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第三十一章 离散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秋天的清晨,稀薄的雾在玛领事街弥漫,大智门车站的四堡形塔顶岛屿般地时隐时现,半圆形拱窗像刚刚苏醒的脸,面对着往来不断的人流。

铁轨上卧着一列即将开行的火车,站台上人头攒动,送别的亲友簇拥在车窗前,依依难舍。身着长衫的谢承远出现在人流中,他把礼帽压得很低,希望不被人认出。无数次地迎来送往,此次他终于改换了角色,手上拎着一个藤箱,准备远行。

这个选择事出偶然,却已埋伏在心里很久,如今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才知道心中最在意的事。

汉口的时局日趋严峻,虽在城市外围布下重兵,以阻击日军来势凶猛的进攻,但在武汉的上空,时常有敌机前来轰炸,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和损失。汉口无法久待,国民政府已下达疏散难民的公告,一批批物资器材堆放在江边码头,准备往西迁移。

谢家也有西迁的打算。但谢绍祖公务缠身,一时走不了,就要承远带上母亲、曼丽和弟弟先去重庆,他已叫人安排好地方。承远在德明饭店做得不顺心,而曼丽并不体谅他的苦衷,难受之时,不免又勾起了想念。北平早已沦陷,得知珠喜现在郑州,他倒是松了口气。此次,他就决定去郑州接回珠喜,带上她一起离开。这是承远此生最艰难的一次抉择。已近而立之年,一直优柔寡断,误人又误己。尝到痛苦之后,才知道对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那次目睹王铭章灵柩回汉给他的震荡,在几个月后还在持续。同样是男人,人家可是惊天地,泣鬼神,他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

谢承远悄悄踏上了北去的火车,没有告诉家人,以为只是几天的事。

火车一路奔驰,经过了江岸铁桥,便见一派秋天的田野风光,荒凉与丰美杂糅的画中,有农民在田里埋头干活,水牛在河塘边慢悠悠地饮水,放牛的孩子傻望着火车,似乎没见过这个长长的怪物。如果不是小路上那些肩挑背扛的逃难者,谢承远一时产生了错觉,以为还处在和平时期。

他从那些逃难者,又想到颠沛流离的珠喜。黑生告诉他,北京沦陷之前,珠喜就随尚小芳辗转到了河南。尚小芳的喉疾一直不见好,就让妻子带着孩子先回了老家,后来他带着戏班子往南逃离,一路颠簸,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有珠喜和另一个徒弟侍候左右。

承远不想深究珠喜可能做了尚小芳的女人,她也够苦的。他对不起她。他内疚的时候,就觉得事实与否已无足轻重了。

正思虑之时,忽而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扭过头,斜对面一长衫男子已站起身来,朝他扬手示意。

承远一看,竟是汉口永顺货行的总办萧铁先生。

“承远,真是凑巧。”萧铁过来跟他握手。

“萧铁兄,幸会啊。”谢承远惊喜道。当初驻马店的孙老板带着萧铁来找谢承远,要他代办汉口分部的货运业务,从此跟萧铁打起交道。后来铁路停运,便没再联系,却没想到在此碰上了。

对坐的旅客见他们相熟,便主动换位,彼此谢过,萧铁便坐了下来。

“萧铁兄是去郑州?”

“是啊,你也去?”

“当然。”承远笑了一下。

寒暄了几句,萧铁一时记起什么,问道:“我们这是第二次在火车上相遇吧?”

“是啊,”承远一时触动,想起第一次上火车遇上车童小铁的情景,恍然如昨,转眼他们已到了而立之年,不禁感叹时光飞逝。

“就像这奔跑的火车,一路闪过的风景,只能留下记忆。”萧铁感叹道。

两人又叙说起各自近况。萧铁告诉他,驻马店遭到日寇入侵后,就与孙老板失去了联系,永顺货行没了货源,只好关门歇业。萧铁此次先去郑州办点差事,再去新郑。一时又问承远,为何事出行。

谢承远迟疑了一下说:“去郑州接妹子。”

“妹子……”萧铁朝他看了一眼,目光似锋利的剑,仿佛洞穿了他拙劣的谎言,承远掩饰不过,顿时红了脸。

“看你眉宇间笼着一丝忧愁,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萧铁问道。

谢承远迟疑了一下道:“我把饭店的差事辞了,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事做,内人花费又大……”

“令尊不是站长吗,怎没想到去火车站做事?”

见谢承远摇头,萧铁便笑道:“恐怕有些事是你不想做吧?”

承远犹豫片刻,还是倒出了苦水:“老板派我去大智门车站驻守多年,事做了不少,却得不到赏识,还遭人压制,心灰意冷,就不想干了。”

萧铁沉吟片刻,便开导他:“没什么大不了的,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要因小小的失意就丧失了斗志,天地广阔,目光要放长远一点。”

承远听了不觉一振,忙说:“老兄见多识广,不妨指点一二。”

萧铁打量了他一下,笑问:“抗战时期,需要出力的地方很多,你就没想过做点什么?”

“什么?”

“譬如为国家做点事?”

谢承远愣了一下,没吱声。

萧铁以为他在犹豫,又说:“不是非要你上战场杀敌,国家也有别的需要。”

“你在为国家做事?”承远不禁问。

对方含笑不答。

承远接触萧铁不多,彼此都忙,见面只是谈生意,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举,没想到他还有另外的身份。曾经那寡言少语的车童,又一次让他刮目相看了。

承远没马上表态,此时他心里被珠喜占据着,只想着带她回到汉口。但被对方点拨了一下,又不得不考虑将要面对的问题,他今后做什么?如果带珠喜回汉口,又何以面对曼丽,能丢下她吗?来时跟她赌气,现冷静下来一想,确是个难题。但他说不出口,怕萧铁笑话他。在萧铁面前,他无形中有了自卑感,感到对方有一股力量震慑着他,也影响着他。男人之间是有比较的,不只是外形的优劣,而是内在蕴含的能量。陡然又想到王铭章哀悼仪式上的一幕,或许他们是一类人,都有一股大丈夫气概,为国家流血流汗,直至献身,在所不辞。

谢承远不知道,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后来回想,他从第一次在火车上遇见萧铁,多年后,又与萧铁在火车上相逢,被他指引,就像是天意。

碰巧的事总在发生。一列火车开走了,另一列火车又驶入了大智门车站,旅客呼啦啦地流泻出来,月台顿时喧沸起来。熙攘的人流中,出现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有人认出了,便惊得直叫,怎就那么巧呢,谢公子刚走,她就回来了。

确是久违的宋珠喜。因连日颠沛流离,缺医少药,尚师傅的病灶已扩展到肺部,她本想带师傅回汉口治疗,但尚小芳感觉自己时日不多,不愿离开故土。珠喜虽悉心照料,却终归不治。

在珠喜心里,尚师傅就像一棵树,她倚靠着这棵树,便不觉得孤单。等这棵树倒了,她才发现四周的空旷,没有依附。那压抑的忧伤,又没头没脑地冒了出来。

她得知汉口局势不好,人都往西迁移,想承远或许已经走了,时过境迁,人家又有娇妻陪伴,可能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起来,便是痛,当初离开也是迫不得已。这两年,她颠沛流离,困苦飘零,师傅也过意不去,觉得珠喜是因他受苦。后来珠喜向他表明心迹,她一直等着承远,等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了,承远却跟别人结了婚。

尚小芳其实也明白,当年谢承远与珠喜在北京相会,就知道她心里有了人。他虽然感到失落,却不曾丧失良知,做伤害她的事。他后来病了,不能唱戏,那些徒弟便陆续离开,另谋生路,唯有珠喜不弃不离。他对珠喜怀有一份感激,便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彼此一直保持着师徒关系,其实更像是兄妹,只有这样,珠喜才不会离开。也确实如此,是珠喜给他送了终。

珠喜不可抑制地思念承远,她不在意自己的苦痛,而是承远的安危,不知他过得怎样,听说汉口时而遭遇轰炸,她忧心如焚,好不容易弄到一张车票,终于赶上了那趟火车。

珠喜回到长安里刚住下,就有人告诉了徐少爷。此时,徐奕宏刚刚忙完火车站的地道工程,正等铁路局验收合格,交付使用。他没有离开汉口,一是手头事情牵着,二是珠喜还没有回来。北平沦陷时,他托那边的朋友去找珠喜,至今没有回音。担忧之时,不想她平安回来了,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徐奕宏赶来看珠喜,却吃了闭门羹。楼下房东说宋小姐因师父仙逝,悲伤过度,又连日劳顿,须静养调理,恕不见客。

徐奕宏急道:“我是谁?还不让我进来?”

“徐少爷,十分抱歉,宋小姐说谁都不见!”房东女人含笑道,便要关门。

“你去报告她,我有急事要跟她商量。”他挡住门说。

“小姐说有急事要我代为转达。”房东女人作揖道。

徐奕宏只得怏怏而返。他现搬到巴黎街的协隆里住着,当初为营造厂资金周转,就把小楼卖掉了,却因战争影响,营造厂也面临停工。家境败落,那些酒肉朋友也联系得少了。徐奕宏不得不承认,经商方面他不是这块料,他是个败家子。

刚走到法租界栅子口,突然响起了警报,街上的人一时像惊弓之鸟,一窝蜂地往里涌,进不去的就把小孩往里塞,却被安南巡捕粗暴地阻拦在外。徐奕宏一时犹豫不决,想回头往长安里那边去,但一想那房东女人的态度,心一横,便往家里跑。一会儿就听到隆隆的飞机声,接着远处就响起了爆炸。

他走到家门口,见婉珍正摇摇晃晃地往外颠,此时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奕宏如今回家早些,也是这个原因。

“跑什么,*不会投进租界里的。”奕宏急得直叫。

“我是担心你没回呀。”婉珍抖着嘴说。

“进去吧。”他摆了下手,婉珍乖乖地跟随。

约莫一壶水的工夫,空中的声响才渐趋零落。奕宏心里放心不下,就想再去看看珠喜,不料曼丽哭哭啼啼跑回来,告之承远撇下她去郑州了。

“去就去了吧,总归要回的。”奕宏不耐烦道。

“承志说他去找珠喜呀。”曼丽气道。

奕宏皱了下眉头说:“珠喜已回来了。”

曼丽惊讶道:“她回来了,承远怎不回来?十来天了呢。”

“可能有别的事吧,你管他呢,总不是要回的。”奕宏安慰道。

话虽这么说,两人心里都有了疙瘩,只要与珠喜联系上,就让人不舒服。曼丽恨的是,承远跟她一个招呼都不打,就去找珠喜,看来他心里一直没有她,而是另一个女人。回想起来,她跟承远之间,虽然少有争吵,承远对她一直像妹妹似的,但也说不上亲密。原是心里一直有别人呢。现在跟她闹了点摩擦,就去找那女人,哪把她这个妻子放在眼里?难道他真要丢下她不管了?曼丽想到此,便有些绝望。

奕宏现也后悔让曼丽匆忙嫁了这花花公子。那家伙当初挨了他一顿打,还是痴心不改,现在竟丢下曼丽一走了之。就凭这一点,他当哥哥的也要教训一下那畜生。何况他心里有恨,跟曼丽同病相怜,适才又去珠喜那吃了闭门羹,觉得珠喜怠慢他,也是心里装着谢承远。这一想,酸水就直往外冒,对谢承远越发恨得无以复加。

“等他回来,老子要好好收拾一下这畜生。”他喷着火气说。

曼丽一听他要打人,又怕了,忙说:“你要打残了他,我怎么办?”

“你还心疼呢,他心疼你了吗?”奕宏气道。

曼丽不吭声,只是抹眼泪,奕宏看得难受,不由说:“连日轰炸,汉口恐怕守不住了,我等手上的事情忙完,就带着你嫂子离开汉口去重庆,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曼丽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是等承远回来。”

奕宏横了她一眼,那脸上的粉脂已被泪水洇花了,红红白白的几道渍印,实在难看,便道:“去洗洗脸吧,这又哪玩了来的?”

“婆婆要我学纳鞋底,真把我当小媳妇了。”曼丽噘嘴道。

“学学也好。”奕宏说。

“你让嫂子学过吗?”曼丽回道。

“你别拿她比,我是当初惯坏了她。”

“哥,你现在也说这样的话,要作践我呀。”曼丽撇嘴道。

“出了嫁,总得守人家的规矩,别惹得公公婆婆不高兴。”上次谢绍祖对他提起,想是人家很烦心。徐奕宏以前不会听进去,如今经事多了,对人情世故也明白了些,就不能由着性子做事,他已吃过不少亏。现看曼丽如此,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他的过去,不免有所醒悟。

曼丽不搭理,自顾洗脸去了,奕宏知道曼丽跟他年轻时一样任性,一时半刻是说不通的,也只能另想辙。眼见日军的脚步越来越近,他得找时间跟谢叔说说,能否两家一起走,也有个照应。到时把珠喜也带上,就看她愿不愿跟他走。一想又生出烦恼,可又舍弃不了,真是左右为难。

秋天的风拂过漫长的铁道,应和它的是那些恣意疯长的荒草,还有零星的野菊花,黄的、紫的、白的,间杂在草丛中,从那些枕木的缝隙中钻出来,扬起细长的脖子,展示着它最后的绚烂。

黑生以前没在意这些小花,他不懂什么诗情画意,脚下那些野花跟杂草一样,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贱得不由人管,也自会蓬蓬勃勃地开放。但某一天,他瞧见铁轨边的一丛*花,忽然有了怜惜,他将它采了下来,捧着去看陈仙姑,仙姑瞧着欢喜,找了个瓦盆把它栽上,放在棚屋外面。以后,他只要来看仙姑,就要带一把花来,仙姑就沿着棚屋一溜地栽着,色彩斑斓,就像在花里卧着。

那天正好陈仙姑休息,她要黑生下了班过来吃饭,刚发了一个月的薪水,她去买了半斤肉,又到菜地里摘了些韭菜,准备包顿饺子。这段时间太忙,也太累,宝儿没人管,就丢在邻居家看着,她早出晚归,宝儿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她要给儿子做点好吃的,当然也慰劳一下黑生,风里来,雨里去,太辛苦了。

黑生当然高兴。近来军车不断,又时有敌机轰炸,铁轨遭到损毁,就得赶紧抢修,他巡道的时间也更长了。黑生近来听到风声,说是日军攻得很近,汉口恐怕守不住了。也难怪不时有北方撤下的军队开过来。就想晚上跟仙姑商量一下,早点把婚事办了。刘王氏知道他心意已决,也无可奈何,只得由着他。何况娶这女人进来,花费不了多少。这也是她想通的一个原因。还有就是刘王氏被隔三岔五的轰炸吓着了,她看到隔壁左右都走了,心里也发慌,就催着黑生带她去逃难。反正日本人进来,黑生的差事也做不了,只有走。黑生也答应了,等婚事办了,就带着全家离开汉口,往西逃离。

黑生走上了铁轨,宝儿又奔过来扯他,要叔叔留下不走。他蹲下来拍了拍宝儿的头,说叔叔下了工就来,要他在家乖一点,听娘的话,别乱跑。宝儿愣愣地望着他,等他走了好远,还看到那娘儿俩朝这边眺望着。

黑生那天走得很远,过了江岸铁桥,直往滠口方向前行。因军车较多,铁路便是敌机轰炸的目标,前日在滠口段已有过一次袭击,他不敢掉以轻心,时不时地拿出钉锤敲打一下,看有无铁轨螺丝松动,或是异常的迹象。

正午的太阳顺着头顶倾泻下来,烘烤着他的全身,汗水沥沥地浸出来,衣衫湿啧啧得难受。已经过了九月,太阳还是这般强劲,走不了一会儿就口干舌燥,汗流浃背。

他打算停下来歇一会儿,肚子已有点饿了,就从挎包里掏出两个冷馍来,坐在铁路边的一棵杨树下,大口地嚼着,馍放干了,邦硬,碎末子塞满了牙缝,吞咽得快一点,就噎得直翻白眼。嚼完大半个,拿出水壶咕噜喝了几口,又把小半个塞进嘴里。想着晚上去仙姑那吃韭菜饺子,心里便充满了甜蜜。自从仙姑来了之后,他的整个人就变了样,一扫过去的委顿,干活也有劲了,漫长的铁路线一路走下来,也不觉得辛苦枯燥,而且,他的病好得也快。那晚,在仙姑的棚屋里,他本有些战战兢兢的,不料一接触到仙姑滑溜的身体,他就情不自禁,忘了一切,后来热汗涔涔地下来,望着仙姑满足的笑容,偎依着他,感觉比蜜都甜。他本就黑瘦,相貌平平,做了巡道工,风里来,雨里去,就更显老相了。有一个女人这么爱他,仿佛给他孤苦寂寞的心里投入了一道阳光,给他的伤口抹上了一味良药。自从有了仙姑,他就把如意忘了,慢慢觉得,仙姑比那如意好上百倍,就像那坡地上的野菊花,朴实,自然,透着清香。他才觉得自己真是有福,遇上这么好的女人,又有了宝儿,以后,他还要跟仙姑生更多的孩子。他们一家子,会多么热闹幸福啊。

一列火车开了过来,那些坐在闷罐车里的伤兵们,默默望着坐在树下的他,又一晃而过。

“黑生——”一个粗嗓门在叫。

他看到王运福在车窗向他招手,不等回应,已遽然远去。

这时候他还记得做生意呀。他嘀咕了一句,又拿起第二个馍,边吃边想,眼角满溢着幸福。

吃完了,刚喝了两口水,便听到远处隆隆的声响。他愣了一下,支棱起耳朵,视线朝声音的地方望过去,只见密集如蝗虫一样的飞机正从东边疯狂地扑来。他惊得一跳,忙往低洼处躲避。眨眼间,那一枚枚*,便拉屎似的从飞机上落下来,“轰,轰——”*沿着铁路线轮番地爆炸,黑生伸头一看,前方火光四起,浓烟蔽日,想是那些飞机追着军车在投弹,沿铁路线都要遭殃了。这一想便待不住,那母子俩不知怎样,也顾不得危险,直往爆炸的地方奔去。

铁路漫长,他气喘吁吁地跑着,才知自己每天走了这么远的路。平时不觉得,今天就恨自己走得太长了。明知仙姑和宝儿在等着她,就不能偷一下懒?他确实太把事当事了,已经失去过,再有一份差事不容易,再苦再累都得干好,他还要养家糊口呢。

他连走带跑,一时不小心,脚又被碎石崴了一下,痛得一颤,挨了一下,又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火光渐渐地近了,大半个天在燃烧,浓烟滚滚。那一大片棚户区已成了火海,黑生发疯似的往熟悉的棚屋跑去,他每天老远就能看到那野菊花环绕的家,那里面有他的女人和孩子,可现在,却被一道火墙挡住。黑生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他的眼睛也在冒火,泪水已被烧干了,干得生痛,他手脚不停地颤抖,脑子一片空白,他不以为是真的,他不能相信那些野菊花顷刻间会化为灰烬。

轰炸的那一刻,谢绍祖正在月台上组织抢运。火车刚到,就有敌机追来投弹,他们只有抢时间,将车上的伤员和物资运走。平汉线中断后,唯汉口至郑州一段尚在通行,除了客运,更多是各地运来汉口的大量物资器材,然后,由大小车辆一趟趟地发至粤汉码头或其他地方,等待转运到宜昌。

不远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黑色的烟雾飘散过来,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惊叫声、哭喊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从月台一直扩散到站外,谁都没能阻止恐惧,但也没有忘记,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

谢绍祖的嗓子在冒烟,四周的声响太大,非常时期,客货车已分不了那么清楚,尤其是军用火车,伤兵和货物一道运抵,长夫和救护人员都一窝蜂地往上抢,忙中出错,时有发生。虽事先安排车站司职人员维持秩序,但空袭尚未停止,恐慌的情绪在蔓延,无形中就乱成了一团糟,任他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

乱了,真乱了,他被人挤到了一边。灾难降临,既定的秩序已被打乱,由不得人控制,求生是唯一的选择。

“谢站长——”

混迹在人群中的王运福向他挤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帮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

“运福,你坐这趟车来的?”谢绍祖惊问。

“是呀,把家人都带来了,”他拉了一下那位眉眼几分像婉珍的妇人,指是他客堂,要过来给谢站长请安。

王运福准备举家迁徙,往重庆逃难。“铁路不通了,买卖做不成,河南又是水患又是蝗灾,只有走。”他叹气道。

“走了好。”谢绍祖点头道。

“哦,站长,我们在郑州歇脚时,不巧在旅馆遇上了承远。”王运福忙说。

“他在哪?”谢绍祖急着问。

王运福也顾不得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谢绍祖接过信,要王运福带着家人先走。又忙乱了一阵,才走到一边看起信来。

父亲大人台鉴:

恕儿不孝,不辞而别,因闻珠喜现在郑州,书信不应,只得前往寻找。儿对珠喜亏欠太多,她现孤身一人,举目无亲,面临战乱,只有让她早日回汉,再作商议。若不去,珠喜遭遇不测,恐儿将置于不仁不义之境,情何以堪?想父亲大人也不忍于此,会赞同儿子之举。

另在火车上,幸遇老友萧铁先生,他是商人,实为国军供应药品。他讲了不少人生的道理,让儿醍醐灌顶。儿在徘徊之际,幸得萧兄指点,有意为抗战尽一份微薄之力。不日寻到珠喜,便带她返汉。勿念。

叩拜父亲,顺祝安康!

男承远敬上

民国二十七年九月十日

谢绍祖看毕,不觉叹了口气。他把信装进口袋里,准备等会儿就给承远写封回信,要他早点回来,一家人都在等待着他。

火车上的人流渐渐散去,他皱着眉头望着前方的铁路,天际间升起一团黑色的烟雾,像是那片棚户区着火了。谢绍祖一下想到清扫工陈仙姑在那一块住着,会不会出危险,便叫人去找,一时不见来人,才知今天不在班,黑生也没回。他二话没说,就派人赶紧去趟棚户区。

彼时,黑生就像块石头蹲在一片黑色的废墟里,连眼珠都停止了转动,火光,烟雾,渐渐地消散了,四处弥漫着烧焦的臭味。旁人走到跟前也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对着一地的碎片。一枚*正落在棚屋旁,瞬间灰飞烟灭,连菊花都烧焦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失神的眼睛似乎触到什么,木然的脸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目光定定地投向一片瓦砾,那里有一个烧煳的饺子,被夹在缝隙间,他呆了呆,便弯下身去,将它拾了起来,握在手心上,忽地一悲,止不住撕心裂肺地哭道:“仙姑,我早该带你走的啊……”(未完待续)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玄尘道途五胡之血时代盖世双谐你老婆掉了我只有两千五百岁绝对一番信息全知者奸夫是皇帝反叛的大魔王终末忍界
相邻小说
都市之提取系统神奇换物网站大豪门大明门之锦衣三少武侠大掌门逍遥大掌门亡主神灵狩猎计划英雄联盟:冠军之箭无敌小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