沈如锦一眼,点头道:“世子夫人说得有道理,此事我会叫人查清楚的。今日是老身的孙女没有查清事情原委,让几位受委屈了,若是不介意的话,也留下来吃顿饭,权当府上赔不是了。”
沈如锦看到旁边的管家,刹那间面如白纸,双腿发抖,心中已经有几分明了。看来这厮监守自盗,画作的事跟他脱不了关系。但沈如锦毕竟是外人,人家的家事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等方老夫人她们走了以后,若澄和姚心惠走过去,分别将姚庆远和余氏扶起来。余氏抱着姚心惠,不停地说道:“刚刚真是吓死娘了。惠儿,你当真长大了。”
姚庆远再三谢过若澄,同时心中也有个很大的疑问,那些事他从没有告诉过若澄,她又是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写着写着又没停下来,很肥肥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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