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 雪势愈发大了, 六七个镶金红木箱,被搁在香雪馆外廊下受风吹雪虐, 都已覆上了厚厚一层白雪,香雪馆内,虞家人正连番上阵,劝说贵妃收下圣上赐礼,莫再使孤执性子,触怒圣上, 可贵妃娘娘就恍若未闻一般, 平静地抱着把五弦琵琶, 云淡风轻地弹拨着。
虞元礼急得额发生汗,苦口婆心道:“娘娘, 陛下已低头示好了, 您若还要这么犟下去,激怒陛下,那就是灭顶之灾啊!”
苏苏淡道:“那不正是我所求的吗?”
一句话噎得虞元礼没话说, 虞家人彼此看着,面上俱是忧色, 馆内气氛正冷凝如冰时, 忽听外头传,“皇上驾到”,虞家人俱是心头一震,以为圣上因娘娘拒收赐礼而震怒来此问罪, 忙奔至馆外迎驾,心中惶恐不安,栗栗危惧。
明帝径直穿过人群,疾步走入香雪馆中,可一入馆内,见她正坐在榻几处弹着琵琶,双足就僵在了原地,距离她的这几步,明明近的很,须臾可至,却仿佛是道绝险天堑,难以跨越。
琵琶声清泠幽婉,一如他记忆中那般动听,有如天籁,也未因他的到来,有丝毫滞涩停顿,弹出清音之人,甚至都未抬头看他一眼,只是低眉信手,款弹琵琶清弦,仿似已隔绝人世,飘然出尘。
今生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有哪一步,如此时迈得这般艰难,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不敢与她相见,明帝踌躇许久,徐徐走上前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颤着唇,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将手心那枚茱萸香囊,缓缓递至她面前,哑声轻道:“……绣得这样好,不绣完,也太可惜了……………”
琵琶声终于停止,明帝心中微一松,正欲握住她的手,与她好好说话,却见她忽地抓了他手心香囊,即朝地上炭盆扔去,明帝扑抢不及,烧得通红的炭火,瞬间灼黑了精致的刺绣,火光吞噬了殷红的茱萸,一寸寸将香囊燃成灰烬。
明帝亦是惊得面如死灰,苏苏垂目放下了琵琶,看也不看明帝一眼,直接起身向里走去。
月白色的裙裳在眼前一掠而过,宛如月光流逝而去,攥握不住,明帝心头忽然漫起无限的恐慌,猝然提步,从后抱住了她,“苏卿!!”
苏苏立即挣扎着要脱身,可她挣扎地越厉害,明帝就抱得越紧,将她紧紧地箍在他的怀中,“朕错了”,他喃喃在她耳边不停道,“朕错了……朕错了…………”
苏苏挣不脱他,直接朝明帝紧箍在她身前的手狠狠咬去,明帝死不松手,忍着疼道:“你想骂便骂,想打想打,只要你出气就行…………”
疯了般下死口,将他手咬出血的女子,闻声却止了动作,脊背挺直,淡声道:“我没有气,我对你萧玄昭,什么也没有。”
一句话,像一把尖刀插入了明帝的胸膛,他心中剧痛,将苏苏搂转过来,见她眸色如冰,望着他的眼神,不含半点情绪,连怨连恨都没有,心头更是慌张苍凉,连声道:“苏卿……苏卿…………”
他捉住她的手,吻了又吻,可她就像在看一名陌生人一般,木然地望着他的动作,仿佛那双手,并不属于她,明帝几是恳求道:“朕知道错了,朕会改的,你就念念旧情…………”
“旧情”两个字,终于令那双如冰的眸子,微瞬了瞬,苏苏静静直视着明帝道:“陛下若念旧情,就请给我一道赐死诏书,给我一个了断,我受够了……”淡漠如水的神色,终于漾起了痛苦的涟漪,“我真的受够了…………”
明帝急道:“朕也是人,也会犯错,可朕会改的,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苏苏用力抽出了自己的双手,一步步向后退去,“有一就有二,谁知道下次,陛下又疑心什么,我累了,伴君如伴虎,与陛下这几年,从私情到朝事,陛下猜忌了我多少次,这孽缘,是你萧玄昭强逼来的,不是我虞苏苏求来的,陛下既然要舍,就善始善终,舍得干脆利落点,一了百了。”
“朕怎么舍得!!”明帝疾步追上前去,“回到朕身边来吧……”他紧抱着她,喃喃着亲吻着她的面颊道,“回来吧,朕想你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回来吧,朕不能没有你…………”
他喃喃低诉着他的悔疚和思念,将掏心窝子的话,一股脑儿地道出,可女子只是淡漠,如在看戏一般,默然听他说尽后,声调无波道:“陛下总是这么会说话,诗书上的古人歌,都比不上陛下的甜言蜜语。”
明帝害怕她这样的语气,他宁可她像以前一样冷嘲热讽,或者辱骂他,和他吵架,而不是现在这样,待他如待毫无干系的陌生人般……
“苏卿……”他颤着伸出手,想要轻抚她的面庞,而她已避开身去,退后半步,咫尺若天涯般地,静静地望着他道:“从前,我不断地告诫自己,帝王薄幸,不要信这些鬼话,也一直努力去这么做。可帝王的心,是石头做的,我的心,却是软的,纵是不断地告诫自己,几年下来,怎不松动…………花朝那天,我人虽昏迷,意识却是清醒,听陛下抱着我,说了那么些话,我心想,生死面前,这情,总该是真的吧,人生无常,快活一日是一日,何苦郁结一世,我既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就当过去的虞苏苏已经死了,陛下既要与我相守,那我也彻底放下过去,试一试吧…………”
明帝心潮翻腾,唇微哆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女子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可他却觉她的眸光,如利剑般刺得他心里发疼,“苏卿……”他再伸手出去,可女子却退得更远。
“我向陛下伸出过手,是陛下把我推开,陛下身体力行地告诉我,天子的话,都是虚言,是我天真,居然会相信一个皇帝的话,沦落到如今的下场,也是活该…………”
灯树迷离的光影中,她身如轻烟,字字坚执:“萧玄昭,我不会再信你了,永不。”
馆外,虞家人眼见灯亮了一夜,在门外廊下侍守到天明,这一次,馆中安静,没像那一夜辱骂摔物之声不绝,可却死寂地,更让人感到害怕。
晨光熹微,下了一夜的雪也已停了,天地素白,虞家人彼此看着,自是不敢入内,终是总管曹方打帘进去,见圣上坐在窗下榻处,而娘娘倚在内室榻边,二人隔了十来步远,圣上就这般凝望着娘娘,眼底血红,娘娘只是淡漠着眉眼,人如轻烟,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曹方步至圣上身旁轻道:“陛下,该回宫上朝了……”
圣上缓缓起身,仿佛双肩压了山河万钧,沉重艰难,曹方紧扶着圣上站起,向外走去,将出门时,圣上回转过身,深望着娘娘,可娘娘依然垂着眼帘,看也不看圣上一眼,只在圣上将跨过门槛时轻道:“赐死诏书派人来宣即可,陛下不必再来了,我不愿再见你,我这一生最大的错,就是遇见了陛下。”
曹方明显感觉圣上身体一震,有那么一瞬间,他都疑心圣上要倒下去,紧紧搀住了圣上的臂膀,但圣上,仍是慢慢直起了身,一步步地,踩着雪径,离开了香雪馆,由始至终,没有回头。
廊下那六七个镶金红木箱,也被遵圣命抬走,虞家人心底已近绝望,当金銮殿中,朝堂之上,虞元礼耳听圣上命人往虞府下旨时,登时心如死灰,垂首阖上了双眼,等待着终结小妹性命御令的来临。
满朝王公朝臣,皆如虞元礼一般,知贵妃虞氏死期终至,心中叹息者固有,但内心欢欣者更多,被点名拟旨的翰林大学士周濂,虽然欢喜,却也茫然,既要下旨,那是白绫鹤顶红等体面些的死法,还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他不明圣意,此事也无先例可循,遂拱手问道:“臣愚昧,请陛下明示。”
高高在上的九龙鎏金御座上,大周天子的声音,沙哑而坚定:
“封后。”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鬼话是多,女主鬼话也不少……都是海底针啊海底针……
……另外老周要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