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清晨,稀薄的雾在玛领事街弥漫,大智门车站的四堡形塔顶岛屿般地时隐时现,半圆形拱窗像刚刚苏醒的脸,面对着往来不断的人流。
铁轨上卧着一列即将开行的火车,站台上人头攒动,送别的亲友簇拥在车窗前,依依难舍。身着长衫的谢承远出现在人流中,他把礼帽压得很低,希望不被人认出。无数次地迎来送往,此次他终于改换了角色,手上拎着一个藤箱,准备远行。
这个选择事出偶然,却已埋伏在心里很久,如今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才知道心中最在意的事。
汉口的时局日趋严峻,虽在城市外围布下重兵,以阻击日军来势凶猛的进攻,但在武汉的上空,时常有敌机前来轰炸,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和损失。汉口无法久待,国民政府已下达疏散难民的公告,一批批物资器材堆放在江边码头,准备往西迁移。
谢家也有西迁的打算。但谢绍祖公务缠身,一时走不了,就要承远带上母亲、曼丽和弟弟先去重庆,他已叫人安排好地方。承远在德明饭店做得不顺心,而曼丽并不体谅他的苦衷,难受之时,不免又勾起了想念。北平早已沦陷,得知珠喜现在郑州,他倒是松了口气。此次,他就决定去郑州接回珠喜,带上她一起离开。这是承远此生最艰难的一次抉择。已近而立之年,一直优柔寡断,误人又误己。尝到痛苦之后,才知道对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那次目睹王铭章灵柩回汉给他的震荡,在几个月后还在持续。同样是男人,人家可是惊天地,泣鬼神,他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
谢承远悄悄踏上了北去的火车,没有告诉家人,以为只是几天的事。
火车一路奔驰,经过了江岸铁桥,便见一派秋天的田野风光,荒凉与丰美杂糅的画中,有农民在田里埋头干活,水牛在河塘边慢悠悠地饮水,放牛的孩子傻望着火车,似乎没见过这个长长的怪物。如果不是小路上那些肩挑背扛的逃难者,谢承远一时产生了错觉,以为还处在和平时期。
他从那些逃难者,又想到颠沛流离的珠喜。黑生告诉他,北京沦陷之前,珠喜就随尚小芳辗转到了河南。尚小芳的喉疾一直不见好,就让妻子带着孩子先回了老家,后来他带着戏班子往南逃离,一路颠簸,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有珠喜和另一个徒弟侍候左右。
承远不想深究珠喜可能做了尚小芳的女人,她也够苦的。他对不起她。他内疚的时候,就觉得事实与否已无足轻重了。
正思虑之时,忽而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扭过头,斜对面一长衫男子已站起身来,朝他扬手示意。
承远一看,竟是汉口永顺货行的总办萧铁先生。
“承远,真是凑巧。”萧铁过来跟他握手。
“萧铁兄,幸会啊。”谢承远惊喜道。当初驻马店的孙老板带着萧铁来找谢承远,要他代办汉口分部的货运业务,从此跟萧铁打起交道。后来铁路停运,便没再联系,却没想到在此碰上了。
对坐的旅客见他们相熟,便主动换位,彼此谢过,萧铁便坐了下来。
“萧铁兄是去郑州?”
“是啊,你也去?”
“当然。”承远笑了一下。
寒暄了几句,萧铁一时记起什么,问道:“我们这是第二次在火车上相遇吧?”
“是啊,”承远一时触动,想起第一次上火车遇上车童小铁的情景,恍然如昨,转眼他们已到了而立之年,不禁感叹时光飞逝。
“就像这奔跑的火车,一路闪过的风景,只能留下记忆。”萧铁感叹道。
两人又叙说起各自近况。萧铁告诉他,驻马店遭到日寇入侵后,就与孙老板失去了联系,永顺货行没了货源,只好关门歇业。萧铁此次先去郑州办点差事,再去新郑。一时又问承远,为何事出行。
谢承远迟疑了一下说:“去郑州接妹子。”
“妹子……”萧铁朝他看了一眼,目光似锋利的剑,仿佛洞穿了他拙劣的谎言,承远掩饰不过,顿时红了脸。
“看你眉宇间笼着一丝忧愁,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萧铁问道。
谢承远迟疑了一下道:“我把饭店的差事辞了,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事做,内人花费又大……”
“令尊不是站长吗,怎没想到去火车站做事?”
见谢承远摇头,萧铁便笑道:“恐怕有些事是你不想做吧?”
承远犹豫片刻,还是倒出了苦水:“老板派我去大智门车站驻守多年,事做了不少,却得不到赏识,还遭人压制,心灰意冷,就不想干了。”
萧铁沉吟片刻,便开导他:“没什么大不了的,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要因小小的失意就丧失了斗志,天地广阔,目光要放长远一点。”
承远听了不觉一振,忙说:“老兄见多识广,不妨指点一二。”
萧铁打量了他一下,笑问:“抗战时期,需要出力的地方很多,你就没想过做点什么?”
“什么?”
“譬如为国家做点事?”
谢承远愣了一下,没吱声。
萧铁以为他在犹豫,又说:“不是非要你上战场杀敌,国家也有别的需要。”
“你在为国家做事?”承远不禁问。
对方含笑不答。
承远接触萧铁不多,彼此都忙,见面只是谈生意,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举,没想到他还有另外的身份。曾经那寡言少语的车童,又一次让他刮目相看了。
承远没马上表态,此时他心里被珠喜占据着,只想着带她回到汉口。但被对方点拨了一下,又不得不考虑将要面对的问题,他今后做什么?如果带珠喜回汉口,又何以面对曼丽,能丢下她吗?来时跟她赌气,现冷静下来一想,确是个难题。但他说不出口,怕萧铁笑话他。在萧铁面前,他无形中有了自卑感,感到对方有一股力量震慑着他,也影响着他。男人之间是有比较的,不只是外形的优劣,而是内在蕴含的能量。陡然又想到王铭章哀悼仪式上的一幕,或许他们是一类人,都有一股大丈夫气概,为国家流血流汗,直至献身,在所不辞。
谢承远不知道,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后来回想,他从第一次在火车上遇见萧铁,多年后,又与萧铁在火车上相逢,被他指引,就像是天意。
碰巧的事总在发生。一列火车开走了,另一列火车又驶入了大智门车站,旅客呼啦啦地流泻出来,月台顿时喧沸起来。熙攘的人流中,出现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有人认出了,便惊得直叫,怎就那么巧呢,谢公子刚走,她就回来了。
确是久违的宋珠喜。因连日颠沛流离,缺医少药,尚师傅的病灶已扩展到肺部,她本想带师傅回汉口治疗,但尚小芳感觉自己时日不多,不愿离开故土。珠喜虽悉心照料,却终归不治。
在珠喜心里,尚师傅就像一棵树,她倚靠着这棵树,便不觉得孤单。等这棵树倒了,她才发现四周的空旷,没有依附。那压抑的忧伤,又没头没脑地冒了出来。
她得知汉口局势不好,人都往西迁移,想承远或许已经走了,时过境迁,人家又有娇妻陪伴,可能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起来,便是痛,当初离开也是迫不得已。这两年,她颠沛流离,困苦飘零,师傅也过意不去,觉得珠喜是因他受苦。后来珠喜向他表明心迹,她一直等着承远,等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了,承远却跟别人结了婚。
尚小芳其实也明白,当年谢承远与珠喜在北京相会,就知道她心里有了人。他虽然感到失落,却不曾丧失良知,做伤害她的事。他后来病了,不能唱戏,那些徒弟便陆续离开,另谋生路,唯有珠喜不弃不离。他对珠喜怀有一份感激,便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彼此一直保持着师徒关系,其实更像是兄妹,只有这样,珠喜才不会离开。也确实如此,是珠喜给他送了终。
珠喜不可抑制地思念承远,她不在意自己的苦痛,而是承远的安危,不知他过得怎样,听说汉口时而遭遇轰炸,她忧心如焚,好不容易弄到一张车票,终于赶上了那趟火车。
珠喜回到长安里刚住下,就有人告诉了徐少爷。此时,徐奕宏刚刚忙完火车站的地道工程,正等铁路局验收合格,交付使用。他没有离开汉口,一是手头事情牵着,二是珠喜还没有回来。北平沦陷时,他托那边的朋友去找珠喜,至今没有回音。担忧之时,不想她平安回来了,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徐奕宏赶来看珠喜,却吃了闭门羹。楼下房东说宋小姐因师父仙逝,悲伤过度,又连日劳顿,须静养调理,恕不见客。
徐奕宏急道:“我是谁?还不让我进来?”
“徐少爷,十分抱歉,宋小姐说谁都不见!”房东女人含笑道,便要关门。
“你去报告她,我有急事要跟她商量。”他挡住门说。
“小姐说有急事要我代为转达。”房东女人作揖道。
徐奕宏只得怏怏而返。他现搬到巴黎街的协隆里住着,当初为营造厂资金周转,就把小楼卖掉了,却因战争影响,营造厂也面临停工。家境败落,那些酒肉朋友也联系得少了。徐奕宏不得不承认,经商方面他不是这块料,他是个败家子。
刚走到法租界栅子口,突然响起了警报,街上的人一时像惊弓之鸟,一窝蜂地往里涌,进不去的就把小孩往里塞,却被安南巡捕粗暴地阻拦在外。徐奕宏一时犹豫不决,想回头往长安里那边去,但一想那房东女人的态度,心一横,便往家里跑。一会儿就听到隆隆的飞机声,接着远处就响起了爆炸。
他走到家门口,见婉珍正摇摇晃晃地往外颠,此时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奕宏如今回家早些,也是这个原因。
“跑什么,*不会投进租界里的。”奕宏急得直叫。
“我是担心你没回呀。”婉珍抖着嘴说。
“进去吧。”他摆了下手,婉珍乖乖地跟随。
约莫一壶水的工夫,空中的声响才渐趋零落。奕宏心里放心不下,就想再去看看珠喜,不料曼丽哭哭啼啼跑回来,告之承远撇下她去郑州了。
“去就去了吧,总归要回的。”奕宏不耐烦道。
“承志说他去找珠喜呀。”曼丽气道。
奕宏皱了下眉头说:“珠喜已回来了。”
曼丽惊讶道:“她回来了,承远怎不回来?十来天了呢。”
“可能有别的事吧,你管他呢,总不是要回的。”奕宏安慰道。
话虽这么说,两人心里都有了疙瘩,只要与珠喜联系上,就让人不舒服。曼丽恨的是,承远跟她一个招呼都不打,就去找珠喜,看来他心里一直没有她,而是另一个女人。回想起来,她跟承远之间,虽然少有争吵,承远对她一直像妹妹似的,但也说不上亲密。原是心里一直有别人呢。现在跟她闹了点摩擦,就去找那女人,哪把她这个妻子放在眼里?难道他真要丢下她不管了?曼丽想到此,便有些绝望。
奕宏现也后悔让曼丽匆忙嫁了这花花公子。那家伙当初挨了他一顿打,还是痴心不改,现在竟丢下曼丽一走了之。就凭这一点,他当哥哥的也要教训一下那畜生。何况他心里有恨,跟曼丽同病相怜,适才又去珠喜那吃了闭门羹,觉得珠喜怠慢他,也是心里装着谢承远。这一想,酸水就直往外冒,对谢承远越发恨得无以复加。
“等他回来,老子要好好收拾一下这畜生。”他喷着火气说。
曼丽一听他要打人,又怕了,忙说:“你要打残了他,我怎么办?”
“你还心疼呢,他心疼你了吗?”奕宏气道。
曼丽不吭声,只是抹眼泪,奕宏看得难受,不由说:“连日轰炸,汉口恐怕守不住了,我等手上的事情忙完,就带着你嫂子离开汉口去重庆,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曼丽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是等承远回来。”
奕宏横了她一眼,那脸上的粉脂已被泪水洇花了,红红白白的几道渍印,实在难看,便道:“去洗洗脸吧,这又哪玩了来的?”
“婆婆要我学纳鞋底,真把我当小媳妇了。”曼丽噘嘴道。
“学学也好。”奕宏说。
“你让嫂子学过吗?”曼丽回道。
“你别拿她比,我是当初惯坏了她。”
“哥,你现在也说这样的话,要作践我呀。”曼丽撇嘴道。
“出了嫁,总得守人家的规矩,别惹得公公婆婆不高兴。”上次谢绍祖对他提起,想是人家很烦心。徐奕宏以前不会听进去,如今经事多了,对人情世故也明白了些,就不能由着性子做事,他已吃过不少亏。现看曼丽如此,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他的过去,不免有所醒悟。
曼丽不搭理,自顾洗脸去了,奕宏知道曼丽跟他年轻时一样任性,一时半刻是说不通的,也只能另想辙。眼见日军的脚步越来越近,他得找时间跟谢叔说说,能否两家一起走,也有个照应。到时把珠喜也带上,就看她愿不愿跟他走。一想又生出烦恼,可又舍弃不了,真是左右为难。
秋天的风拂过漫长的铁道,应和它的是那些恣意疯长的荒草,还有零星的野菊花,黄的、紫的、白的,间杂在草丛中,从那些枕木的缝隙中钻出来,扬起细长的脖子,展示着它最后的绚烂。
黑生以前没在意这些小花,他不懂什么诗情画意,脚下那些野花跟杂草一样,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贱得不由人管,也自会蓬蓬勃勃地开放。但某一天,他瞧见铁轨边的一丛*花,忽然有了怜惜,他将它采了下来,捧着去看陈仙姑,仙姑瞧着欢喜,找了个瓦盆把它栽上,放在棚屋外面。以后,他只要来看仙姑,就要带一把花来,仙姑就沿着棚屋一溜地栽着,色彩斑斓,就像在花里卧着。
那天正好陈仙姑休息,她要黑生下了班过来吃饭,刚发了一个月的薪水,她去买了半斤肉,又到菜地里摘了些韭菜,准备包顿饺子。这段时间太忙,也太累,宝儿没人管,就丢在邻居家看着,她早出晚归,宝儿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她要给儿子做点好吃的,当然也慰劳一下黑生,风里来,雨里去,太辛苦了。
黑生当然高兴。近来军车不断,又时有敌机轰炸,铁轨遭到损毁,就得赶紧抢修,他巡道的时间也更长了。黑生近来听到风声,说是日军攻得很近,汉口恐怕守不住了。也难怪不时有北方撤下的军队开过来。就想晚上跟仙姑商量一下,早点把婚事办了。刘王氏知道他心意已决,也无可奈何,只得由着他。何况娶这女人进来,花费不了多少。这也是她想通的一个原因。还有就是刘王氏被隔三岔五的轰炸吓着了,她看到隔壁左右都走了,心里也发慌,就催着黑生带她去逃难。反正日本人进来,黑生的差事也做不了,只有走。黑生也答应了,等婚事办了,就带着全家离开汉口,往西逃离。
黑生走上了铁轨,宝儿又奔过来扯他,要叔叔留下不走。他蹲下来拍了拍宝儿的头,说叔叔下了工就来,要他在家乖一点,听娘的话,别乱跑。宝儿愣愣地望着他,等他走了好远,还看到那娘儿俩朝这边眺望着。
黑生那天走得很远,过了江岸铁桥,直往滠口方向前行。因军车较多,铁路便是敌机轰炸的目标,前日在滠口段已有过一次袭击,他不敢掉以轻心,时不时地拿出钉锤敲打一下,看有无铁轨螺丝松动,或是异常的迹象。
正午的太阳顺着头顶倾泻下来,烘烤着他的全身,汗水沥沥地浸出来,衣衫湿啧啧得难受。已经过了九月,太阳还是这般强劲,走不了一会儿就口干舌燥,汗流浃背。
他打算停下来歇一会儿,肚子已有点饿了,就从挎包里掏出两个冷馍来,坐在铁路边的一棵杨树下,大口地嚼着,馍放干了,邦硬,碎末子塞满了牙缝,吞咽得快一点,就噎得直翻白眼。嚼完大半个,拿出水壶咕噜喝了几口,又把小半个塞进嘴里。想着晚上去仙姑那吃韭菜饺子,心里便充满了甜蜜。自从仙姑来了之后,他的整个人就变了样,一扫过去的委顿,干活也有劲了,漫长的铁路线一路走下来,也不觉得辛苦枯燥,而且,他的病好得也快。那晚,在仙姑的棚屋里,他本有些战战兢兢的,不料一接触到仙姑滑溜的身体,他就情不自禁,忘了一切,后来热汗涔涔地下来,望着仙姑满足的笑容,偎依着他,感觉比蜜都甜。他本就黑瘦,相貌平平,做了巡道工,风里来,雨里去,就更显老相了。有一个女人这么爱他,仿佛给他孤苦寂寞的心里投入了一道阳光,给他的伤口抹上了一味良药。自从有了仙姑,他就把如意忘了,慢慢觉得,仙姑比那如意好上百倍,就像那坡地上的野菊花,朴实,自然,透着清香。他才觉得自己真是有福,遇上这么好的女人,又有了宝儿,以后,他还要跟仙姑生更多的孩子。他们一家子,会多么热闹幸福啊。
一列火车开了过来,那些坐在闷罐车里的伤兵们,默默望着坐在树下的他,又一晃而过。
“黑生——”一个粗嗓门在叫。
他看到王运福在车窗向他招手,不等回应,已遽然远去。
这时候他还记得做生意呀。他嘀咕了一句,又拿起第二个馍,边吃边想,眼角满溢着幸福。
吃完了,刚喝了两口水,便听到远处隆隆的声响。他愣了一下,支棱起耳朵,视线朝声音的地方望过去,只见密集如蝗虫一样的飞机正从东边疯狂地扑来。他惊得一跳,忙往低洼处躲避。眨眼间,那一枚枚*,便拉屎似的从飞机上落下来,“轰,轰——”*沿着铁路线轮番地爆炸,黑生伸头一看,前方火光四起,浓烟蔽日,想是那些飞机追着军车在投弹,沿铁路线都要遭殃了。这一想便待不住,那母子俩不知怎样,也顾不得危险,直往爆炸的地方奔去。
铁路漫长,他气喘吁吁地跑着,才知自己每天走了这么远的路。平时不觉得,今天就恨自己走得太长了。明知仙姑和宝儿在等着她,就不能偷一下懒?他确实太把事当事了,已经失去过,再有一份差事不容易,再苦再累都得干好,他还要养家糊口呢。
他连走带跑,一时不小心,脚又被碎石崴了一下,痛得一颤,挨了一下,又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火光渐渐地近了,大半个天在燃烧,浓烟滚滚。那一大片棚户区已成了火海,黑生发疯似的往熟悉的棚屋跑去,他每天老远就能看到那野菊花环绕的家,那里面有他的女人和孩子,可现在,却被一道火墙挡住。黑生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他的眼睛也在冒火,泪水已被烧干了,干得生痛,他手脚不停地颤抖,脑子一片空白,他不以为是真的,他不能相信那些野菊花顷刻间会化为灰烬。
轰炸的那一刻,谢绍祖正在月台上组织抢运。火车刚到,就有敌机追来投弹,他们只有抢时间,将车上的伤员和物资运走。平汉线中断后,唯汉口至郑州一段尚在通行,除了客运,更多是各地运来汉口的大量物资器材,然后,由大小车辆一趟趟地发至粤汉码头或其他地方,等待转运到宜昌。
不远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黑色的烟雾飘散过来,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惊叫声、哭喊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从月台一直扩散到站外,谁都没能阻止恐惧,但也没有忘记,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
谢绍祖的嗓子在冒烟,四周的声响太大,非常时期,客货车已分不了那么清楚,尤其是军用火车,伤兵和货物一道运抵,长夫和救护人员都一窝蜂地往上抢,忙中出错,时有发生。虽事先安排车站司职人员维持秩序,但空袭尚未停止,恐慌的情绪在蔓延,无形中就乱成了一团糟,任他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
乱了,真乱了,他被人挤到了一边。灾难降临,既定的秩序已被打乱,由不得人控制,求生是唯一的选择。
“谢站长——”
混迹在人群中的王运福向他挤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帮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
“运福,你坐这趟车来的?”谢绍祖惊问。
“是呀,把家人都带来了,”他拉了一下那位眉眼几分像婉珍的妇人,指是他客堂,要过来给谢站长请安。
王运福准备举家迁徙,往重庆逃难。“铁路不通了,买卖做不成,河南又是水患又是蝗灾,只有走。”他叹气道。
“走了好。”谢绍祖点头道。
“哦,站长,我们在郑州歇脚时,不巧在旅馆遇上了承远。”王运福忙说。
“他在哪?”谢绍祖急着问。
王运福也顾不得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谢绍祖接过信,要王运福带着家人先走。又忙乱了一阵,才走到一边看起信来。
父亲大人台鉴:
恕儿不孝,不辞而别,因闻珠喜现在郑州,书信不应,只得前往寻找。儿对珠喜亏欠太多,她现孤身一人,举目无亲,面临战乱,只有让她早日回汉,再作商议。若不去,珠喜遭遇不测,恐儿将置于不仁不义之境,情何以堪?想父亲大人也不忍于此,会赞同儿子之举。
另在火车上,幸遇老友萧铁先生,他是商人,实为国军供应药品。他讲了不少人生的道理,让儿醍醐灌顶。儿在徘徊之际,幸得萧兄指点,有意为抗战尽一份微薄之力。不日寻到珠喜,便带她返汉。勿念。
叩拜父亲,顺祝安康!
男承远敬上
民国二十七年九月十日
谢绍祖看毕,不觉叹了口气。他把信装进口袋里,准备等会儿就给承远写封回信,要他早点回来,一家人都在等待着他。
火车上的人流渐渐散去,他皱着眉头望着前方的铁路,天际间升起一团黑色的烟雾,像是那片棚户区着火了。谢绍祖一下想到清扫工陈仙姑在那一块住着,会不会出危险,便叫人去找,一时不见来人,才知今天不在班,黑生也没回。他二话没说,就派人赶紧去趟棚户区。
彼时,黑生就像块石头蹲在一片黑色的废墟里,连眼珠都停止了转动,火光,烟雾,渐渐地消散了,四处弥漫着烧焦的臭味。旁人走到跟前也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对着一地的碎片。一枚*正落在棚屋旁,瞬间灰飞烟灭,连菊花都烧焦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失神的眼睛似乎触到什么,木然的脸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目光定定地投向一片瓦砾,那里有一个烧煳的饺子,被夹在缝隙间,他呆了呆,便弯下身去,将它拾了起来,握在手心上,忽地一悲,止不住撕心裂肺地哭道:“仙姑,我早该带你走的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