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五年七月初, 太子、桓国公于怀王洗尘宴上, 密谋毒害天子,事败, 桓国公自戗当场,太子口出怨毒之言,激得圣上气血翻涌,昏厥难支。
醒后,圣上因大受刺激,龙心沉郁, 不言不语, 不休不食, 一众王爷王妃以及文武重臣,跪于承乾宫前, 请求圣上进膳, 保重龙体。
包括曹总管在内,所有宫侍皆被圣上逐出殿外,垂手侍在丹陛侧处, 汉白玉龙纹丹墀前,跪者虽众, 却是鸦雀无声, 针落可闻,斜阳西下之时,曹方望着阶下乌沉沉的锦衣人影,轻叹一声, 吩咐身边弟子,“去请宸妃娘娘来。”
因着承乾宫前鸦默雀静,这一声虽轻,却也落在了跪地众人的耳中,但未央宫距承乾宫并不远,约过了大半个时辰,日色将沉之时,方有鸾驾行进之声至,随着一声唱“落”声,环佩琳琅,随着主人起身动作,轻击脆响,烟罗月华襦裙外罩朱色纱衣,如曳着满天霞光而来,一步步掠过众人,行动间潋滟流光,素手轻抬,以扇遮额,那最后的日光,便落在因罗袖微褪而露出的一截皓腕之上,雪白耀目,如凝霜雪。
圣上不许任何人入殿,但她步至殿门之前,曹总管却躬身低语了几句,亲自推开了殿门,她携一侍一鬟,隐入殿中不久,即听到殿中摔砸东西的声音传来,似是金玉瓷器,哐啷直响,紧接着男女争吵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圣上似是怒极,咆吼斥声不断,而女声虽然清柔,却亦凛然,竟是吵得你来我往,气势不分上下,如海上暴风骤雨,掀起滔天波澜。
众人心慌,但曹总管耳听着殿内的愈来愈烈的争吵声,冷凝的神色,却一分分地缓了下来,最后一丝日光隐入云中时,殿内也终于风平浪静了下来,随侍宸妃入殿的内侍,快步至殿门处,轻道:“娘娘吩咐进膳。”
再不久,御膳入殿,曹总管跟进伺候,这回没再被立即逐出,约半盏茶时间,曹总管出殿传话,“陛下口谕,诸位都回吧。”
王公朝臣们互递眼色,三三两两起身走远的同时,悄议夜宴时太子咆吼那一幕,再想方才情形,心中对宸妃敬惧,又上一层。
乐安公主随弟弟走在人后,觑着他神色轻道:“父皇待她,惯是与众不同的。”
萧玦不语,神色也是平静无波,乐安公主揣不出他心中所想,慢慢道:“父皇从未如此纵宠过一名女子,她所承恩宠,后宫无人能及,这两年多,应是过得不错…………”
萧玦静听姐姐说完,平声道:“我乃人臣人子,当年事,早已认命。”
乐安公主轻舒一口气,微露笑意道:“是啊,都是过去的事了,现下与未来,才最要紧。”
她话中意,是劝弟弟与云氏好生恩爱度日,再生得几个孩子,安安逸逸地做清贵王爷、平安一生,但萧玦心中所想,却是不同。
当年事,他身为人臣人子,不得不认命,不做任何无谓的反抗,但此生认命,也只那一次了。现下东宫已倒,未来诸王相争,如何在激流中,捭阖借力,踩踏着诸王的肩膀,攀至至高之位,才是最要紧之事。
暗色的天幕下,萧玦道:“姐姐说的是。”
翌日,凡涉事谋害圣上者,皆处极刑,废太子及妻女,被发往东山,终身圈禁守陵、忏悔己过,凡与太子结党者,皆遭贬逐,永不叙用。
没多久,卫氏案真相大白,世人震惊之余,终解桓国公谋叛之因。圣上从严发落卓韬、蒋宪等人,为卫氏平反,苏氏、连氏等皆受抚慰、归还家资。圣上还专遣人至宛州洛水乱葬岗,寻挖卫家满门尸骨,修筑坟冢。然卫氏满门虽重入土为安,亡族之姓,却无一人,可来坟前上香,以至当地人不忍,自发祭祀烧纸,悼念亡魂。
十数日后,“缠绵病榻”的如妃,于一雨夜,殁于毓宁宫。眼线道如妃是“被饮药”而亡,临死之际,对着来赐药的御前内侍,痛骂宸妃心思歹毒、欲害圣上,凄厉的惨叫声传至殿外,如野鬼号哭,久久不散。
如妃好歹是五妃之一,苏苏作为执宫权者,需领司宫台治丧,当她往承乾宫问圣意时,听明帝淡声道一切从简,又道如妃出身低贱,死后尸身不入皇陵,心中一笑,应下声来。
因着先前贤妃病重,圣上今夏并未往翠微宫避暑,长安一个夏天过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后宫双妃殁,前朝国公倒,东宫倾,件件桩桩,都似绕系着一人。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虞姝姬赏着园中新菊,吟着诗道:“看来我得庆幸设下明月坊一事时,小妹尚且年少,心思简单。”
“你不该庆幸她年少,而该庆幸与她有着一层血缘关系,有着多年相处之情”,慕容离折下一支“墨荷”,唇勾淡笑,“她是个重情之人。”
虞姝姬笑望着锦袍风流的男子,“世子总似比我这姐姐,更为了解小妹。”
慕容离道:“你既是她姐姐,怎不常去瞧瞧她,还无那位怀王妃去得殷勤?”
虞姝姬笑,“那云绮容本为怀王侧妃,该与她互相倾轧,呈水火不容之势,可小妹与她却一见如故、十分相契,从怀王府到未央宫,情分半点不变,有如亲姐妹般。而我与小妹,实打实地流着相似的血,且与她一起长大,从前在家中,是日日夜夜都见的,可就是只能和睦,无法相契,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就是这般不以血缘亲疏、相识短长来定,又有什么办法?”
慕容离似想起什么,亦是一笑,“不错,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并不以相识短长来定,至于血缘亲疏…………”他漫将手中墨菊捻碎,“在天家皇室中,有时血缘越亲,情分越淡…………毕竟,帝座永永远远,只有一个…………”
虞姝姬道:“今朝重阳,可陛下,并未循例举行家宴,想也是被废太子,伤透了心。”
慕容离松掷了手中空枝,“陛下的心凉了,可诸王,乃至满朝文武世家的心,怕都已热了。端、康二王先前依附太子,太子被废,他二人已受牵连,储君之争,已直接出局,靖王、仪王背后势力不凡,楚王看似性情不羁、无意权位,却也不知是否伪饰,至于怀王…………”
他思量片刻,轻轻一笑,“不知他是否想做渔翁?”
虞姝姬踩踏着墨菊花瓣,走上前问:“那世子,又想选扶那位殿下?”
到底妇人天真,慕容离含笑望着巧笑嫣然的女子,心中与她说话的兴致,却慢慢淡了下来,虽是因他故意伪饰隐瞒,枕边之人,才不知他心中真正大志,但到底,有些寂寞。
一园秋菊开得正好,铺如锦绣纷呈,身边亦是佳人窈窕,美目盼兮,可慕容离却于秋日薄阳下,忽感孤清,好似一人倚在九玄塔顶,望着茫茫飞雪,覆满了长安城。
“选两盆珍贵的,送入未央宫吧”,许久,慕容离笑对虞姝姬道,“到底是你我的妹妹,便是情分没有多少,面子功夫总要做做。”
长平侯府的两盆珍品名菊,送至未央宫时,苏苏正倚歪窗边榻下,为明帝揉头止疼。
自被废太子气到昏厥后,明帝忽染了偏头痛的毛病,虽然也没多厉害,只是隐隐微疼,不发作时,半点事也没有,可一旦疼起来,药石也无多大效果,只能待它自行缓解。
太医院道要长期调养,平日微疼时,齐衡便来亲自按摩穴位。今日明帝不办重阳家宴,腻在她这儿用膳,午后没多久,忽觉隐隐疼了起来,曹方要传齐太医来,明帝却制止了他,径抓了苏苏的手,半歪在她怀中,让她揉一揉。
苏苏道她下手不知轻重,明帝便笑:“无妨,纵死在你手里,也比一杯酒要了性命强。”
自那场夜宴后,明帝总时不时地提个“死”字,废太子谋害父皇的罪行,似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苏苏知晓,诸皇子中,明帝待废太子最为严苛,但其实最为看重。废太子生母乃明帝发妻——当年在权争中为救明帝而死的孝静皇后,明帝本就对他有愧,再则,明帝幼时生为嫡子,却被宠妃庶子戕害夺位,故他对嫡子身份也颇执着,太子是他唯一的嫡子,若无大过,明帝心中便只有这一个江山继承人。
对废太子,明帝可以说是倾注了大量父爱,太子妃、太子太傅、最初的一批东宫属臣,皆是他精挑细选,但凡得了什么珍稀好物,譬如那阇珈香,明帝经常会往东宫送上一份,为大周江山鼎盛,为培养未来的大周帝梁,他不厌其烦,仔仔细细,亲自修剪枝条,太子但凡有错,便要立刻斥责训改,不容他有丝毫偏差,走入歧途。
但太子不知爱之深、责之切,反在日复一日的训导中,在兄弟的虎窥狼视中,丧失了安全感,惶恐不安地结党弄权,培植势力,走上了歧途,最后一步错,步步错,毒害生父,落得如今的下场。
但,仍能留一命,作为庶人,与妻儿相守守陵,与前世被赐死相较,今世的太子,倒幸运了不少,抑或说,今世的明帝,似心软了不少。
苏苏动作轻柔地按着穴位,看向怀中阖目忍疼的人,她可不敢让明帝死在她手中,纵是做的天衣无缝,外界以为明帝是暴毙或病亡,依她如今手中的孱弱势力,不仅控不住形势,且明帝一死,那帮重臣世家要是逼她殉葬,半个谢氏世家女的身份,可保不住她。
且活着吧,她生平最重自在快活,而他毕生最爱江山权柄,他既夺了她最看重的自在而活,那便用他最看重的江山权柄来换,岂不公平地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