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与素儿灯下做活。
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些有的没的。类似大学宿舍里的卧谈会。
我们一致关注的还是皇后要将我们驱逐出宫的事。
素儿新描了百子图,现在已绣得一个小脑壳出来,眉目栩栩,素儿很有成就感,于是抛了针,揉着手腕:“姐姐,你说皇后打发我们走,会给多少银子?”
“起码也得一百两吧,不然我们死赖在这里。”
素儿轻笑:“你果然比我贪心。”
“那依你想该是多少?”
“十两就成。哪怕一文不给,能让我出宫就成。”
十两?我十个手指在背后一抡,掐来掐去地一算,那可没多少钱,对于我这种有家不能投,天大地大却无处安身的人,十两银子只是一个美丽的泡沫。
“十两可太少了。房子只能买半间。皇后把我们撵出宫,这叫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应付一次性赔偿。如果她不给,咱们就来个罢工静坐,逼她就范。”
素儿挑灯穿针,拈着银线笑一笑:“姐姐你又说疯话了。我们这些女官,能在有生之年出宫,该感谢造化才是,怎么敢逼皇后就范?我还打算出宫那天,好好给皇后磕几个头呢。”
我用鼻孔哼哼几声,果然是万恶的旧社会。
一控诉旧社会,就不能不想到旧社会的统治者,白日来莫载楼借书的皇帝。
“对了,素儿,我们的皇帝大人,他有几个老婆?”
“也就三个,一后两妃,两妃还不怎么得宠。”
“怎么这样寡淡?”眼前出现那个男人清瘦的脸,那人虽然不守夫道地娶了三个老婆,但对于一位皇帝而言,尚算洁身自好。
妃子只有两个吗?不得宠的吗?难道皇帝喜好龙阳?
思想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飘移。素儿没看到我垂涎欲滴的神色。依旧说道:“皇帝这几年忙着平息战乱,哪有功夫多纳妻妾?诶,你怎么问这个?难道是……”眼珠一滚,水晶流动:“怪不得你不想出宫,原来是想被皇上宠幸啊。”
“不想。”我的声音直截了当:“我可不想当个委委屈屈的小才人,小宝林什么的,被这个踩那个捏的。除非让我当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否则不予考虑。”
素儿吃地喷笑:“姐姐,你说话总是这样有趣。你以前不是说嫁给皇帝不如嫁给一只鸡?现在怎么又想……”
“现在依然觉得嫁皇帝不如嫁只鸡。只是单说到对于宠幸这件事的态度,我也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
说话的口气似有怒意。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竟扯起了皇帝。鸡头凤尾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脸上似被火烫了一下。
窗外有青蓝的月光,院子的花草树木幽幽闲立。我的眼睛也许在那一时刻变得同样静寂明澈。
不要因为跟皇帝说了话,斗了乐,就许了再见的心,也不应该打探关于他的话题。他就是他,高高在上。我就是我,平凡如斯。对于那些尊荣的,抑或诱惑的位子,对于那个高贵的,手握天下的男人,我等只可远观,却不可攀援,更不可妄想与他比肩。
今晚关于他的询问,真是我痴了心。
瞬间收了神。低下头去道:“不说皇帝了。赶着绣完了,早点睡吧。”
……
我与温小侯约在西城烟波楼上见。
早到,独点了壶花间酒,四盘点心,烟波楼正对云山湖,湖水清泠,涟漪深碧。不远处,一小舟自杨柳桃花间荡出,舟上一人,穿绿绸衣,持泼墨宝扇,黑发轻飞,巧笑横波,正是迷死人不偿命的温小狐。
眼见舟子荡至岸边,那人踩着踏板撩袍下船,我才起身向下迎去。
知道这次要抓血煞,是以换了男装,双叉英雄氅,上绣石松,系红丝巾,头上扎了个乌蛮髻,戴了顶金雀帽。
这次可是要装男人的行止,于是走近前去不再福身,而是抱拳道:“温小狐公子好。”
那人抬眼,见我的装扮先是一惊,继而眼光挑剔上下看了一番,最后才面色一变,犹疑道:“你适才叫的温小……什么?”
我暗叫惭愧,居然心随口动,把温小侯叫成了温小狐。
但面上依旧淡然,这要多亏当年禽兽主任的魔鬼训练,把我等都训练成了说谎绝对面不改色的优秀推销员:“温小侯啊,不然你听成什么?”
那人挑目:“难道是我耳聋?”转而又看我,春目含情:“这身打扮到温柔旖旎之中又见英气,煞是不凡。只可惜衣服太大了些,一看便知非借即偷。”
“不是借也不是偷,是从管理的衣物里千挑万选才找出来的。只有这件还小些,剩下的,我才是穿不上。”
温小侯眯眼一笑:“穿女儿装便好。反正你是当诱饵。”
我苦笑一下,望着他春光灿烂的眉目:“到时血煞会看上你也不一定。”
……
我两并没有就此往西城去。
温小侯说要去撞和尚的木钟,让我跟他去跟和尚借东西。
我笑他,“和尚都是四大皆空,你跟和尚借,岂不是只能借点空气?”
小狐大摇其头:“此言差矣,深山埋珍宝,海底沉真珠,这句话你没听过?越是躲在偏僻处不见人的和尚,才越是有好东西。”
这倒也是。向他点头,他一笑,也不再多说,径带着我往山上去。
西城以西有座古刹。庙名清凉。
我们到时天已将晚。草丛中依稀可见着萤火虫,轻挥着一些柔弱的光亮。
循着朦胧的光,沿着荒草渐没的石阶而上,很快看到有高殿的犄角从山林中透了出来。
山门是木筑的,庙门也渐行腐朽,看着香火不旺的样子。
我与温小侯一路进到庙内,居然没见着一个沙弥。
自是有香火了才会有和尚。有了和尚才会教带沙弥。
温小侯似对这里很熟悉,直接穿过抱廓,入到后房。
那里已经燃着灯火。灯火映窗,印上一个浅黑的影,看来,这个影子属于这座孤庙里的唯一一个和尚。
小狐以扇为柄,笃笃敲门。
门并未开,只是有人应道:“门外何人?”
小狐恭敬答言:“是我。”
只答是我,不报名字,看来他们早就熟识。
但门内并无走动脚步声,里面之人并不打算让我们进去,依旧是隔墙作问:“来这里何事?”
“跟大师借样东西。”
“我这里只有菩萨,可惜却是这小庙的真正主人,借不得你,借不得你。”
小狐声音恭敬,未见一些轻佻:“菩萨在下可请不动。在下只想借庙里的大钟一用。用过之后,会原物奉还。”
门内和尚先是静默了一会儿,忽尔就大笑:“你不说我倒忘记了,这庙里是还有件值钱的东西,那口破钟,你若看得上,就拿去吧。阿弥驮佛。”
小狐借钟?
应该是做埋伏用的。似乎有些明白,虽然不是全部了解。
和尚是个豁达的人。唯一值钱的东西肯拿去让小狐祸害,怪不得寺里香火不旺,原是不会守财的原故。
小狐得到允许,起身欲行。
门内和尚忽然又问道:“你既然来了,我就问讯一声,那个你可还好?”
病句,绝对的病句。
“你”这个称谓,是有指向的名词,两人对话,一人为我,一人为你,更哪来的第二个你?
如此问句,小狐却答:“那个我很好,有劳大师挂心。”
这二人一对一答,一本正经,难道是我对我们伟大祖国的语言没有了解透彻,话原来还可以这样说?
……
未曾来得及想许多。小狐答完那句话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他走。
从后院绕出来,走过漆画斑驳的大雄宝殿,左侧有个小门,推门进去,居然又是数百级石阶。
一直上到石阶顶端,看得分明,却是一个钟台。辕木之上挂着一口巨钟,最细处也得两人合抱。借着已到西天的上弦月光,看到钟泛青色,上刻铭文,钟口边缘有宝浪花饰。
这样破败的一座庙宇,居然有这样精工细做的大钟,想必此庙也曾是辉煌过一些时候的吧?
小狐的手在钟上拍了两下,脸上透着赞叹和得意:“有这口钟在,血煞就可手到擒来。”
他这句话明白告诉了我,他的所想,是想把这口钟当个罩子,扣住那个妖怪吧?
看着他浅笑入月的样子,忍不住就想泼冷水:“先别慌着高兴,你的主意是很好,可惜你忘记一件事,到底我们怎样才能把钟运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