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户区一到晚上便漆黑一片,几点微弱的灯光,像昏睡人的眼。有月亮的时候,才能看见曲折的小路。唯有狗的叫声,丈量着家的远近。
刘福根摸黑走到自家棚屋,门上一把锁。他打开门,里面黑黢黢的,好歹摸到油灯,擦了根火柴,点亮了灯芯。拿着灯走到床边,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口木箱子,从里面找出一个紧紧裹缠的小布包,往桌上一倒,散出几张黄绿的纸钞,还有几枚硬币,他又把刚才谢站长给他的钱掏了出来,加在一起,数了数,都装进了口袋。
布帘忽地被撩开,是黑生回来了。
“你妹妹现在怎样?”他急着问。
“爸爸,妹妹呼气好重,像有东西堵着出不来,看得好难受啊……”黑生急得要哭。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是扁桃腺炎引发白喉,要给她做开气管手术……”
“开气管?”刘福根听得冒惊,便说,“我这就去医院。”
“爸爸,你还没吃饭吧,我熬了点清粥送到医院,妈只吃了一口,又让我端回来了。”黑生捧着瓦钵要递给他。
“我吃了,你吃吧。”刘福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半张烧饼,“还有点热,快吃了。”
“你给妈吃吧,我有这粥就够了。”黑生说。
刘福根犹豫了一下,把半张烧饼又放进了口袋:“我去了,明天要是没回,你就替我去拉一趟烟馆的差,拉不动就回了人家算了,免得误事。”
“晓得。”黑生答应着。
刘福根又没入了夜色中,几乎是连走带跑。他对白喉并不陌生,此前见过有孩子的夭折,多是救不活。黑生的弟弟得痢疾死了,后来生了这女儿,他倍加疼爱,无奈还是染了病。为了救女儿,他不惜送到医疗昂贵的教会医院,也不顾脸面四处求人,只要能挽回女儿的性命,他做什么都不在乎。却没想到,女儿会染上致命的白喉。
万国医院就处在俄租界的夷玛街,由几国租界工部局及一些人士捐助而成。医院设有内科、外科、妇科以及传染病房。因医务人员大都是天主教的修女,分别来自二十多个国家,故称万国医院。
刘福根赶到医院时,一位修女正在给呼吸急促的女儿量体温。“已接近四十度了……”她皱着眉头低语。
一旁的刘王氏急不可待地问:“怎么办呀,大夫你要救活我闺女啊,我们看了郎中,治不了,才跑到医院来的啊。”
看修女不说话,刘王氏以为没指望了,急着直哭,也不管修女能否听懂她的话,只顾哀求:“是不是嫌药费不够呀,一会儿她爸爸来了,就给补齐,不会赖账的……”
修女只能用手势安慰她,夹杂着半通不通的中文:“不急,不急,就为她施手术,就要好的……”
刘福根奔了进来:“她这么小,手术能做吗?”
“只能用手术,没别的办法。”修女耸耸肩膀,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你要施手术,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要不施手术,病菌侵入到肺部,就没命了。”
刘福根看了一下小脸烧得通红的女儿,瘦弱的胸脯随着粗重的呼吸急促地起伏着,叫人心痛得受不了。“好吧,我这就去缴费,不够明天一定补齐。”他艰难地说。
修女点头答应。
那晚,谢绍祖过了七点才进家门。妻子正挺着大肚子在堂屋里腌咸菜,一看他回来,便要去厨房给他热饭。
“彭妈呢,要她去热一下。”
“几点了,人家不回家?”谢太太说。
谢绍祖不吭声了,喝了几口水,才觉得少了个人,便朝外叫了声承远。
妻子在厨房回道:“到同学家玩去了。”
“又在玩,功课做了没有?”
“他说做了,我又不认字,谁知道他?”
谢绍祖不吭声了,兀自拿起一份报纸去屋后方便。一会儿进来,妻子已将热饭热菜端到桌上。他在铜盆里洗了手,抹干,才坐下吃饭。
谢太太还在忙活,正将瓦盆里的雪里蕻撒上粗盐,再放入腌菜坛中压紧。
“歇会儿吧。”他忍不住说。
“一会儿就好。”谢太太说。
她虽说身体笨重,手上还是麻利,几下就把东西收拾干净了。一时闲不住,又拿起放在床头的小孩衣服缝着。
一会儿谢绍祖吃完了饭,端起茶杯慢慢地喝水,视线落在妻子手中的婴儿服上,不觉说了句:“你还记得来汉口的火车上,那扒车的母子吧?”
“哦,就是抱孩子那位吧。”妻子想起了。
“那小闺女现在医院里,没钱做手术,恐怕不行了。”
“唉,小闺女蛮遭人疼爱的。”妻子叹了句。
沉默了片刻,谢绍祖说:“还是去帮帮人家吧?”
妻子抬眼问:“怎么帮?”
“家里有多少钱?借点他们,总有为难的时候。”
“哪有钱呀?”谢太太勤俭持家,对自己也节俭,钱一分一厘地攒着,也分外敏感。看丈夫瞪圆眼对着她,以为自己小气,又说,“你做车首时,薪水也勉强。现在虽说做了副站长,可迁居花费了不少,承远进学也用了些,马上又要添口了,不也要预备点?我都省吃俭用没向你开口,你倒是一点不知家里的难处。”
谢绍祖看到妻子粗红的手指,他想拿家里钱给刘家救急,一时还不好开口。
“我知道你为难,”妻子看了他一眼,“平时你就是爱管闲事的人,或许你已答应了人家,此时我要不答应你,你可能真要怪我不贤惠了。可我又没钱给你,实在要的话,就把前日王老板送来的二十块大洋先拿去吧,你怪我不该收的,我也不敢用,正好就急。”
那是王运福送的乔迁贺礼,谢绍祖当时没收,后来王运福打听到他的住址,就找上门来,送到夫人手中。谢绍祖知道后,自然埋怨了一番。谢太太倒觉得没什么,礼尚往来,相互关照总是有的。女人到底眼皮子浅,见不得钱。
谢绍祖听了,便活动了心思。他也在考虑,如果家里拿不出钱,就找车站附近的一些商家资助点,以他副站长的身份,找个下家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他开了口,总得要还,人家自然是有求于他才愿意做。所以他就不想开口,一开口就不好收场了。这一来,他就可以不用找人了。那钱给人家救急,也让他心安。
正说话间,就听到门外响起拖拉的脚步声。
“承远——”谢绍祖叫了声。
承远答应了一声,却没进来,那边门“吱啦”一响,“哎哟。”他小声叫唤了一声。
“怎么啦?”谢绍祖不觉起身,往隔壁小房来。见承远黑乎乎地倒在床上,他忙拉亮了电灯,再看承远头发、脸上血迹斑斑,不由惊呼起来:“怎么搞的?”谢太太闻声一吓,也慌得往这边来。
她一把将承远拉了起来,对着灯光一瞧,那头皮破了寸长的口子,瘀血糊住了半边脸。
“哎呀,小祖宗,这是在哪惹祸了,怎弄成这样?”
承远也不吭声,一扳胳膊,又要躺下。谢太太只得打来热水为他清洗,又抹了些万应百宝丹敷在伤口上,把身上沾了血的褂子也扒了下来,换上一身干净的。一会儿又去厨房,为承远下了碗荷包蛋面条,热气腾腾地端过来:“快吃,流了血的,得补补,要不身子就亏了。”
承远身体疼痛,肚子倒是饿坏了,端起碗,大口呼呼地吃起来。
谢太太望着狼吞虎咽的儿子,想埋怨几句,到底又被心疼占住了。
谢承远今天在铁路外挨打,实在是件羞辱的事,这也是他不愿跟父母提起的原因。
下午放了学,他照例不回家,想去车站边找黑生玩。走到上次去的地方,却没见到黑生的茶水摊子。原是他妹妹病了,人家没工夫出来呢。
下午四点钟的样子,阳光像冲淡的茶水,散散漫漫的,枯黄的杨树叶子在风中摇头摆尾。巷道里坐着些晒太阳的老人,那些脸清瘦而苍老,神态倒安详自在。有女人坐在门口纳鞋底,也有的嗑着瓜子聊天,撒了一地的白壳。小贩挑着担子穿街走巷,在吆喝卖天津*花。时而飘过炒栗子的香味,丝丝缕缕的,走到巷口,见炉子上置着一口铁锅,里面放了些黑乎乎的沙石,用大铲子一掀一掀地炒着,裹挟着烟气一点点散发出来。
承远不好吃,但他爱玩,尤其喜欢在野地里玩,铁路外的棚户区就正对他的路子。承远不甘心,就想去找黑生,上次还没玩尽兴呢,心里勾着,便顺着那条羊肠小道往铁路外走去。
周围很空旷,除了小块的菜地,便是大片的池塘,鸡鸭猪狗在四处撒欢,是城内看不到的田园风光。尤其是那些简陋的棚子屋,他也觉得蛮新鲜,想象在那空旷的地方住着是多么好玩,整天还伴着火车的轰鸣震荡,是多么有趣。他一点不觉得那里杂乱喧嚣,总比他待在单调安静的里份里有趣。一路悠悠荡荡地穿街走巷,七拐八绕,便望见了铁轨外的一蓬蓬板壁芦苇棚,星星点点地散落着。
他在棚户中穿行,一时竟找不到黑生的家。也难怪,棚屋都搭得差不多,就像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眼生的实在不容易辨认。他正愁找不到人呢,晃眼见道口黑影一闪,一条狗朝他直冲了过来。他顿时惊得一跳,一看周围没处躲藏,便抄起人家门口的一根扁担,朝狗打将下去。
那狗其实并非想咬他,只是来了个生人,觉得新奇。哪晓得刚一过来,来人就朝它劈头盖脸地打来,狗一受惊,便跳起来,向他扑上来。承远一下着了慌,那扁担也不管轻重,照着狗头狠狠一劈,虽然年纪尚小,气力不够,但毕竟是对准了要害部位,只听那狗一声惨叫,一只眼睛顿时迸出了血,歪倒在地。承远一看狗不行了,知道惹了祸,便撒开腿往外跑。
但他到底跑不过人家,周围都是通的,他一打狗,马上就能闻见,有人抄起家伙就往这边来了。领头的一位拿着个大扫帚,后面跟着的也没空手,砖块、石头、板凳,见什么抓什么。
承远没命地跑着,却抵不过后面石头的速度,“呼”的一下,一颗石头击中了脑门,顿时金光一闪,鲜血直流。
“小狗养的,跑到老子地盘上撒野来了!”
后面的人叫骂着,眼看就要追上他了,隐约听到黑生的声音:“不要追了,不要追了,他是我朋友,劳驾大家帮帮忙……”
他踉踉跄跄地跑着,不知跑了多久,感觉背后的叫喊声已缥缈远去,便一下坐到马路边上,大口地喘着气。
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看到坐在马路边的孩子,不由停下脚步,问长问短,有的急得要给他包扎。承远才觉出了疼痛,一摸头皮,手指便红了,血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流。可他一见人围上来,觉得蛮丢脸的,便起身往前走。
“喂,小子,在哪打架了?”
身着黑学生装的徐奕宏从对面走来,见此情形,便到承远面前站住了。
“是谁欺负你了,我替你去收拾他。”奕宏看不得人家可怜,好打抱不平的性子又冒了出来。
承远抬眼看了下矮墩墩的徐奕宏,那双小眼睛正俯视着他,傲慢里透着一丝怜悯,承远感觉自己失了面子,便直了下身子说:“没有谁欺负我。”
“嘴还蛮硬呢,头都打破了,还说没欺负?”奕宏露出鄙夷,还有这种愿吃哑巴亏的人。
“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承远依旧不肯承认。
“呵,还有自己撞墙的呢,”奕宏咧嘴一笑,他觉得不可思议,“没事闲得慌啊。”
“是的。”承远翻眼回敬道。他可不想让面前的小子笑话他。
“那好,再撞一下我看看。”奕宏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正闲着没事,就想找个人耍耍。
“我凭什么撞给你看?”
“不撞就说明你扯淡。”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嘿嘿,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呆苕,明明被人打了,还不敢承认。”
承远不想跟他再纠缠下去,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就走。
“受了欺负还像个哑巴,谁会瞧得起你?”
承远听了奕宏背后的嘀咕,他觉得戳心,但到底记下了。
第二天清早,谢绍祖照例上班去。儿子受点小伤,并无大碍,有妻子在家照看就行。想那小子吃点亏也是好事,免得在外野岔了。他记挂着刘福根的女儿,那小闺女蛮招人疼的,便让妻子把二十块大洋拿出来,放进手提包里出了门,准备刘福根来时交给他。
火车站早早地苏醒了,他穿过候车室的人流,进了办公室,做好行车记录,便拿着长柄圆形路牌去了月台。有列火车即将始发,谢绍祖径直走到火车头,将钢质行车凭证交给车首,路牌交给司机,便指示站在列车前方的司旗,一会儿开车铃响,只见司旗打起三角旗,示意司机开车。
火车嘶吼着离去,铁轨一下子空了,谢绍祖又前往货场作业线,货运仓库有堆成山的货物,进出频繁,人流不断,忙乱不堪。老站长生病住院后,就由他负责货运事务,时常要去现场处理一些应急事情。
第一站台中段为客货共用,从大智门车站北头三阳路处出岔,铺设有一条长达八百多米的货物专用线,直通长江边的专用码头,从货物作业线尽头处的铁丝栅栏围成一百多平米的露天货场,里面囤满了要中转的茶砖、盐、面粉、煤油、药材、糖盐、棉纱、染料等物资,有的经京汉铁路运往各地,有的则从货物专用线运往江边码头出口。从长江、汉水下放木排上的圆木,也在此集散。而每趟火车抵达汉口,又有装成箱的粮食作物,以及鸡蛋、食油、棉布、生猪、棉花、烟叶、煤等物资,扛包的长夫们川流不息。如今火车站的包裹运输已成了重头戏,尤其是中日联运业务开辟后,每列披挂的货运车厢总是满载。
货运仓库门前,磅务司事正在验货,旁边站着位穿西服的客商,那人背对着,谢绍祖也没在意,擦身而过时,背后便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谢站长来啦。”
谢绍祖回头一看,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中等个子,偏平脸,眉毛短而粗硬。一时记起是不久前找他商谈运输业务的伊藤正野。
“伊藤先生来运货吧?”他回头招呼。
“是,承蒙关照了。”伊藤微眯着,眼珠子像蝌蚪一样游动。
这伊藤正野毕业于东京路矿学堂,在铁路上待了一段时间,便进了日清汽船株式会社,在日清上海分公司做写字,现又来到汉口。
谢绍祖说:“你这铁路科班出身,可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又跟铁路打起交道了。”
伊藤笑道:“是啊,知道我是铁路学堂出来的,中国联运一开始,公司就让我跑这一摊子事。”他在中国待长了,汉语也说得顺溜。
“那好啊,人尽其才。”谢绍祖附和道。他对目的性强的日本男人有些戒备,对方又跟余副站长热络,便不想多说,正好有司事来找他,便离开了。
一时忙到下班,他才想起有件事没办。问起站务司事小赵,有没一个姓刘的找他。小赵摇头不知。不觉感到奇怪,不是说好来借钱的吗,难道是筹到了,或是不好意思再来?他当时也没细问孩子的病情,但老刘那般焦急,想是很危险,不免担忧。
走出车站,他没像往常那样往东走,而是沿玛领事街,转到亚历山大街,走了百米远,就到了夷玛街。
万国医院就处在街口,很洋气的几幢楼房,还算好找,问走过的修女,儿科在哪医治,修女就往二楼指。
走进楼里,就听见了哭声。心里一紧,不由加快了脚步。
走廊的长椅上歪着一个女人,谢绍祖走近一瞧,却不是刘妻。女人一看来人,越发哭得伤心:“伢的爸,你就丢下我走了呀……”
谢绍祖不忍看下去,心里莫名地乱跳起来,径直往二楼病房里去。到几间病房走了一遍,没见刘福根的身影,也没看到他的妻子和女儿,便问病房里的人,人家一听姓刘的女孩,就摇了下头:“回去了。”
“怎么回事?”他急着问。
对方叹口气道:“手术没做好啊,一直高烧,大夫也无能为力,那夫妻俩又没钱付药费,就偷偷把伢抱回去……恐怕现在已死在路上了。”
谢绍祖的心被刺了一下,眼前晃着那双黑玛瑙似的圆眼睛,渐渐地变暗了,他不敢相信她已去了天堂。
慢慢走回家里,谢太太看他脸色不好,不免问了句:“钱都送出去了吧?”
他没吭声。
“孩子怎么样?”
他只得把医院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谢太太叹了口气,半晌,才问一句:“后来你就把欠费还了?”
谢绍祖没吭声。
谢太太瞥了一下他,哼了一声。
“用在正路上,也心安。”他低声说。
“以后我不会管你的闲事。”谢太太嘟了下嘴。
“最好不管。”
那一晚,谢绍祖辗转反侧。小女孩的脸一直在眼前晃着,赶不走。那么让人怜爱的孩子,她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呢,就一下没了。实在是可怜啊,谢绍祖想着心疼,一时难以入眠。
一星期后,从办公室的窗口,谢绍祖终于望见马路上拖着板车的刘福根,那愁苦的脸上印着伤悲,背也显得更佝了,他看着不忍,便让人把他叫到办公室里来。
谢绍祖听说小闺女已经埋葬了,半晌不语。刘福根悲伤之余,得知谢站长帮他垫付了医药费,又连连道谢,说借的钱他会慢慢还的。谢绍祖摆了下手,踱了几步,一时回转身子,打量了一下对方,忽地问一句:“你会认字吗?”
刘福根蒙了一下,回道:“以前在老家私塾里学了几个字。”
谢绍祖点了下头说:“那好,来火车站试试吧,行就留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