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静如止水。
这把剑的主人,曾经纵横江湖,宝剑在手,所向披靡,三十年间,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有机会触碰此剑——随风心中微微发抖,如今呢?这剑在自己手里,如同玩物一般,谁都拿得,谁都碰得。今天为了保命,顺手就把剑交给了对手——简直就是耻辱,也无怪乎此剑看不起他。
如今,面前站着的,是一只鬼,他伸手要剑。
犹豫了一下,随风沉默地从身上卸下了剑,缓缓,缓缓,递了过去。
铁龙伸手去接,指尖刚刚碰到剑鞘,“哎!!——”一声低喝,一把抽回了手,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对面的随风“哎呀!”一声,只觉得手中一股子锋芒毕露的剑气,透着剑鞘,一涌而出,霸气非常!双手不由得一松,宝剑一个筋斗掉了下去,直直刺在地上!入土三分,傲然而立,如同一位荣耀的武士。
铁龙和随风各自退后几步,面面相觑,看看这把剑,心有余悸。
随风一磕脑门,欲哭无泪道:“这剑真是我大爷。”
铁龙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无名宝剑,神鬼惊诧,破鞘而出,平荡天下——差点儿忘了,我已然不是人,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机会碰一碰它。”
随风听了这几句话,俩眼一瞪:“你认识他!?”
铁龙笑道:“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了——他还好么?”
这回,轮到随风无可言说了。
千丈石崖顶,风静月光轻。
半盏清酒,俯瞰千山,一人一鬼,倾心笑谈——
石桌之上,静静摆着三只酒杯。一丈之外,孤零零地插着一把剑。
铁龙沉默半晌,望着那古剑叹道:“这个做人不得的世道,终究是变不了,那么好的人,唉——”
随风道:“铁大哥,看来你们很有渊源啊!”
铁龙微微一笑,微微抬了头,眯了眯眼,似乎在想什么,道:“那是渊源留长啊——”话毕,瞥了一眼随风,随风瞪着眼睛,一脸的好奇,铁龙瘪瘪嘴道:“不过,我不想说。”
随风好不无趣:“为什么?”
铁龙嘴角一翘:“我打架吃了亏的一向不想说。”
二人一愣,爽声大笑。
随风道:“打架输给那样的对手,可不丢人!”
“哎!其实堪堪是个平手啊!”铁龙心气依旧极高,“可惜,时过境迁,再难一战了!”
随风道:“唉,谁能想到,当年叱咤风云的铁二侠竟然流落在这儿?”
铁龙一笑:“好汉不提当年勇!其实做鬼挺好的,有时候比做人舒服得多了!再说许家的这个祠堂,不知是哪个风水先生和他家有过节,给找了这么一个‘聚鬼盆’,住着是舒服极了——那一大帮,都是些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不能入土为安,如今战乱频繁,又赶不上轮回投胎,只得在此占了人家祠堂,多少算是有个落脚地儿。许家也请了几拨术士,都是些二把刀,轻轻松松都打发走了。”
“那是,”随风后怕地说,“有你和那个老爷子在,天下能收拾了这个摊子的人,还真没几个。”
铁龙点了点头:“啊,段先生,他其实人不坏,只不过误入歧途,一步错,步步错。龟缩此地,他才是个可怜的人。”
随风目光一闪,道:“段先生?是不是段嚣?”
铁龙眉毛一抬:“你知道?他这也是过了时的人物了啊。”
随风嘴巴半张,半天道:“好家伙,若是早知道是你们俩在这儿,今天打死我都不来了!”
铁龙忽然道:“兄弟,出去千千万万,不要泄露此事,段先生行走江湖,仇家甚多。”
随风笑笑说:“何止叫仇家甚多?简直是与天下为敌!你放心吧,我可不傻。”
铁龙笑着点头,斟酒,举杯,二人一饮而尽。
晨曦微降,东方欲晓,一片亮白色的光芒远远漫上地平线。
铁龙脸色微微发白,然而眉宇依旧雄浑有余,自做鬼以来,蜗居祠堂,日日相处,无非众多鬼魂,还有个人不像人的段先生。今日能得一知己,把酒持殇,长谈一夜,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只叹日出时分,不得不互相道别。铁龙道:
“随风兄弟,今日一别,再见不知又去何时。临行之际,哥哥我想告诫你几句。”
随风一扫脸上的疏懒自在,侧耳倾听。
“你的道术,练得广阔驳杂,然而内力、功法、修为都还差得很,可以说是全都会,全都不通。你聪明绝顶,天赋极佳,不该混迹江湖,潜心修行,刻苦修炼,他日必是一代宗师。”
随风半低着头,沉沉地一点头。
“还有,这把无名古剑,其中的剑妖已然上百年——几位高手的精魂融在其中,所以这不仅是你的兵刃,而且还是你的长辈。”
随风转头看着插在地上的那把剑,若有所思。
回首间,铁龙已然不知所踪。但见一泓晨光,汩汩涌来,荡尽天地之间。
随风信步走向无名古剑,双手抱胸,喃喃道:“你还真成我大爷了?”顺手就往起拔,刚刚触及,但觉一股凌厉的剑气,如雷霆闪电般打了他一个激灵,半空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在地上。
这下,他没了辙,什么天赋绝佳,一代宗师,连把剑都拿不起来——懊恼片刻,随风狠狠一拍大腿,当即跪在了那古剑前,朝着剑说道:“古剑爷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道法低微,名声微贱,还时不时老丢人现眼——我也没一次能用得了你。可是人生在世,很多东西都逼不得已,连大哥那般的英雄都没办法,我又能如何?大哥将你交付于我,这就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我随风子自知不算什么英雄好汉,但今日发誓,必将努力刻苦,做仁义之人,做侠义之事,定不负大哥的期望!您呢,从今儿起,就是我爷爷,反正你岁数早够我爷爷了,我也不吃亏!既然是长辈,以后,我拼上性命,绝不让任何人染指你!”话毕,纳头便拜,狠狠触地便是三个响头。
随风单膝跪地,慢慢伸手握住了剑鞘,轻轻一拔,带着几丝飞扬的尘土,古剑破土而出。
横剑在手,映在朝阳之下,一股剑气,暖暖地回绕在他的手掌中,随风双目精光四射,手腕一翻,稳稳地将剑插入身后的剑囊之中。
开眼望去,千山层叠,沐浴晨光,清风徐来,万木如波,好一个曼妙之清晨!
随风狠狠吸了一口气,感觉着这微风撩动衣摆长发,心中大是畅快,不由得张臂而呼,听着回声优柔,轻拍天地,缕缕不绝。
迈步惊风,力透地表,随风一声大喝,纵身跃下悬崖!!
王宝这几日是分外郁闷。
按说当着差役,大大小小算是个朝廷命官,这要搁在大唐盛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行走万里无需带着一点儿干粮——那这差事是又安闲又风光,巡街出差,心情都是大好——那个情形,也没见过——是王宝听他爷爷说的,他爷爷呢,似乎也是听他爷爷说的。
反正自王宝有记忆以来,天下早已经是这片“球胡麻擦”的景象。
一场“黄巢之祸”如同席卷天下的瘟疫,一来一去,大唐的最后一丝元气仿佛就被抽得干干净净,再没了半分回复的希望——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人不像人。
从县里的县令大人,县丞大人,到乡间的游散闲人,男女老少,庸庸噩噩,见面相谈没几句,都摇摇脑袋:
“这个世道,唉,瞎活着呗,唉——”
两声长叹,能让死的心都有。
王宝当着差役,上边儿的官老爷想压便压,下边儿的刁民无所畏惧,就和着他不大不小,和夹板似的在中间两头受气。收个钱,纳个税,是上边催来下边骂,搞得一面是办事不力,一面是为虎作伥,反正里外不是人。
要不是家里老婆孩子等着养,真他妈的想一拍桌子,威风八面大喝一声:“老子不干了!!”——这场景,王宝天天想——仅仅是想,除了被窝里和内人发牢骚,他还真没别的招。
今天是尤为恶心,摊下这趟稀里糊涂的苦差事——寻访异人术士——咱从小在这县城之中安分守己,悄然长大,连趟远门都没出过,哪儿找什么异人术士去?跟前压根儿也没听说有什么名山古刹,光有些个风水先生,算命阴阳,都是混子,叨叨几句祸福相依能行,一听这事儿,屁都吓得掉出来了。
这都第三天了——清晨出发,忽忽悠悠走了一气,压根不知道东西南北,王宝越发焦躁,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小河潺潺,长路漫漫,说是出差,形同滚蛋。
“唉——”王宝愁眉苦脸,带的点儿盘缠已然所剩不多——完不成事儿,这回都回不去,难道要客死他乡不成?他撩着脸迎着天抱怨道:“老天爷爷哎,您说您这叫什么事儿啊?郭三牛这狗官也太他妈不是东西,异人术士,我,我哪儿找去我?”言及此,想着这几天出门,毫无头绪,劳累辛苦,闻闻身上一股子馊味儿,哭腔都出来了:
“异人术士,他哪儿那么好找啊!难不成从天上还给你掉下一个来!!……”恍然间王宝忽然眼睛一瞪,只见空中,一个人影撑着把油纸伞,若鹅毛一般,轻飘飘荡漾而下,约莫离地还有三四丈,那人手中油伞一收,刷得一声落在地上,身轻如燕,尘土都不见荡起一丝。
那人手腕一抖,将手中油伞往身后的背篓一收,回身瞅着王宝一笑:
“这位大哥,最近的县城怎么走?”
面前此人,年纪尚轻,不过二十岁光景,然而眉宇疏朗,举止洒脱,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身后背着一把又宽又厚的剑。王宝呆了一气,没说出话,愣愣地回身一指。
“啊,多谢!”那人伸手从衣袂里一把掏出一块儿布,往背篓上边一挂:“治病救人,降妖驱鬼”。跨步便往大路而去。
“哎!!——”王宝总算反应过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