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凭那云淡风轻的两三句话, 径直将常山王张耳生生架在了刀尖上,叫来使当场被吓出一身冷汗。
张耳遣他来此时,只反复叮咛, 令他说服项王尽早发兵来援, 的确只字未提‘回报’之事。
毕竟在张耳看来,自己这常山王的名号,可是项羽亲自主持所封。眼下有人发兵强攻, 无异于不服项羽的威信, 那由项羽所据有的楚国必然为自己盟友, 必当发兵相援,怎还索要起报酬来了?
这曾被张耳视作理所当然的救援,曾经也叫楚军上下默认。
但经吕布这么一点出,的确极为不妥。
项羽思忖片刻后, 还真觉那‘张耳将他视作部下、肆意驱使’的说辞,十分可信。
若非如此,那张耳岂会将他发兵出援之事, 视作理所应当?
项羽眉峰一聚,虽未言语, 眸底却已是煞气腾腾。
狼躯虎魄的楚将们亦是双目一瞪, 不善地看向那使者。
来使双股已然战战, 还强装镇定道:“将军说笑了。大王绝非吝啬之人, 霸王若肯楚兵, 大王他日定有重谢……”
吕布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半晌方“喔——”了一声。
不等那使者再开口狡辩, 项羽已失了耐心。
他微侧过头来, 以眼神略一示意, 随侍一侧的郎中便会意上前,客气中带着八成强硬地将使者‘请’出去了。
使者虽未达成请援的目的,不愿意就此离开,但经刚才那一顿吓,他又如何敢亲口要个答复。
唯有一边牵挂尚在苦战的张耳,一边寻思该如何应对这一意外局面了。
使者刚出,项羽毫不犹豫地看向吕布,竟是主动询道:“奉先认为如何?”
此言一出,场中诸人具是神色微妙。
他们不知该惊讶于一向刚愎自用的项王当下便肯开口问策,还是该诧异于率先被问的竟非被尊为亚父的谋主范增,而是吕布了。
钟离眛眨了眨眼,视线隐蔽地落在吕布身上。
彼时他身在中原坐镇,过了好些时日,才从营中将士嘴里隐晦听说了那夜武谏之事。
他心知名布之人具都不得了,前有常冠军的黥布,后又来了位吕布,都怀一身高明武艺,还都独得霸王青眼。
但远胜那翻脸太急,招来霸王不满的黥布一筹的是,吕布不仅深藏不露,且分明是初来乍到、竟就摸清了全军上下无人能揣透的君王脾气。
定是摸清了霸王的脾性,又自信于自身武功,不然这世间哪有人敢行那……无异于自寻死路的武谏之举?
正偷偷打量吕布的钟离眛,忽察觉到对方狐疑投来的视线,赶紧故作若无其事地移了开去。
龙且的心思,则要直白得多。
早在项羽江东起兵时,他即已投入麾下,对其忠心耿耿,唯命是从,也是一等一的敬畏。
历经无数刀山火海,他曾见过了君上身先士卒,浑身浴血仍神勇无畏、生生杀伏敌众的威武模样……
却唯独没见过君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竟还让罪魁祸首活蹦乱跳,甚至一路高升的奇观。
他娘诶!
那可是动堪屠城、杀人如麻的无双霸王!竟是说揍就揍!
龙且光是想象一下那时情景,就不仅打了个哆嗦。
他原先对吕布感官不过寻常,甚至因武无第二,还颇有些不服气那神速的升迁,想着哪日寻衅切磋切磋。
自打出了这一茬,他便彻底绝了那念头,转而对其肃然起敬来。
不得了不得了,比不得比不得。
他颇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有被霸王摁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的本事,哪能是将霸王都打得鼻青脸肿的这神将对手?
唯有范增老神在在,毫无被略过的不悦,还一脸鼓励的微笑,同样看向吕布。
问他作甚?
吕布紧皱眉头,一脸严肃。
——他早已忘了自己先前胡乱自尊的‘贤士’名头,只暗骂这憨王闲得无事,瞎寻他个武将问策。
这憨王搞什么名堂?
吕布眼珠子微转,落到好整以暇的范增身上。
范老头儿好端端地在边上坐着,怎不问范老头儿去?
被几双眼殷切盯着,饶是他自诩脸皮厚得很,也觉浑身不自在。
打心底地开始后悔,方才怎因看那憨子好似又要被那常山王占去便宜、就多那么几句嘴了。
横竖是那憨子自己呆傻,才叫人做部下使唤奔走,又干他屁事!
不过……
吕布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那张耳乃是那刘耗子的狐朋狗友,私底下怕是早已沆瀣一气。
若叫这憨子今日吃了亏,岂不是他日就叫那刘耗子得了便宜?
——那可不成!
吕布眸光一凛,翘起一腿,开始苦思冥想。
既项羽这小子敢问,他哪有不敢答的道理?
总归还有个范增在边上盯着,哪怕不慎出了馊主意,也总能掰扯回来。
而在众将眼中,便是被项王率先问策的吕将军一脸高深莫测地思忖许久,方抬起头来,成竹在胸地答道:“依臣下之见,那张耳废庸无能,守不得王城,护不得王滨,安不得百姓,不敌区区陈馀,显是不配居那常山王位。既他不向昔日旧臣申阳求援,却请大王发兵,怕是有着自知之明,欲将王位让于似大王这般盖世英雄罢!他若肯立下让位之约,叫使者送来,这兵倒也不是发不得。”
一通替张耳拐弯抹角上眼药的话扯下来,直听得竖起耳朵的钟离眛与龙且瞪大眼睛。
心道这厮脸皮瞧着白皙,竟心黑得很,竟将张耳意图歪曲至此。
项羽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范增则是怔楞过后,眼前倏然一亮。
——奉先所言,乍听之下为一通再荒唐不过的胡扯。
可顺着那脉络仔细想来,却是全然可为的大胆谋略!
常山王张耳与陈馀虽曾为挚交,然因巨鹿一役互生猜忌,以至于陈馀弃印而去,流落一方。
后因陈馀凭书劝降章邯,自认功不下张耳,却仅得封一邑侯,极为不甘。
方对张耳生恨,宁肯向齐地借兵,也要发兵攻打,成了如今这不死不休的局面。
既已是无可化解的死仇,张耳一旦兵败,落入陈馀手中,自是必死无疑。
即便侥幸逃脱,眼看还未坐热的封地落入仇家之手,张耳必也满怀怨恨,绝不肯叫陈馀如意。
——既如此,为何不可似奉先所言那般,令张耳自逊才弱,不堪为王,退居臣位,以此换取楚军出动?
不然单是替张耳驱走陈馀,替其安定过图,不过是徒费了楚人精力,而看不见一丝好处。
思及此处,范增心绪也随着激烈振动起来。
难得大王已然想通,不再拘泥于守卫楚国一国霸业,而有意仿那前秦,逐步一统天下……面对这送上门来的大好时机,岂能就此放过!
众人不语,唯有范增目光雪亮,心中通透。
想清楚脉络关窍后,他不禁将目光投至三言两语即拨云见月,令那险些错失的良机豁现的吕布身上。
——果真为世之奇士。
项羽涣散的神光忽聚,炯炯投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范增,客气问道:“亚父认为如何?”
就在吕布那满不在乎的注视中,须发雪白的范增竟缓缓地点头,沉声道:“奉先所言,确实在理,依臣之见,此计确实可行!”
吕布:“……”
项羽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经他方才一番仔细思虑,也不觉有不妥之处。现见连惯来足智多谋的亚父都这般认可,他自是更无疑虑。
而事态如此进展,实在是彻底出乎了钟离眛与龙且的意料。
他们一脸似见了鬼的震惊表情,纷纷面向方才还不怎觉得、此刻却无不透着神机妙算、睿智深谋的吕布,心中凛然。
亏他们刚刚听着,还觉荒谬得很,难忍发笑。
又哪里想到,那竟是连好奇计的亚父,都为之高看的高深计策!
殊不知吕布神情冷漠,看似肃穆,实已神思恍惚。
他木然地看了眼口若悬河,正仔细谋划的范增。
又木然地看了眼一脸严肃,正听其谋划的项羽。
他娘的,连这也敢采用?
究竟是这范老头疯了,还是这呆王疯了?
吕布喃喃自问。
——总归不是他疯了。
竟技穷得连他随口一扯也要采用,吕布只觉脊背发麻,难得地感到几分发自内心的恐惧。
这楚营……
怕是,真的,难好了。
吕布虎眸中流露出一丝绝望,空前想念起便宜老哥韩信来。
比此时的吕布更为绝望的,自是苦苦支撑多时,却未等来期望中的楚国援军,只在数日后,等来使者战战兢兢奉上的一份霸王手诏的张耳。
得知项藉之所以按兵不动,竟是为此时坐地起价,行这趁火打劫的卑鄙行径,张耳便没忍住,气急败坏地将那厚颜无耻的手诏一摔,怒吼道:“项藉匹夫,竟是起的这等心思!”
早知这项藉意欲侵吞赵地,他岂会苦等至今,由其贪婪索取?早寻旧臣申阳求援了!
然而他到底是错估项藉野心,延误了求援的时机。
且不说申阳还记几分旧情,愿拨多少兵马,又能否敌过陈馀……单是其封地远在河南,都在洛阳,就注定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张耳面色阴晴变化,一时间竟不知究竟是与他反目成仇的陈馀可恨,还是乘人之危的项藉可恶了。
他若拒了项藉,舍下一切,仅带千余亲兵出逃,定也能抢出一条生路。
但如此一来,他被逼得落魄出走,只能投奔昔日旧部,不仅一无所有,颜面也是尽失。
而留下的这王位也好,封地也罢,皆都归了仇家陈馀。
他如今深恨陈馀,岂愿见其春风得意?
而他若应了项藉之要……
张耳挣扎良久,终是一咬牙,恨恨道:“孤将这偌大赵地双手奉上,那项藉再不堪,也不至于令孤连个邑侯也做不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