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晚上,徐府的小红楼就像块出笼的蒸糕,腾腾冒着热气,百叶窗半掩着,缝隙间透出熠熠的光亮,吸人眼球,时而还能闻到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和高高低低的京腔汉调,那是徐老板的姨太太凤芝约来票友们在唱堂会,门前簇簇的轿马,大门也不断地开开合合。
小楼主人徐金穗却没得闲,他正在书房里写信,问候留在鄂城乡下的老母亲。老人家一直不肯来汉口,主要是看不惯凤芝,也习惯不了城里的生活。徐金穗的原配夫人一直照料着老母亲,他没有休妻,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徐金穗自小丧父,是寡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18岁那年,遇到荒灾,没得吃的,听说军队里不饿肚子,他就偷偷跑去当了兵。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奋勇当先,一次次躲过了枪子,死里逃生。辛亥年,他们部队被派往汉口协助冯大帅部攻打民军。焚烧汉口街道时,他从倒塌的房屋里救出一位孤寡老人。老人被压断了脊椎,已奄奄一息,弥留之际,老人感谢他的舍身相救,透露出自家院落里还埋着银两,要悉数送给他。老人去世后,他与把兄弟去了那院子,果然从树下挖出一坛元宝,两人埋葬了老人,便揣着元宝各自回家。
徐金穗发了一笔小财,开始筑屋添地,不久又依母亲的意愿结了婚。当初母亲看那女子温顺敦厚,答应结亲,岂料入门后,儿子不大喜欢,夫妻间总是温温吞吞的,那媳妇的肚子也一直不见动静,想早抱孙子的老母亲急不可待,跑到庙里去烧香,又每日吃斋念佛,还苦口婆心地规劝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成了儿子的一个紧箍咒。不久,媳妇的肚子果然起来了,老太太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直叹她的诚心感动了菩萨,送子观音显灵了。老太太每天数着日子,企盼着孙儿呱呱落地的那一天。哪想到,生产时出了问题,羊水哗哗直落,媳妇痛得呼天喊地,婴儿憋在肚子里就是出不来,助产婆也急得手忙脚乱,最后总算弄出来了,却是小脸乌紫,没了气息。老太婆没能看上一眼,就被助产婆裹着布拿走了。那婆媳俩自然伤心不已。而媳妇经了这一劫,也落下了病,久不怀胎,以致夫妻感情又落到冰点。徐金穗心烦意乱,母亲又时不时地催促,像条绳索勒着,忍耐不住时,就萌发了去汉口谋生的念头。
徐金穗来汉口后,因人生地不熟,又不懂经营,开了家小店就造成亏损,不久被迫关门。所幸结识了一两个朋友,介绍他进洋行做事,慢慢学会了生意之道,他脑子灵活,又肯吃苦,从跑街,到副买办,再到买办,然后又自主经营,渐渐把生意做大了。其间,他结识了一个女人,便是奕宏的生母,只可惜女人生奕宏时又遇到难产,大出血,儿子好歹保住了,但孩子娘却没能缓过气来。徐金穗抱着襁褓中的奕宏,哀伤不已。也因奕宏自小没娘,他不免娇宠过了点,但两次都在临产时发生意外,他心里也留下一道阴影,怕人家说他克妻,以致好长时间不近女色。
遇见凤芝,是来汉口的第五个年头。
他并非京剧票友,平时也没时间看戏,有时生意上的往来,朋友间的相聚,也不过茶园酒馆里小聚,联络感情。
那日,他去后湖给朋友的老母亲贺寿。
酒席上,一时喝得高兴,就少不了来点节目助兴,便把那戏班子的旦角叫了来,让她在一旁清唱。徐金穗当时也喝高了,瞧那姑娘长得俊俏,便叫她在身边坐着,昏着头乱点一通,赏钱自然给了不少,惹得旁人戏谑一番。等到席散,客人们便陆续来院子里纳凉看戏。
那时还未开场,徐金穗喝得面红耳赤,就想去水榭边吹吹风,静一静。不想碰到刚才唱戏的凤芝姑娘。
“你在这啊。”他笑着招呼。
“我来润润气,马上要上台了,先生不想去看戏吗?”姑娘嫣然一笑。
他听得骨头酥软,刚才凤芝坐在他身边,就犹如一团火,把他孤寂的心渐渐焐热了。独自出来散步,也是心潮难平。此时两人又在此碰见,让他惊喜不已,便情不自禁道:“想每天听呢……”
凤芝笑道:“那好啊,我也想先生常来捧场。”便翩然而去了。
那一晚,徐金穗仿佛着了魔,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连旁人都瞧出来了,戏谑凤芝姑娘是徐老板的一块磁石。
此后,徐金穗就三天两头去戏院,给凤芝捧场,时不时请她吃饭,送礼物,一步步打动对方的心,到两情相悦、难舍难分之时,便不顾老母亲的反对,硬把凤芝娶进了家门。虽名分不到,却有夫妻之实,乡下的妻子倒成了虚名。
后来凤芝生了个女儿,老太太重男轻女,本嫌凤芝是戏子出身,又长得狐狸精似的,一定是儿子招架不住,被媚惑住了,便一直不接纳她,连汉口也不愿来。对此徐金穗也无可奈何。
此时徐金穗写信,就是给母亲报喜,奕宏的亲事说定了,女方是驻马店人,他把兄弟的姑娘,温良贤淑,只是远了点,不过火车一通也不是问题。徐金穗想借此让老太太来汉口,看在孙子的份上,老人家可能会答应。快十年了,凤芝也熬成了婆,一些成见都会淡散,隔阂总会消除的。
他正埋头写信,奕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爸爸!”
“有什么事?”他抬眼问道。
“宋家父女已在家待了几天,怎么安置他们?”
“不是来找老刘的吗?”徐金穗至今没跟那父女俩打照面,也是太忙,没印象。
“他有什么办法呀,”奕宏轻轻一哼,“人家等您的示下呢。”
“他们想留在汉口?”
“肯定呐。”
徐金穗思忖片刻,还是不松口:“等会儿我下楼看看再说。”
奕宏知道他父亲的脾气,越是催促,越不肯答应。你不在意,他倒要爽快些。也就不再吭声,自顾下楼去找珠喜聊天。
宋珠喜正忙着楼上楼下端茶递水。客厅里坐了不少人,有的在玩麻将,有的在唱戏,还有的在阳台上看夜景。两个女用人,一个帮着厨房刘师傅洗菜,一个负责清扫,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珠喜是看事的,在徐府住了几天,好吃好喝,主人虽没答应他们父女留下,但总不能真把自己当客。她年纪虽小,懂事却早,母亲一过世,她就不再是孩子,早早地做起家务活,也会看人眼色。人家忙不过来,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珠喜忙出忙进的身影,逃不出奕宏的视线,也让小楼的女主人凤芝看在眼里。要说徐金穗是何等精明的人,家里多了两个外人,怎会不在意?迟迟没有安置宋家父女,在奕宏面前态度含糊,也是凤芝的缘故。凤芝第一眼看到珠喜,就暗暗吃惊,十足的美人坯子呀,瞧那迷离含春的眉眼,已显窈窕的身段,由不得男人想入非非。如果留在徐家,以后怕是个麻烦。凤芝已看出奕宏喜欢珠喜,有空就找那姑娘说这说那,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凤芝是戏子出身,在江湖中闯荡数载,阅人无数,尝过世间的寒凉与辛酸,能降服徐金穗,有如此好的归宿,也不是一般的角色。经她的眼判断,大多毫厘不差。因此,虽说徐家时常高朋满座,门庭若市,用人忙得脚不沾地,但还是不打算把宋家父女留下来。
她的想法肯定会透露给徐金穗,徐金穗对小他十岁的夫人凤芝很依从,他在外忙,家就让凤芝操持。但有些事情还得由他拍板,这是徐家的规矩,他也多半会考虑凤芝的意见。只是这次涉及两方面的问题,徐金穗含含糊糊,也是因奕宏极力要留下宋家父女。
徐金穗知道儿子一直对凤芝有抵触。虽然表面上奕宏对凤芝不敢冒犯,但两人很少说话,总像隔着一堵墙。凤芝照说不是小心眼的人,对奕宏也不像一些继母那么刻毒,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尤其在众人面前,也会表现出母亲的姿态,对他嘘寒问暖,这也是凤芝的聪明之处。只是奕宏自小丧母,幼时曾接回老家,由大妈带大,也以为大妈就是他的亲妈,到10岁那年来到汉口,看到父亲身边有那么个狐媚的女人,想到大妈的孤苦伶仃,从心里是排斥的,自然不喜欢凤芝,再怎么对他好,都打动不了他的心。凤芝见奕宏一直不亲近她,心里就有些恼火,今非昔比,她现在是女主人,掌管着家,尤其是出身卑微的人,对人家的态度就格外在意,不恭敬,就是瞧不起她,按捺不住性子时,少不得叨嚼奕宏孤僻乖戾,都是鄂城的女人教成这样的。
这一切,徐金穗都看在眼里,也觉得为难。因对儿子怀有歉疚,也未免娇纵些。奕宏处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骄傲又孤独,对人对事也就不按常规,由着性子。他想扳正,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弄不好,奕宏对他就更加疏远。而凤芝也被他宠惯了,受不得委屈,哪容得儿女对她不孝敬?
徐金穗只能和稀泥,对两边都安抚,唯恐间隙弄大,闹得鸡犬不宁。现在遇到宋家父女的事,两人的态度相左,偏向谁都不好。徐金穗前几日一直忙,早出晚归,也没顾得上这件事,现在奕宏要留下他们,他也得观察一番,表明一下态度了。
宋家父女暂住在楼下的一间客房里。这些凤芝倒是处理得当,给足刘旺才面子,让他不为亲戚的日常起居发愁,省去了不少花费。当然凤芝不会因一个刘旺才而为,而是摸透了少爷的心思。
客厅里坐满了人,靠阳台的地方有人在拉着二胡,咿咿呀呀的,和着那婉转凄切的唱段,仿佛在低泣。徐金穗皱了下眉头,走到楼下,正碰上珠喜拎着水壶进来,准备给客人们续水,见了他,叫了声老爷。徐金穗瞧那娇花照水的模样,心里一跳,那眉眼,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一时恍惚着,不觉踱到角落边的一间客房门口。
宋书成正在灯下写着什么,听到门响,便起身相迎,躬身叫了一声“徐老爷”。
“住着还习惯吧?”他问道。
“承蒙老爷太太关怀,住得蛮舒适。”宋书成谢道。
“写什么呢?”徐金穗看了一眼那俊朗的毛笔字说。
“在给堂兄写信。盘桓多日,给家里报个平安。”
“哦,有何打算呢?”
“家乡遭灾,又加苛捐杂税,难以为继,就想在汉口谋点事做。”
徐金穗听了没吱声,踱了几步,转过头问,“听刘旺才说,你帮人坐过庄?”
“是,年景不好就没做了。”
徐金穗一时不语,末了才说:“珠喜那姑娘蛮灵光的。”
宋书成说:“她妈走得早,孩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以后就会好的。”
“谢老爷的吉言。”
徐金穗沉吟了一下说:“我在大智门附近有块地,正在建房,需要人手,你要没谋到差事,就暂且帮忙料理一下吧。”
“谢谢老爷。”宋书成躬身答道。
徐金穗随后就出来了。他想了一个左右逢源的办法,让宋书成有一个差事先忙着,也想看看他的能耐,做得好,就留下,做得不好,对奕宏就不用含糊了。这样,宋家父女就不在凤芝的眼皮底下晃着,她也不会有怨言。当然,他这一决定,也不全是在凤芝和奕宏之间找平衡,而是突然有的。确切地说,是刚才看到珠喜的一瞬,发现她有几分像奕宏的生母。那个女人,是他最初的爱恋。
同样的夜晚,刘福根正在万国医院里为女儿的病焦虑。大夫诊断是扁桃体炎,要做手术,晚了怕有危险。虽然教会医院带着慈善性质,帮助减免了一些费用,但以他目前拖板车的微薄收入,勉强糊口都难,哪还有钱为孩子治病?但他已顾不得了,救孩子性命要紧。
他让孩子娘留在医院里,自己回来筹钱。他知道家里没钱,黑生卖茶水没几天,地段不好,十分有限。把两人挣来的钱加在一起也只是杯水车薪。
刘福根在夜色里忧愁地往家走。玛领事街两旁的店铺透着魅惑的灯光,酒馆门口进出着衣冠楚楚的男人,花枝招展的女人,那门一开一合,也把诱人的香味抛洒了出来。对于饥肠辘辘的他,眼睛和鼻子都是一种刺激,殃及到胃,便是一种煎熬。
他其实经常光顾那些酒馆、烟馆、客栈,还有妓院,不是享受,而是帮那些店铺拖货物。他认识里面不少人,有的很有钱,随便拔根毛便可救他一家于水火。情急之中,刘福根想向他们开口,没办法了,只得卖张老脸去碰运气。
他硬着头皮走进了好客来酒馆。里面的食客不少,酒和菜香搅和着人的胃。胖老板正在柜台边跟人说话,看他进门,便叫:“老刘,怎么现在才来,要你送来的酒呢?”
刘福根一听,顿时慌了,忙说:“抱歉呀,孩子病了,我去了医院。”
“客人吵着没酒呢,你这不误了我的生意吗?”胖老板蹙着眉头,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好,好,明天我一定送。”
“还等明天呢,我另叫人了。你这样不按时间送货,谁还敢再派你的活?”对方不耐烦道。
还能开口吗?刘福根憋在喉咙口的话又咽回去了。人家都不给活你干了,你还想向他借钱,不是自找没趣?
刘福根怏怏往外走,他只能另寻别处。
前面走几十步就是烟馆,他为那馆里拉过煤。此时门里透出幽微的灯光,一些人影在进进出出。他走到门口定了定神,想着怎么跟那经理开口,一个彪悍的门守把他挡住了。
“我找余经理。”他谦卑地笑了笑。
守门人冷冷地打量着他,想是没什么好事,依旧挡着不理。这时,里面一个瘦瘦的老头出来了,刘福根认识他,知道是帮忙照场子的师爷。
“这么晚了,找老板有什么事?”老头问。
“有点小事。”他尽量显得平和一些。
“他现在陪着客人呢。”
“我孩子病了,急等用钱,上次拉煤的工钱还没付呢。”他到底还是忍不住。
老头犹豫了一下说:“那走后门吧,前面是客人待的地方。”
他正要往后门走,却听老头在背后丢了句:“你要去讨工钱,最好换个时辰,别惹得老板不高兴。”
刘福根愣了一下,还是继续往后门走。他实在是逼急了,谁愿意这时候去求人呢?
后门在巷子里,一条小小的过道进去,里面黑咕隆咚,墙头的灯烛飘飘忽忽,虽然隔着门帘,烟味还是流窜了出来。他耸了下鼻子,摸摸索索地找到角落的一个门,那是余经理平时待的地方。
里面有动静,是床板在响,夹杂着女人的娇喘声。听到敲门,声音戛然而止,停顿了片刻,一个混浊的男音在问:“是谁?”
“余经理,我是拉煤的老刘。”
约莫过了几秒钟,里面才有趿鞋的声响,门“吱啦”一下开了。
余经理看了一眼黑暗中的刘福根,没好气道:“有事吗?”
“余经理,我闺女病得很重,没钱医治,看能不能……”
“就你那几块钱撒,明天我要账房支给你。”说完“啪”的一下,门已经关上了。
刘福根在黑暗中呆立了片刻,只得拖着脚步往回走。
还能去哪呢?连碰了两次壁,他虽不顾羞耻,但到底经不起。还有两家老板,做事的回数相对少些,比不上这两家,恐怕借钱就更难。他在饥寒交迫中慢慢地走着,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那句话,更觉得凄凉。
夜色之中,大智门车站的拱窗像悬挂的半边月亮,黄色的光影从窗里透出来,溶溶曳曳,辉映一片,四处的灯火,犹如繁星拱月。
处在寒冷的冬天,火车站逗留的不单是旅客,还有无家可归的乞丐,有的在墙根下歪着,有的在门前乞讨。刘福根想自己跟他们差不多,从河南来到汉口,拼命挣扎,还是摆脱不了苦日子,就差要饭了。此时,他停在马路边,愁苦之极,不知再往哪里去,来来往往的人,有钱的,没钱的,谁都不搭理他。没人知道他的愁苦,他的女儿命在旦夕。他像个木头似的立在寒风中,望着半边月亮的拱窗,四肢已冷得麻木,依然想不起谁能帮他,简直绝望了。
不知站了多长时间,车站二楼窗户的灯光熄灭了,他也没在意。
“老刘。”一道光线映着谢站长的身影,朝这边走了过来。
刘福根眼前一亮,仿佛那月亮跟着人似的。谢首搭救过黑生和孩子他娘,后来他拖板车经过火车站碰见谢首,才知他调到大智门车站做了副站长。
“老刘,在这站着干吗?”谢绍祖关切地问。
他望着谢站长微笑的脸,心顿时一暖,鼓足勇气说:“谢站长,我遇到点难事……”
“什么事情?”
“我闺女现在医院里,急等用钱做手术……”
“哦,你有困难呐。”谢绍祖一下明白了。
“嗯……如果您有……”他嗫嚅道,“看能不能借点钱,过后一定还您……”
谢绍祖听了,不声不响地掏起口袋,摸出几张零碎的票子,就往刘福根手上一塞:“我现在身上没带多少,怕是不够,要不明天我再帮你凑点吧,不敢保证能不能凑齐,只能尽力而为。”
“多谢站长,您真是我一家的大恩人啊!”刘福根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明天过来吧。”谢站长嘱咐了一声,便遁入夜色中。
刘福根揣着几张火炭一般的票子,急急忙忙地往家赶。依然是寒夜,他竟然不感到冷了,也不觉得饿了,那票子在温暖着他。
巷子口飘来一阵香味,炉膛里映出红红的火光,有小贩在那卖烧饼。他咽了下口水,还是凑上前买了一个,撕了小半个大口嚼着,另半个裹着包起来,黑生可能还没吃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