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似注意到她凝视的目光, 睁开眼来看她, “在想什么?”
苏苏道:“废太子。”
她与他说话,厌就是厌, 恨就是恨,虽然不中听,但都是真心实意,几无虚言的,若说这世上,有谁不因权势而口蜜腹剑地欺瞒他, 在忠顺表象后包藏祸心, 想到什么, 便说什么,那便只有她了。
明帝伸手轻抚上她面庞, “想他做什么?”
他原以为她会拿废太子的事来扎他的心, 往他伤口上撒盐,可却听她慢慢道:“我幼时不羁,行止但凡稍稍出格, 母亲便要罚我抄《女则》,我那时心中委屈, 觉得母亲待我太过严厉, 长大才知爱之深责之切,母亲是怕我依我性子,日后嫁人要吃大亏,便想先行将我棱角都磨圆平了, 从此一生顺风顺水”,她轻叹一声道,“废太子没有想明白这六个字的道理。”
明帝喉咙微哽,望她的眼神也幽深起来,抚她面庞的手停住,慢勾到她颈后,拉带着她倾身垂首,似要吻她。
这时隔扇帘外曹方禀道:“陛下,永宁郡王来了。”
苏苏要抬首,明帝却硬勾着她低头,好生抚吻了一会儿,方坐直身,命永宁郡王入殿。
苏苏唇上胭脂都被他蹭吃了大半,索性命阿碧捧了水来,将之擦拭干净,永宁郡王萧照入内按仪磕了头,从所携食盒内捧出一碟重阳糕道:“皇爷爷,宸妃娘娘,这是照儿亲手做的。”
苏苏见他穿一身窄袖朱红织金锦袍,鬓边插着一支火红茱萸,愈发衬得小脸冠玉一般,看着心中喜欢,抬手命他上前。
曹方领着人试毒重阳糕的功夫,苏苏握了萧照的手,见他掌心处有几道划痕,还微泛着血意,惊道:“这是怎么了?”
萧照似怕染脏她的手,忙往回缩,“照儿想着让皇爷爷和宸妃娘娘吃上热乎的重阳糕,走急了些,在未央宫外摔了一跤。”
苏苏见并不严重,便未传太医,让阿碧打水取药来,亲自为萧照上药,明帝在旁看着,唇际露出笑意,问了几句萧照学业之事,见他对答如流,灵颖慧敏,心中亦是喜欢。
曹方端了重阳糕上几,苏苏拈了一块要予萧照,明帝却轻拉着她手腕,送入自己口中,苏苏嗔道:“你和一个孩子抢什么?!”
明帝看她这般微蹙着眉,唇际却又轻浮着笑,真宜嗔宜喜,实在可爱,也不顾萧照在场,低首在她颊处吻了一吻。
苏苏自是伸手去推,“孩子在呢”,明帝却大笑着搂紧了她腰,萧照瞬了瞬乌亮的眸子,道:“父王母妃在家也是这般。”
楚王夫妇恩爱,也是皇室里出了名的,除了从前的怀王夫妇外,明帝是很欢喜皇室和睦的,笑着轻拧了下萧照柔嫩的脸颊,“天下恩爱夫妻,都是这般的”,又问,“照儿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妻子?”
萧照年方六岁,苏苏听了笑道:“他还小呢。”
明帝道:“早想清楚了,以后少走弯路”,又对萧照道,“瞧上谁家小姑娘,早予皇爷爷说,若晚一步被人定了婚,那可没地哭去。”
萧照却摇了摇头,像是哪家勋贵的小女儿,都不喜欢,苏苏笑拿了重阳糕给他,见糕面洒沾着的木樨花,笑问:“是亲摘的王府里的吗?”
萧照点头,“是父王母妃,抱着照儿摘的。”
因着楚王夫妇好花,楚王府与其说是轩峻王府,更像是座四季花园,常年花开不败,为了多腾些好地种花,还硬生生拆除了不少楼阁,贤妃还在世时,就曾在闲话中,向她抱怨过这点,说楚王这般简直像个花农,太不像话,让楚王妃好好管束他,但一旁楚王妃听训讷讷了半晌,最后只微红着脸道:“王爷喜欢呢”,贤妃便轻斥,“本宫看你也喜欢”,楚王妃更是讷讷,更是脸红,倒把她在一旁看笑了。
但心里,是很羡慕他们的,苏苏听了萧照的话,想起幼时在家,与父母一起摘木樨做糖桂花的旧事,不禁露出感怀之色,明帝见了问是何故,苏苏依实说了,明帝兴致也被挑上来了,吩咐去琼芳苑,攀折桂花。
曹方随行伺候着,见圣上是自废太子之事后,难得地神情舒畅欢愉,将永宁郡王架在肩头,笑指着桂花令他摘,而宸妃娘娘在旁提着竹篮,亦是眉目含笑,三人在一处,其乐融融倒真像是一家三口一般,不禁微微一笑。
但只微勾起唇角,曹方便心中一激灵,想到方才这念头,硬生生转过了两道人伦大关,忙于心底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
从前宸妃寿辰,王公朝臣们,是被明帝逼着低头道贺,如今,主动趋奉者,却多了起来,尤其是从前不冷不热的靖王府、仪王府,俱备了厚礼一份,且是两位王妃,亲送至未央宫。
苏苏无聊翻看着各式贺礼,启开怀王府一道锦匣时,看了须臾,又啪地阖上了,令都搬去库里收着。
诸侍忙不迭地捧匣退下,适才长生离她近,瞥见那锦匣里似是一支干花,形似莲荷,然通体雪白剔透,微泛碧光,萦然若美玉一般,似是只产于高山雪地的冰山雪莲,心中已有了猜测。
而苏苏,踱至书架前拿了本诗集,却不怎么看得进去,想起当年随萧玦监察,却未至燕州,说是未能一睹传说中的冰山雪莲,未免可惜,当时萧玦说燕地苦寒,山崖陡峭,舍不得她为看一朵花,攀涉风雪,说以后有机会去燕州,他摘一朵制成干花带回给她,当时只当是夫妻间的玩笑话,如今却真送来了。
但,今时今日,早不比往年往日,送来做甚呢!
还有辟邪铜匣内的东宫结党铁证,是他早在赴燕州前,就将之安排好的,可,这又算什么呢,前世护不了她,今生又害了她,为人两世,都遵了人子人臣的身份,在天恩下低了头认了命,但私下,又送结党证据,又送冰山雪莲,算是什么呢?!
她心里郁结,诗集自然看不进去,翻了没两页,就扔到一边,伏在美人榻上阖目养神。
长生知她大概是因怀王心烦,他侍她已久,她何时是因圣上恼火,何时是因怀王心烦,何时是因大理寺卿欢喜,都已探揣地清楚,有时她冷着脸不笑,他却知她心里是高兴的,有时她笑得嫣然动人,倾国倾城,他已知她心底怕是酿着怒火,正咬着牙不发作罢了。
卫氏冤案平反,家族声名复清,他此生夙愿已解,从前想着若有这一日,便立刻断了这污脏身子,干干净净地下去侍奉双亲,可如今,却舍不得了。
余生伴她左右,也是最后一点人生之幸。
他身在深宫,早听说怀王请旨娶女虞苏苏一事,他当时还不确定她的身份,但想着此女竟敢掌掴王爷,举世难寻,忆起脑海中那双灵动不训的眸子,便想着,此虞苏苏,或就是彼虞苏苏吧。
其后探查,果然是她。
他与她同在一座长安城多年,却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彼此不知,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
他是卫家最后一点血脉,幼时多病,有高僧道,深居简出,方能长生。父亲母亲便将他养于深宅、不与外交游,又择了一年龄相仿的家生子,改名长生,做他的书童,添点福气。
后来卫家蒙难,当满门抄斩,家奴入宫,忠仆做了他的替身,所有识他身份面目之人,都至死守口如瓶,他们用自己的血,来铺他活着的路,对他唯有一愿,洗冤复仇。
被去势为奴的屈辱,和刻骨铭心的仇恨,本已是他此生的全部,可乍闻她的消息,知她与他生活在同一天空下,却似一束天光,骤然投向阴暗无底的深沼,照亮了那一星半点、被尘封腐朽到几要遗忘的往事,红梅清雪,明眸皓齿的小女孩,回眸朝他一笑:“我叫虞苏苏。”
本以为心已被屈辱和仇恨,冻凝成千年不化的冰石,可一点细微的温暖,竟就这样,被隐秘地牵念起来了。
他听说她过的很好,怀王捧在掌心,爱如珍宝,他心有怅然的同时,也是真替她欢喜,想要看她一眼,看她如今是何模样,可还是如幼时一般,双眸璨璨,灵动慧黠,如只灵狐一般。
可真到相见的那一日,却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