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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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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引发的恐慌,会那么快地突然降临。

大智门车站最先出现了异常,人如潮涌,不光来往的旅客,还有一路涌来的难民,火车厢外壁虎一样巴附着密密麻麻的人,成了活的掩体。也有的沿京汉线一路蹒跚而来,从火车站流泻而出,又涌向汉口的大街小巷。

国民政府的政要们已从南京迁到武汉,并调集了百万军队部署在第九战区,准备与日军打一场大战,将武汉作为最后的堡垒。

大智门车站候车大厅里整天闹哄哄的,座椅上拥挤不堪,有的就地歪着,铺盖行李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地,蔓延到站外的T字街口,也是左一堆右一堆,百米长的玛领事街,似乎要膨胀了,路人摩肩接踵,车马通行不畅,拥堵的不仅是难民,还有开发到前线的军队,都在火车站集结,然后北上。也时常有重要人物抵达或离汉,接送人员莅临车站,一时站台关闭,全站司职人员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由于旅客列车增加了班次,到站时间相隔较近,火车站检票口显得尤为繁忙,也时有浑水摸鱼者逃票,或故意冲撞检票口,制造混乱,甚至出现踩踏受伤的严重局面。谢绍祖命人在检票口加上了铁栏杆,警务所王巡官等人也到现场维持秩序,才暂且控制了局面。时值北方战线吃紧,车皮有限,为配合货运物资为军方之急需,大智门车站实行了零担货物分类,将普通货物和特种货物编号,每天按号码循环托运。但货物进出频繁,时常造成站台间的拥堵,火车站货场作业线的地道建设便成了头等大事。

由于汉阳铁厂面临西迁,钢材产量减少,又以军工为首要,火车站地下通道的材料也因供应不上,一度停摆。徐记营造厂当初承建此项目,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徐金穗为此丢了性命,树倒猢狲散,徐奕宏支撑乏力,财产被几方蚕食,以致家道中落。屋漏偏逢连阴雨,地道修建工程也进展不顺,前段时期发生的渗水现象尚未解决,最近又传出徐记营造厂有偷工减料的事。

谢绍祖承担着很大压力,余站长又添油加醋地向铁路局汇报,说谢绍祖利用职务之便营私舞弊,论人唯亲,现由他亲戚承接的地道施工因屡屡出现漏洞,致使工程一再拖延。上面遂派人下来查实,谢绍祖只得分出精力配合调查。

几天里,铁路局的调查人员在火车站明察暗访,到工地逐个询问,对照徐记营造厂的相关报表一一核查,谢绍祖也汇报地道工程材料因战事阻隔,造成工程逾期的事实。调查人员一时没有表态,后责成大智门车站将施工进展具体项目做详细呈报。谢绍祖送走调查人员,心里不得松懈,就想找奕宏问问清楚,便往前边的地道工地走去。

工地不远,虽说四周用木桩围起做了隔断,但那些泥浆、石块等建筑秽物还是浸了出来,搅拌机的声音时起时落,与月台内外的喧嚣互相逞强,不是你盖过了我,就是我压过了你,连空气都比别处火爆一些。

徐奕宏正在跟工程监理说着什么,一见谢绍祖神情严肃地走过来,不觉一惊。

“谢叔……”他惴惴地叫了声。

“还得多长时间?”谢绍祖心里急,工程影响着火车站的运输和环境,近来又频频出事,他不能不催。

“快了。”奕宏听他问起工程,倒是松了口气。

“地道浸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奕宏说:“已做了防水,但因地下水较多,遇到下雨天气,洞身外回填区内容易积水,加上混凝土存在质量问题,造成防水层破损。”

谢绍祖蹙了下眉头道:“铁路局调查人员察看了现场,指明构造缝的施工也存在质量问题,未进行有效封堵。”

徐奕宏想辩解,谢绍祖摆了下手,似乎没时间听他理论:“我只想知道解决了没。”

奕宏不太清楚专业上的事,工程监理便回答道:“洞身外回填料范围内的积水已建有排出的通道,现又加强洞身本体的防水性能,采用防水材料截断外界水流向洞身的通道,这样做,可确保万无一失。”

谢绍祖点了下头说:“那好。材料的事,我几次向铁路局催请,他们正在交涉,答复近日会将一批钢材分拨过来。”

“都供军需了,”奕宏一脸怨气,“这工*是害苦了人,前日我还找军队老友帮忙呢。”

“那行,”谢绍祖拍了拍他的肩膀,“可要加快进度呢。”

奕宏知道谢绍祖为他顶着压力,周围眼睛都盯着,做不好,实在对不起人。因这项工程,也让他牵制了不少精力,便拍着胸脯道:“再不完工我也要趴下了。六月底应该没问题。我把其他事都抛在一边,专门忙这一件事了。”

谢绍祖点了点头,似乎松了口气,转眼投向远处的铁轨,总有蹒跚而来的难民,三三两两的,间断不了,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如惊弓之鸟一般,横穿轨道,翻越围墙,被碾死的人也时有发生。

“昨晚又起了雾呢……”他若有所思道。

“嗯,这时候就容易出事。”奕宏附和一句。

谢绍祖瞧了一下奕宏,不由得问:“看你一脸疲惫,昨晚又熬夜了吧?”

“哦,去打了会儿牌……”奕宏似怕被问起,躲闪他的目光。

默然片刻,谢绍祖随意问一句:“曼丽近来看哥嫂了吧?”

“上月回来过,也没待一会儿,”奕宏答应一句,忽而感到有些不对,想谢绍祖不会无话找话,连忙问道,“她是不是不懂事,又惹得您生气了?”

“我早出晚归的,也不常见着,只是承远他妈有时怄气,说曼丽老在外头……”

奕宏的脸顿时涨红了,说不清是恼还是恨。他跟曼丽感情不太亲密,也因不是一母所生,之间又隔有上十岁。他以前去军校,然后去军队,又坐过牢,回来后也整天在外交朋结友,跟父亲尚且疏离,对曼丽就更不屑说。

如果他真要关心曼丽,就不应该由她任性,草率嫁了谢承远。现在,婚姻的种种弊端在一一显现,最痛心的,要数曼丽一年前的那次小产。这对谢家是个重大打击,对徐家又何尝不是?

他至今没有孩子,婉珍那次小产后,就没再怀过。那时他玩心正浓,对孩子还没有概念,有也可,没有也罢。他经历过一些女人,也没少到堂子里去。但心愿未了,得不到的总是好的。没有娶妾,不是他对婉珍怀有仁慈,而是心不在焉,存有妄念,想将珠喜据为己有,想让珠喜为他生孩子。这种念头至今还藏匿在心里。

却没想到流产会在曼丽身上重演。或许是年龄大了,经历了一些事,就觉得曼丽发生的事,像是照见他们兄妹的不幸,是对他们行为无度的惩罚。

“等曼丽回来,我要说说她。”奕宏表明了态度。谢绍祖从来不跟他提起家事,现在说出来,一定是到了忍耐不了的地步。

站台那边响起当当的铜铃声,远处已闻到火车的嘶鸣。

谢绍祖叹口气道:“做长辈的都愿意他们好,年轻人呐,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奕宏感到针刺一样。

火车隆隆地开了过来。人流游鱼似的涌动着,白烟像罩子一样,瞬间湮没了所有。

“谢站长,您在这里呀,叫我好找。”王巡官仿佛从天外而来。

“出了什么事?”谢绍祖忙问。

“前面铁轨旁发现了两具男尸。”

“什么时候的事?”

“黑生巡道时发现的,已经压扁了,不好辨认。”

谢绍祖不及细问,便投入了稀薄的烟气中。

徐奕宏望着前方迷蒙的铁道线,嘴角不觉浮起一丝笑意,转头对着清淡的天,喃喃地说:“爸,儿子发过誓,要为您报仇雪恨,今日总算了结了。”

铁轨在懒懒的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亮,长蛇一样往远处伸展。旁边散落着一些简陋的棚子屋,有的顶上铺着透着草味的芦席,便知是刚刚搭盖的,里面住的也是新户。有几个孩子在铁轨上玩耍,走独木,埋钉子,趴在铁轨上听远方火车的临近。陈仙姑的儿子宝儿才满三岁,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光着脚丫,也跟着大孩子在跳上跳下。

远远的铁轨上走来了一脸风霜的黑生,他穿着半旧的蓝布工装,肩上挎着麻布包,手上提一盏号志灯,时而掏出钉锤,在铁轨上咚咚敲打两下,听听有无螺丝松动。

他做巡道工有段时日了,还是承远帮的忙,回去跟他父亲说起黑生生活无着,悲观厌世,老谢心里也不好受。本不想再管黑生,有不好的前科,又被开除,再要进铁路上做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想到他还要赡养老娘,又要治病,也确实可怜,毕竟黑生是看着长大的,总得给人谋条生路。想其他事他做不了,只有巡道工是别人不愿意干的活,风吹雨打,日晒夜露,每天跟单调漫长的铁路为伴,十分寂寞,也没人在意。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年,他做巡道工也像模像样了。

此时,黑生看到那些伢们在铁轨上玩耍,老远就喊:“快离开,等下火车就要来了。”

几个伢听到,便陆续下了铁轨,只有宝儿似乎没感觉,还在那上面站着。

黑生快步奔了过来,一下抱起了他。

“宝儿,你妈呢?”

宝儿懵懂地眨了下眼,小脸被风吹得起了皴,清鼻涕挂到了嘴边,一呼一吸,像两条虫在蠕动。

一个月前,黑生发现了饿卧在地的娘儿俩,当时陈仙姑已经走了半月之久。她是从河北邯郸逃难过来的,丈夫不幸中了日本兵的枪口,她抱着儿子随亲友逃离出来,却又冲散了,就跟着人群沿着京汉线一路往南,颠沛流离,接近汉口时,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铁路边。

幸亏黑生往此路过,听到孩子微弱的啼哭,见那女人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不由把携带的水壶递给她喝,等女人睁开眼睛,又拿出馒头给她果腹。后来就带着陈仙姑去他家住过的河南棚子,将闲置的棚子屋做了下修整,让娘儿俩得以栖身。

此后几天,黑生巡道经过棚户区,都会给陈仙姑送些食物,有时是几个馒头,或是几块发糕,有次还拎来了半袋米,要她煮点稀饭吃。他不敢从家里拿,怕刘王氏问起,就在吃食摊点买了给她带去。陈仙姑的身体渐渐恢复如常,脸上有了些血色,孩子也不那么黄瘦了,黑生才放了心。

那天,黑生来到棚子屋,看到陈仙姑穿着一件蓝底碎花的褂子,低头在外面的炉灶边刷锅,鬓前一捋头发湿漉漉地贴着,显得脸越发的小了。仙姑回转身来,见黑生目不转睛地瞅着她,不由一窘,脸颊顿时绯红了。

“刘师傅,你又拿这些东西来,这怎么好。”她迟疑地接过黑生递来的白菜和几个红薯。

“前面那家菜地里的,他叫我拿些,我就摘了几个。”黑生笑着说。

“就在这吃饭吧,我烙了玉米饼子,还有稀粥。”

“好的。”黑生已经闻到了香味,他确实不想走。

陈仙姑将一碟咸菜放在木板架起的桌子上,把玉米饼子和粥盛了来,递给他吃。

“你也吃呀。”黑生说。

“我看着你吃。”她抱着宝儿坐在一旁。

黑生也没再客气,呼呼地吃起来,实在是香。

门口探进一两个头,痴痴地笑着,两人瞧见,又黄鼠狼似的缩了回去。彼此一对视,又不好意思地避开了。

等他再拿东西来时,陈仙姑便有些难为情,涨红脸道:“刘师傅,你还要养活老娘,薪水也不多,我年轻,好脚好手的,哪能总要你接济?如果你真想帮咱,就托你给找份事做,我们娘儿俩感谢刘师傅的大恩大德……”

黑生后来想,可能是他来多了,怕邻里说闲话,便想自己出来做事。

碰巧赶上了机会。此时大智门车站人流量猛增,潮汐来去,遗留下大量的垃圾,清扫工作尤其繁重。黑生打听到车站要增加清洁工,便来求谢站长,也不费什么口舌,便要陈仙姑过来上班。

大智门车站运送的军队还在增加,台儿庄大捷,国军为扩大战果,调集二十万人去徐州,长龙似的队伍被一趟趟火车载往前线,准备再次围歼日军。

此时,武汉已成了战时首都,大智门车站总有国民政府首脑及重要人物抵达,还有逃难而来的各方人士。武汉成了抵抗日本法西斯最后的堡垒。火车站门前醒目地挂着“誓死抗战到底”的横幅,时常走来游行的队伍,有人在此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如果守不住徐州,日寇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武汉,激起围观者一次次地呼起口号。

战争改变着每一个人,谢承远每天经过玛领事街,就犹如融入一片沸腾的海洋中,眼见两边的店铺都贴满了各色标语,像火势一样蔓延,总有学生捧着捐赠箱走过,上至店老板,下至乞丐,都踊跃投掷,场面感人,也激发着他的抗战热情。

五月的那个早晨,大智门车站比往日显得安静,股道已停止了运行,一些警察布防在站内站外各个要道。只有黑生提着号志灯,沿着铁轨走走停停,时不时地拿着钉锤敲打一下。

早在五月初,铁路局就接到通知,国军41军122师师长王铭章率部血战藤县,以身殉国,其灵柩将于八日上午运抵大智门车站,届时政府要员、社会各界人士和救亡团体代表都将前来迎接,预计有几千人参加。

黑生一路走来,在地道工地那边碰到徐奕宏,招呼道:“徐少爷在忙啊。”

“还不是地道的事。”徐奕宏答了一句,递给黑生一根香烟。两人接上火,一边吞云吐雾。

“听说王师长的灵柩要到?”徐奕宏问。

“是,我这就过去,你过去看看吧?”

“算了,我怕那种场面,受不了……”奕宏摇了下头。

“你要是在军队,可能也在战场上呢,”黑生知道他的心结,对离开军队耿耿于怀。

徐奕宏苦笑了一下,吐出一口烟雾说:“多年没摸枪了。”

黑生瞅着他那发福的双下巴,一时不好接口。

奕宏似乎也不想再提,转过头问:“做这事还习惯吧?”

“没法子呀,总得要养家糊口。”黑生的话里带着几分怨气。

徐奕宏想他当初辞退人家,黑生还有些耿耿于怀。不由问:“你的病好些了吧?”

“托少爷的福,找个郎中用偏方治了,还管用。”

“那好。”奕宏一时想起什么,又问,“听说你捡了个女人?”

黑生不好意思道:“什么也瞒不过少爷呀。”

“那女的是你介绍来车站做事的,都知道啊。”

黑生不吭声了。

“长得还灵醒,几时把婚事办了?”奕宏劝道。

“我老娘嫌她是个拖油瓶的,不太愿意呢。”黑生面露难色。

“白给你个儿子,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奕宏没那些旧观念,他也是不守规矩束缚的人,“以后你跟她有了伢,看你老娘还愿不愿意?”

黑生没吱声,心里倒是受用。

吸了口烟,黑生一时想起什么:“哎,我正要告诉你呢。”

奕宏忙问:“什么事?”

黑生本要吐出珠喜两字,看他急迫的样子,不由得改了腔调。

“听到一点传闻……”

“什么?”

“上次铁轨上碾死两个人,有点蹊跷……”

“怎么了?”奕宏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有人怀疑是你让人干的。”

奕宏冷笑一声。“让他们怀疑好了,老子还来不及怀疑他们呢。”

“他们要是动你怎么办?”黑皮不免替他担心。

“他敢动老子,就不怕老子卸他个龟孙王八蛋?”奕宏鼓起眼珠子发狠道。

“他也是做贼心虚……”黑生在大智门混了多年,自然明白那个他是谁。

“老子算是客气的。”奕宏对黑生也不避讳。

这时,就听到当当的铃响。

黑生扭头见站台已聚集一些人,便道一句:“少爷,那我过去了。”徐奕宏点了下头,两人便分开了。

走到进站口,黑生见谢承远在后门那站着,便朝他走过去。

一队队的人鱼贯走了进来,两边的月台很快都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每个人胸前都佩戴着小白花,星星点点,似飘落的雪片。

等待火车的间隙,黑生跟承远小声聊了几句。

“我妈从河南老家回来了。”

承远嗯了一声:“还好吧?”

“还好,”黑生答应着,又凑近他说,“她在郑州看到珠喜呢。”

“你说什么?”承远以为听错了。

“珠喜呀,她在郑州。”黑生重复了一遍。

“她怎去了郑州?”

“说来话长……”黑生叹了一声。

国共两党政要已陆续进来,肃立在站台上,两人不由得站直了。偌大的月台一时鸦雀无声,偶尔听到一两声咳嗽,或是风吹过草木的低鸣。

少顷,便听见远处的长啸,接着“当——当——当——”铜铃敲响了,在悲恸的军乐声中,一列火车缓缓驶入了站台。

谢承远站在那里,还在想着什么,忽听人群中一阵唏嘘,再一看,几个士兵正抬着王铭章的灵柩缓缓走下了车厢。

军政部长何应钦默默上前,代表蒋委员长向烈士敬献花圈。

全体肃立默哀。

主持沉痛地宣读祭文,人群中响起声声低泣。

挽歌声中,一队士兵护送着王铭章烈士的遗像,政要及各方代表随后,缓缓走出大智门车站,一路经湖北街、中山路,前往汉口总商会礼堂,准备为烈士举行公祭。

谢承远目送着长长的队伍远去,一声声为王师长报仇的呼喊,一张张痛哭流涕的脸,感染着四周,也叩击着他的心。此时,他才感到男人除了赚钱养家还有别的义务,为国做事才是最光荣的,即便是死,也是壮烈殉国,死得其所,会有无数的人为他哀悼送行。由此又感到自己的卑小,一直碌碌无为,毫无建树,缺少那种舍生忘死的大丈夫气概。现被英雄的壮举所感动,他那颗不甘平庸的心,就像种子得到催化,伺机便要破土而出。

徐州战场失利,日军加速了向武汉的推进。国民政府为阻止对方的进攻,制造了花园口决堤,形成的黄泛区让无数的农田房屋被淹,也使无数的人流离失所。

汉口涌来了更多的难民,大智门车站成了暂时的避难所,到处人满为患,无家可归的人萎缩在墙角,或在马路边乞讨。法租界为防止难民涌入,已关闭了木栅子,外国人,华人的中产阶级,都躲进里面避难,没能进去的,还在想方设法往里挤。

德明饭店早已客满。因铁路中断,一些货运业务受到了影响。驻大智门车站的登记处就成了空摆设,人马便撤回到饭店里,谢承远做着客务副理,主要负责粤汉码头的旅客接待及歌舞厅的事务。

德明饭店曾是谢承远梦寐以求的地方,这里堂皇华丽,美不胜收,出入其间的多是外国人,或是有身份地位的华人,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也自觉高人一等。他踌躇满志,想得到老板的提拔,做上经理,是奋斗的目标,也是身份的体现。现在老板的眼皮底下,他就想显露一下才干,做事也比以往更加卖力。但他只是副理,还得听命于客务经理的差遣。对方看谢承远咄咄逼人,也怕抢了他的位子,就给娄子让他捅。知道他喜欢女人,就有意让他在歌舞厅里待着。说是副理,其实跟那些西崽差不多,忙起来,端茶递水都得做。谢承远知道客务经理有意压制他,心有不平,难免有所流露。

那日,他正在接待码头过来的几个法国商人,跟人家谈着货运业务,有意承接代理。客务经理却喊他去舞厅照应。谢承远感觉经理是怕他揽得这笔业务,得到老板的赏识。心情不爽,去舞厅就不太情愿。

不承想,风度翩翩的谢承远往舞厅门口一站,犹如鹤立鸡群,那些蓝眼睛、黄眼睛、黑眼睛顿时放亮了,像一束束火星投向了他。

他清楚自己的魅力,也习惯了异性对他的好感。但凡所到之处,总会引得太太小姐们的青睐。如果是往常,他会顾忌一下,但此时,他心里憋着一股火,就有些按捺不住。正好一个洋小姐朝他抛媚眼,一时兴起,不由走过去,揽起她的细腰荡进了舞池。

他搂着洋妞旋转起来,倒没忘乎所以,知道周围的眼睛都盯着他,其实一进舞池他就后悔了,洋小姐一身狐臭,熏得他败了胃口,再浪漫的舞曲都提不起兴致,心不在焉的,差点还踩了对方的脚,勉强跳到中途,便草草收了场。

却还是有人报告了客务经理,经理又向老板报告,连带当初他在火车站那些风流韵事,譬如与售票小姐调情、跟客栈老板娘鬼混、与戏子暧昧之事,都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圣保罗本不在意这些个人隐私和小节,但听得多了,就有了印象,对谢承远是恨铁不成钢,志大才疏,*,确实不堪大用。

老板不喜欢,部门主管又压制,旁边的人也多是势利眼,连西崽对谢承远也轻慢起来。谢承远郁郁寡欢,做事也不那么主动了,有些敷衍塞责,这无形中又增加了周围的反感。

谢承远待在饭店里,犹如萧瑟的风吹去落叶一般,寒意阵阵。晚上,他身心疲惫地回到家中,曼丽也不问问他吃饭了没,就要陪她出去逛国货公司,说新进了一款西式裙装,要承远给她买。

“我穿上去跳舞,一定摩登。”曼丽兴致十足道。

“明天行不行?”承远累得不想动,只往床上倒。

“哎呀,你怎么总是有气无力的?”曼丽要拉他起床。

承远甩手道:“别动,我好烦。”

“烦什么呀,薪水没拿多少,还整天喊累。”曼丽噘起嘴,等着承远哄她。

却不知这一下触动了承远,他翻身一下坐了起来,烦道:“钱那么好赚的吗?你每天就只会要钱买这买那,我的薪水都供你开销了。”

曼丽见他训斥人,顿时气红了脸,回敬道:“我下嫁你家,生活已经节省多了,还被婆婆嚼这嚼那,现在想买一件衣服都不行,还怨我用了你的薪水。”

承远说:“现在是战争时期,街上那么多讨饭的,你就只顾得跳舞、打牌。”

曼丽冷笑道:“我得感谢你呀,赏我一碗饭吃,以后得出去做工了,要不就活不成。”

承远一时气闷,不禁忧伤道:“没你这样的女人,一点不体谅丈夫。”

这种伤心的话一出口,曼丽也不示弱,便嗤道:“我这样的女子哪遂得了你的心呢?拖这么长时间才结婚,还不是因了那海誓山盟!”

承远一下被戳到伤疤,顿时涨红了脸,噎得出不了声,只是苦笑着摇头。

“没说错吧?”曼丽笑道。

承远本在饭店里受了一肚子气,烦闷不堪,现又让曼丽这般刺激,如同腹背受敌,被逼到了绝路。他还想控制自己,闷闷的不吭声,哪知曼丽不给他喘息,以为他的沉默是做贼心虚,越发得寸进尺,又要拉他出门,非去买衣服不可。这下把承远给惹火了。

“我不会去的,要买你自己去买。”他冷冷地说,看也不看曼丽。

曼丽没料到承远会生硬地拒绝,倒是怔住了,结婚近两年了,承远对她还算不错,他是要面子的人,想曼丽是富养的,大手大脚惯了,肯嫁给他这个小职员,总不能委屈了人家。因此曼丽想买什么,便尽量满足她,惹得谢太太都有怨言。但这样不依从她,还是头一回,曼丽便受不了。

“你是真不去?”

“是的。”

“那好,我自己去买。”她把五屉柜的抽屉打开,翻找着钱。

“你放着!”承远真的火了,朝她吼了一声,把曼丽吓了一跳。

“我拿自己的钱,是我爸爸留给我的,不用你的钱。”曼丽赌气道。

承远听不得这样的话,这无形中是扇他的耳光子,不把他当回事。他两眼喷火道:“你有钱吧,那好,把你的钱都带走,带到你可以随便花的地方去。”

曼丽一听承远要赶她走,顿时气得两眼发直,鼻子一酸,便呜咽起来。

吵闹声惊动了楼下的谢氏夫妇。谢太太慌忙上楼来,见曼丽在哭,承远站在一边喷着粗气,便说承远:“在楼上发什么疯,不怕隔壁左右的笑话?”

曼丽见婆婆上来了,倒是止住了哭声。谢太太也懒得理她,只对承远说:“你回来半天了,也不吃饭,当神仙了?”

承远连忙说:“我这就下去吃。”

“饭不吃,还有精神吵嘴呢。”谢太太一边叨嚼,一边下楼。承远乖乖地跟在后面。

曼丽一人留在房里,待着不是,出去也不是,谢太太那冷淡的样子,似乎要随她的便,想怎样就怎样吧。曼丽心里委屈得受不了,一下倒在床上,瘫软无力。承远的气息还留在上面,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钻进她的胸腔,搅得她心神不定。她闻到这气息,就被承远锁住了,离不了他,再多的男人穿梭而过,就是代替不了承远。可一想刚才那些气人的话,又不禁伤悲,俯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哀哭,却没心思下楼,怕承远真不要她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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