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照行至万安宫前降辇, 制止欲高声通传的内侍, 轻步踱进太皇太后殿中,见薄红藤色水晶珠帘浮光霭霭, 太皇太后正倚在帘后榻几处,静望着窗外随风吹落的垂丝海棠,纤纤素手,一下有一下无地轻抚着怀中的黑猫,剪水双眸幽映着窗外最后的春光,岑寂如深谷静潭, 就连花落时偶然掠起的轻微涟漪, 也是安静的, 寂寥的,怅然的。
萧照见她如此, 便知她心绪不佳, 也大抵猜出是何人使她如此。午后谢相前脚刚踏入万安宫,后脚即有人报与他听。他在万安宫周围插有耳目,他想, 她是知道的,就如皇爷爷从前在未央宫周围安插人手一般, 她明明知晓, 也未拔除,就那般纵着皇爷爷,如同现在,纵着他。
万安宫出入何人、停留多久, 他总是知晓地清楚,这两年里,谢虞两家人常来,长平侯世子常至,就连九叔,也不顾非议,经常来此,而她,也不避嫌,光明正大,闲话吃茶,反叫那些有心在太皇太后私德上做文章的人,见她如此坦荡,昭于世人,行正坐端,倒也无话可说,只能委婉提醒:太皇太后身份矜重,当少见外男。
她也不驳斥,只是问他:“皇上以为呢?”
他私心倒也想让她少见外男,但见她那般看着他,便只能责斥朝臣:“太皇太后所见,皆是亲眷,有何不可,勿要插手宫事,专心尔等朝事才是!”
于是她便轻握着他的手,朝他微微一笑,他见她这样笑,心也舒愉起来,那些私心想让她少见外男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一日日地,直到现在。
萧照凝望帘后人许久,略整心神,打帘而入,碎珠如落雨曳响,清淙的珠玉撞击声中,她自暮光中侧首看来,如常抬手,牵他至身边坐了,问他今日朝事可忙、学了什么、午膳进得好不好等等,他也如常一一答了,说话的功夫,天光渐暗,宫人们点燃灯树,呈进晚膳,他一月三十日,能有二十几日晚膳,是在万安宫用,往往用完膳后,也并不急着走,能坐至将近戌时,见她面色倦困,方出声请退,宫人们都已习以为常,有时朝臣夜里有急事叩报,折子也会递送至万安宫来。
这日也是如此,用完晚膳,天已黑透,萧照捧看着白日未批完的奏折,而她,就坐在一旁,拈着画笔,细细描画一副猫扑银杏图。
灯火通明,静殿和暖,博山炉缥缈香气轻曳如烟,萧照恍惚之间,忆起从前皇爷爷与她便是如此,而他总是在一旁看着,看皇爷爷批看两三道奏折,便抬首与她相视一笑,伸手将她垂落颊侧的碎发拂至耳后,柔柔轻抚着她的面庞,含笑与她絮絮说话…………
而如今,他无需总是静站在一旁,皇爷爷的位子,是他坐着的了,他离她这样近,伸手可触,也因年长个高,几与她齐,无需如从前那般仰望着她,他想,他长大了,但他也知,无论他年龄几何,在她心中,他萧照,永远都是个孩子…………
思及此,心似无来由地憋闷起来,令人享受的安静,也变得太过死寂,幽殿静如深海,博山炉曳吐的轻烟香气渐浓,馥郁地似要叫人喘不过气,萧照赶在被这香之死海吞没之前,终于清咳一声,打破了这岑寂的静夜,出声问道:“娘娘怎么突然有兴致画猫?”
苏苏执笔慢描着黑猫的尾巴尖尖,轻声道:“今日谢相告诉我,狸奴不见了,遍寻不着……都说猫是有灵性的,将死之时会悄悄离去,算它年纪,想是已静静故去了…………”
萧照静看她眉眼间淡淡的落寞之色,心道她原是为这个心绪低沉,他知道,她待活物总是易生感情的,也喜爱这些时而嬉戏热闹时而安静伴人的玩意儿,谢允之赠她黑猫,皇爷爷留给她雪衣娘,他见她在皇爷爷驾崩后,成日抱猫逗鸟,也曾想送她爱宠,疏勒国进贡袖犬,极是乖巧可爱,他急急抱去给她,她见了也是喜欢,然养了三日就给退了回来,原是黑猫与之水火不容,万安宫成日上演“猫狗大战”,日夜不宁,后来九黎部献上大漠雪鹰,他又送去给她,然那鹰刚至万安宫前,就与雪衣娘扑打起来,差点一口逮咬死皇爷爷的遗宠…………
有了这两次,他也是讪讪,再不好意思送她什么,后又转念一想,猫儿鸟儿终归只是玩物、不能人语、又能活上几年,怎及他一个大活人,长长久久地陪着她,遂也抛掷了这莫名的闲气,随即释然,日夜往万安宫去的更勤,陪她抱猫逗鸟、闲话说笑,放眼这天下,还能有谁,比他与她,更为亲近呢?!
灯光下,萧照觑望着她怅然的神色,越几轻握住她手,宽慰她道:“狸奴如此也是善终,静静离去,也是不希望爱它之人为它伤怀,娘娘当宽心才是。”
苏苏淡淡一笑,“早知它有一日将离开尘世,倒也不是伤心,只是有些感慨,当年在慧觉寺,我和谢相在银杏树下弄笛谱乐,它在一旁,无忧无虑地扑打着银杏叶玩儿,记忆清晰仿佛昨日,可细想想,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萧照听她提起谢相,心里便一咯噔,他旁观多年,早渐看明白,她待谢相,有别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而谢相,至今未娶,孤身一人……
轻握着的手,随着心中所思,微微僵住,慢慢缩了回来,萧照随手拈拿了几碟上一只白沙枇杷,一边剥着皮,一边随口道:“说到谢相,朕想起前几日工部尚书奏请,想请朕做个媒,将他爱女指与谢相为妻,娘娘以为如何呢?”
苏苏换笔点染着石黄颜料,垂眼慢慢画着银杏叶,“皇上问问谢相的意思吧,若他愿意,那就指了,若不愿意,也无谓用圣旨硬成一段孽缘。”
萧照听她语气平淡,眉眼也依旧淡然,倒似真不在意,将剥好的枇杷递送至她唇前,她抬头看了一眼,停住画笔,低首衔住,温软的朱唇,轻触在他指尖,柔软如云如花,有暖热融融的气息,自她唇齿间逸出,随之轻扑过来,自他指尖,一直灼到心底,但未等他辨明这是什么,只一瞬间,一切都似幻境初醒,所有柔软温热都已远去,她低首慢嚼着枇杷,而他,慢慢收回了自己僵直的手。
苏苏掩袖吐了枇杷核至小碟中,见萧照又剥了一个递过来,轻笑着摇了摇头,“皇上吃吧”,她将画好的猫扑银叶图收起,随拿起萧照批好的奏折看了两眼,赞道:“皇上的字,愈发进益了。”
萧照很想她如从前一般总是唤他“照儿”,但自他登基为帝,她绝大部分时间,总是喊他“皇上”,只有他生病或动怒,令她忧灼于心时,才会一声声地急唤他“照儿”,将他抱搂在怀中,关心他,抚慰他。
可他身体康健,极少生病,又是不易动怒的性子,有时心中愈是气急,面上反而愈是沉静,于是平日越来越少听她如此唤他,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的“皇上”“皇上”,他心中憋闷,可却又不想开口告知她心中所想、令她改口,就像一个别扭的孩子,明明心中渴望某物,但却不愿开口索要,只眼巴巴地看着,在心中时时惦记着,等着那个人双手将它奉上前来…………
苏苏不知萧照心中弯弯绕绕,慢将奏折看完,见时已戌正,柔声道:“夜深了,皇上该歇息了,明早还要上朝呢。”
这是让他回承乾宫的意思了,从前在此留至夜深落雨,他以懒得冒雨而归为由,也歇在万安宫多次,但今夜月明星稀,无半分要下雨的迹象,夜风也极轻暖,绝不会冻着夜归人,是半分借口也寻不着了,萧照只得起身告退,出了殿门,回看她的清影,孤伶伶地映在窗纱之上,不禁心想,她寂寞吗?
他是很寂寞的,从前他与她起居一宫,如今,他只身住在天下至尊的承乾宫,入目所见金碧辉煌,却又冰冷无温,人人见他恭谨小心、屏气垂首,可谁又知隔着肚皮,人心在想什么,连个真正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在承乾宫只身待得越久,他就越是明白,当初皇爷爷为何总希望她住在承乾宫,她不肯,就日日往未央宫去见她,见她即心安、见她即心暖、见她即心生欢喜,若一日不见,即如三月,寂寞蚀骨,思之如狂…………
那她呢?她一个人在万安宫,寂寞吗?
从前皇爷爷与她同居同行,白日夜里,温情脉脉,几是形影不离,如今一人独居,再无人惹她生气,无人令她轻嗔,无人使她嫣然一笑、星眸流转,也无人使她醉酒望月、伤心垂泪,未央宫花树下的双架藤萝秋千,落满尘叶,再无人坐,万安宫永如一潭静水,她永是这般平静淡然,澹静到令他感到忧伤,皇爷爷不在了,还有他,还有他萧照,年少风华,可以天长地久地陪着她,为何两个寂寞的人,要分居两地,不能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处呢?
月色之下,萧照心潮激涌,猝然折返回身,大步向殿内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少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