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都市生活总有无尽的诱惑,大智门一带是新兴的闹市区,火车站就像一座输进输出的水闸,向四周灌溉着源源不断的活水,那街面就如同滋润过的农田,一座座房子庄稼似的拔地而起,聚集了更多的人气,呈现着欣欣向荣的景象。
大智门车站也是日新月异,灰坑、水鹤修复如初,南、北闸房已投入使用,新建的混凝土天桥犹如一道彩虹横跨在铁轨之间,旅客可以轻松地从桥上经过,到达第二站台,以此杜绝翻越铁轨的安全隐患。在火车站南端,由圣保罗公司承建的铁瓦顶仓库已投入使用,露天货场也建了风雨棚,不及运走的货物从此避免了日晒雨淋。
货运量还在持续增长,股道的列车时有增加,为便于货物进出,火车站又计划修建一座钢筋水泥地道。此次又有数家公司参与竞争,谁都想分得一杯羹。
圣保罗公司刚刚修建了货场仓库,还有循礼门车站的月台和票房,工程质量也得到铁路局的肯定,对获得工程项目占有明显优势。徐记营造厂因人行天桥建造良好,赢得口碑,获得此项工程也胜券在握。还有恒昌营造厂等几家有实力的公司,也不乏一定的人脉,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徐记营造厂当然是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势必拿下这个项目,但事情比预想要难得多,圣保罗吸取了上次轻敌的教训,知道谢站长是阻力,他就不派谢承远,而让另一位副理往街对面的铁路局攻关,不时将那些官员请到饭店就餐娱乐。还有公司不择手段,只管在小报上披露谢站长论人唯亲,把工程交给自家亲戚,又有徐家少爷不顾工人死活,在工地酿成伤亡事件等,造成很不利的影响。
徐金穗虽是老江湖了,看到这些负面消息,也有把握不了的时候。可是谁能帮他呢?告诉儿子奕宏,他性子火暴,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情。再者,奕宏也不是谈生意的能手,心思也不在这上面,整天不务正业,就跟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徐金穗忧心忡忡,有时带着曼丽一起出去,也不会涉及太多。曼丽虽说伶俐,到底是女孩,有她肤浅的一面,他也不想让她蹚那么深的水,过早地看清社会的阴暗和丑恶。他只能独自前往,尽最大努力拿下这项工程,打赢这一仗。他记着一条: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摆不平的事,就看你舍不舍得使力。
当然又投入了不少,花钱如流水,把刚赚来的一些利润又扔了出去,舍财免灾,舍财便是收获。在自己还没有年老体衰的时候,就先给儿女打打底子,铺铺路吧。
那个下午,终于等到铁路局的答复,地下通道工程交由徐记营造厂承建。徐金穗从铁路大楼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深秋的残阳挂在树枝梢头,一会儿便掉下去了,青白的天色,几朵灰色的云霞在飘,渐渐地黯淡下去。徐金穗怀揣着那份承建委任书,兴冲冲地前往大智门车站,他要把这个喜讯告诉谢绍祖。刚才从铁路局朋友那得知,此项工程另外几家也投入不少精力,各有优势,一时裁夺不下。谢绍祖闻讯后,上呈书面报告,力荐徐记营造厂在修造天桥时排除干扰,精益求精,以及地下通道设计优良,且造价成本低等诸多优点,最终才促成此事。徐金穗没想到谢绍祖会不顾一切地帮他,激动之时,就想请谢绍祖去喝一杯。老哥俩认识这么多年,还没在一起喝过酒呢,也没好好地叙叙旧,都太忙了,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唯一可以分享喜悦的人便是谢绍祖。他一定要把谢绍祖拉到酒馆里坐坐。
黄包车跑得很快,一会儿就看到那四堡形塔楼的轮廓,半圆形拱窗像人脸一样对他笑着,如他此时的心情,温暖而惬意。
他不知道,有影子跟在身后,一直尾随而行。
火车站到了,黄包车停在路边,他下了车,从大门口进去,谢绍祖应该在办公室,他总要在那忙一阵再回家,早出晚归。
候车大厅里的人少些,稀稀拉拉的,一列火车刚走,进站的火车还不到时候。徐金穗径直往二楼,走到站长办公室前,门关着,他敲了两下,没人应,房门没锁,或许在月台上吧。他便往楼下走,想去找找看。
“徐老板,往哪去?”有人迎面而来,过道有点黑,一时看不清面孔。
“你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后半句,对方猛地一下勒住了他的脖子,后面跟上的人便掏出匕首,只见寒光一闪,他的胸口被重重地一戳,顿时炸开了一般,痛得一战,他的口叫不出声,眼睛直瞪着歪了下去,对方还不放心,又朝他后背猛戳了一刀,不等他倒地,对方已扔掉匕首,快速闪进人流里,逃遁得无影无踪。
徐府塌了天。
徐奕宏一直关在父亲的书房里,闷闷地抽烟。院子里进来一波波吊丧的人,冗杂中时而响起几声哀号,汪妈肿着眼泡,还在强撑着招呼客人。奕宏丢下不管,婉珍也不抵事,她平时操持惯了,总得维持局面。
徐奕宏得知父亲被人捅死在火车站里,当时就气炸了,马上带着几个人直往火车站里奔,要报仇雪恨。
车站警务所抓了几个嫌疑人,又找了站内几个司事和旅客询问。当时值事人员多下班了,过道没有人,抓到的人也说不清,只有一个稍稍挨上边,看到两个人在角落里站着,个子都不高,后来徐老板下楼来,就在过道里堵上了,以为是熟人谈事,就没在意。再发现时人已倒在地上,凶手逃之夭夭。
徐奕宏一直铁青着脸,没掉一滴泪,依他以往的个性,肯定要在火车站掘地三尺,闹个天翻地覆,不弄几个替死鬼是不回家的。好歹这次听了谢站长的话,要他先回来,车站的事交给王巡官,他是个有经验的警察,会办好的。等回到家,他就瘫了,独自关在父亲房里痛哭,然后就闷闷地坐着,想谁可能是凶手。
王巡官告诉他一个奇怪的细节,凶手把父亲的手提包劫走了,里面除了钱,还有父亲的印信、承建委任书等重要文件。
“这不是突发事件,看来凶手是有备而来,或者说在一直跟踪徐老板。”王巡官说。
徐奕宏平时不谈生意,都是父亲经手,也不知道跟哪些人打交道,但他做了一段时间的车站警务,也有了些经验,凶手拿走印信和委任书,倒是一个突破口,说明一定是商业对手干的。
“选择去人口稠密的火车站行凶,实在是冒险,四处是眼睛,还有警察把守,不是明显要留下把柄吗?”
“徐老板是临时去火车站,不幸就被刺杀,看来对方早有预谋,想除掉他。可能是徐老板拿到那份委任书,对手恼羞成怒,顿起杀心。”
“在火车站内行刺,是个意外,只能说凶手是老手,或许想火车站内人多,相对松懈,不会引起注意,又容易逃脱,灯下黑啊。”
……
王巡官到底经验丰富,火车站的案子被他破获了不少,此次经过调查询问,也符合逻辑。徐奕宏在悲痛之中,恨不得立即抓到凶手,就地正法。
“王兄,小弟拜托了,三天内把案子破了,老子实在等不及要杀人了!”他作揖道。
王巡官要奕宏节哀顺变,他会尽最大努力破获此案。只是还要家属提供一些情况,近段时间徐老板每天的行踪,办些什么事,接触哪些人等。这些奕宏也不太清楚,得问汪妈,还有管账的先生。
王巡官不好让警察来徐府问情况,倒是奕宏自己提出来,要老王自行方便。但他闷坐半天,就想不出谁敢如此冒险,置他父亲于死地。
门咚咚响了两下,汪妈推门进来,坐在一边的藤椅上,奕宏也不吭声,像是感觉不到人进来。
“警察局的人又来了,问了些情况就走了。要我跟你说一声。”
奕宏没反应,身子倒是正了正,汪妈虽是父亲的填房,也没正式名分,他对汪妈却不似凤芝那般低看,这女人做事得体周到,赢得父亲的心,也让其他人敬重。奕宏平时跟汪妈少有面对的时候,此时这般,像是有话要说。
“你父亲把太华山寨的杨老板得罪了。”汪妈低声说一句。
奕宏愣了一下。徐家跟洪帮天目山寨的周老板走得较近,奕宏的几个弟兄都是周老板手下的,跟另一大寨主杨老板却少有往来。洪门都是讲山头的,只能认一家,不可能左右逢源,面面俱到,要不谁都不会帮你,还会打击你。
“恒昌营造厂肖老板是杨老板的人,上次修天桥,没有让他们修建,肖老板就不高兴。这次又与你爸爸竞争地下通道的事,也就想出口气。”
“我总在劝他,别那么逞能,跟火车站做事,又赚不了多少钱,人家要做就让他做去,他却说,这是争脸面的事,帮老谢,也是给奕宏和曼丽铺路……”汪妈说到一半,止不住哽咽起来。
奕宏一腔悲愤堵在胸口,当听到铺路两字,胸口像被戳了一下,泪水便破了闸似的倾泻而出。
“这是积怨啊,”汪妈悲伤道,“那余经理,就是杨老板的人,你当初杀了他,杨老板早盯上了你,是你爹砸锅卖铁摆平这件事,又因你坐了牢,才稍有缓和。如今你傍上了周老板,对方也不敢轻举妄动,但狼子野心,你能算到他哪天咬你一口?”
“他有初一,老子有十五。”奕宏愤恨道。
汪妈听得一紧,便小声劝道:“别莽撞了,做那种赔本的买卖,你已经历过一次了,要知道利害,杨家的势力不亚于周老板。你要惹上什么事,你父亲不会瞑目的。”
“老子不报了杀父之仇,誓不为人!”奕宏咬牙切齿道。
“你父亲走了,这家就靠你撑着,做人做事可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用人敲门进来,说汉口铁路局陈科长和谢站长来了。
汪妈站起身道:“你还是出去照应一下,别尽待在房里,日子总得要过下去。”
他嗯了一声。汪妈见他答应,便整了整衣襟出去了。
徐家的丧事办完已有月余,火车站地下通道工程才陆续开工。
黑生又继续在火车站工地里蹲守,经历了几项工程,他已从无知到熟悉,从勤杂做成了监事。徐奕宏很看重他,把他当成了心腹,出入一些场合便带着他,有几次去铺堂里的妓院,也叫他陪同。
徐少爷如今的喜好是打牌,喝花酒只是偶尔为之。与婉珍的感情一直是温吞水,这只是理由之一,珠喜离开,心灰意冷时,就来堂子里泡泡,了却一下失意之苦。
殊不知,各有业障。黑生去了两次,便迷上那个叫如意的妓女,赚得一点钱,便大把投到她身上,时间一长,越发情意难舍,刘王氏给他说了好几个姑娘,皆看不中,非要赎了如意不可。
刘王氏急得吐血,黑生鬼迷心窍,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生活捉襟见肘,母子俩连吃喝都勉强。刘王氏便骂刘家祖坟没埋好,出了这个孽子。但妓院是个无底洞,如意的赎金也高得离谱,以黑生那点薪水,怕是痴心妄想。他又不好意思去借钱,为这种事找朋友开口,只会让人看不起。赎不来如意,只得每日去厮混,那鸨儿见他一次次地来,总显得紧巴,便瞧不上眼,渐有怠慢。如意也好不了多少,她并非想嫁他,又见他囊中羞涩,知道能力有限,也就不做指望,时而也接其他的客。
可怜黑生一日不见如意,如隔三秋。他白天忙在工地上,晚上便去妓院守着,但精力有限,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要命的是,近来下体总是灼烧一般地疼痛,还渐渐出现了溃烂。他不敢到医院去看,找了个治花柳病的江湖郎中,寻了点偏方医治,却不见好,心里焦灼不安,精神恍恍惚惚,做事也丢三落四,惹人埋怨。徐奕宏念及一点交情,没怎么说他。可有天他去看病,一批急需的钢材忘了提货,耽搁了两天工,犯了众怒,徐奕宏也有些烦了,斥了他一顿,给了些钱让他回去治病,要他医好了再来。
黑生从火车站工地出来,心里灰暗,腿发软,像踩在棉花上。从此,他又成了无业游民,没了生活来源。以前他不怕没有事做,那时他身体好,现在他没了身体,还得了这脏病,被人耻笑,也坏了名声。
他混迹在人流中,嘈杂的人声在四周喧沸,他似乎没有感觉,像坠入了无底的黑洞里。这世界把他遗弃了,从此与他没了关联。想到如意,他那般真心对她,自己省吃俭用,为她倾其所有,买昂贵的衣服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他得了病,她便躲避不见,可见*无情,是句真话。然而,即便是母亲,他没有了钱,也是回不了家的。透彻的寒意过了,便是全身麻木,一切都无所谓了,好与不好,都与他无关了,他还治什么病?就这么死了罢。那一刻,他就想走下铁轨,往那里一躺,一了百了。
万念俱灰时,不想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怎么叫你也听不见,成聋子了?”是王运福。
王运福是来运货的。他依然是京汉线上的常客,亦是享受大智门车站这泓活水的一分子。他在汉口赚了不少钱,又因贪念栽了跟头,但他也有能耐,鼓捣那些土特产卖给洋人,又把洋人从海外运来的新奇玩意儿运到河南等地,生意渐有起色。他跟黑生有一份交情,上回出事,两人都倒了霉,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免惺惺相惜,尤其是黑生因这事丢了铁路的差事,王运福也感到愧疚。
王运福见黑生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觉惊道:“哎哟,兄弟,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运福哥……”黑生此时遇见王运福,简直像遇到救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副模样我可没见过,碰上什么事了?”
“哎,别提了!”黑生只是唉声叹气。
王运福一看不对,就说:“你等等,我把这批茶叶送到货场就来,咱俩找个地方坐坐。”
黑生昏昏沉沉地站在太阳底下,半天不见王运福过来,火车站的一些熟人来来去去的,免不了招呼,他又不想说话,待着也尴尬,走过的长夫说,王老板在跟货运司事一起过磅,还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完呢。黑生就有些不想待了,知道王运福有这毛病,拍胸脯的事常常兑现不了,听他的话,只能信一半,或是一半都不到。
由此心情越发地沮丧,像打碎了一个泡影。他低着头往侧门走,不想进候车大厅,碰见更多的人。走到厕所门口准备撒个尿出去,正碰到谢承远从里面出来,一见他,免不了问候一声。
“还好吧?”
“不好,我没事做了。”
“怎么回事?”
“病了,徐少爷要我回家……”黑生有气无力道。
“怎弄成这样?”谢承远吃惊道。
“说来话长……”黑生哭丧着脸,“别的都无所谓,就怕我妈整天唠叨。”
谢承远多少听到一些,他跟堂子里女人的事,见他不愿说,也就不好多问。
“走吧,到我那坐坐。”承远说。
“不用,你也忙,”黑生摇了下头,“如果你还念及一点交情,就帮兄弟一把,给我找份事做,不管薪水多少,都愿意。”
“你先安心治病,差事我尽力而为,你放心好了。”承远道。
“多谢了!”黑生不自觉地躬了下身子。
“跟我讲什么客气!”
黑生心头一暖,看承远要去忙,也没多说,两人就分开了。
多年以后,彼此回想起来,也像命运的安排,黑生没等到王运福,或许就是为了碰见谢承远。
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火车站的地下通道工在一天天往前推进。父亲死后,徐奕宏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整天贪玩,家里的担子现落在他的肩上,他不扛也得扛。一些家业都得去打理,他手忙脚乱时,也就没闲工夫去消遣。
少了黑生这个臂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徐奕宏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地下通道比天桥更有难度,工程质量要求也更高。他不懂技术,就请了工程师把关,需要什么,及时配备,人财物是他的事,以前让黑生代劳,现在他自己做,不想这一做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年岁渐长,他也不似以前那么莽撞,遇事也沉稳了些,火车站把工程交给他家做,别人自然会眼红,他以前不在意,现在倒是留了心,注意打点一些关系,没事便去趟铁路大楼里坐坐,再把余站长那些人请去喝酒,私下给不少好处,做了不少铺垫,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有哥哥把家撑着,曼丽虽说为父亲惨死悲伤了几日,过后,她又开始了走亲访友,热衷于交际,与当年的凤芝如出一辙。
她的日子看似热闹,实则为婚事悬心。自上次报上登了谢承远一夜风流的消息,她与承远之间的关系就到了冰点,承远认为是她跟记者乱说,因当时只有她在场,两人又闹得不欢而散。承远一直不来找她,甚至有了退婚的想法。她父亲丧事那天,承远只露了下面就离开了,也没跟她说几句话,只是礼节性地表示一下关心而已。
曼丽受不了承远这般冷淡,她想硬口气,非要等承远回心转意来求她,想你谢承远有什么,谈家产,谈能耐,都拈不上筷子,且年龄比她大好几岁,可谓下嫁呢,他还花心,找别的女人,哪有这等受气的事?现在就对她这样,以后嫁给他,可就真成小媳妇了。僵持了一段时间,她还是抵不过思念,见到的男人不少,却没一个能取代承远在她心中的位置。她的初恋即是承远,即便他不那么出色,她也认了,只怪她爱上了这个男人,没有别的办法。
她憋不住时,不敢告诉哥哥,哥哥本就跟承远鼻子不对脸,弄不好会打架。跟嫂子也不会说,她整天除了绣花,什么都不懂,就像个木头人。唯一能说的,就是汪妈。汪妈对于她,不是母亲胜似母亲,汪妈继续留在徐家,不是因为奕宏,而是为了曼丽,这点奕宏也明白。
“你得跟他说明,上报的事,与你无关,至于是谁透露给记者的,你一概不知情。他若没做那事,更好,若做了,就太不应该,反而是我们女方要考虑退婚了。”汪妈直截了当道。
“他可能怪我跟伊藤先生跳舞了,”曼丽心里担忧,嘴上却不示弱,“那是怪他不跟我跳呢。”
“要说,那天晚上你也做过头了点,跳一支舞就算了,还接连跳了三支,叫谁都看不下去,何况是他。”汪妈埋怨道。
曼丽想起什么,忽而惊道:“会不会是伊藤透露给小报记者的,因承远离开还是他告诉我的。”
“有可能,”汪妈一时警觉道,“那伊藤一双贼眼,一看就是那种货色,你可得小心,少跟他来往。”
曼丽气道:“如果真是他说的,此人我是不会再理睬了。”
“东洋人多狡诈,少理会为好。”汪妈点头道。
“那我去把这事告诉承远吧,免得他怪我。”
“不用你说,时间长了自会水落石出。”汪妈到底想得远一些。
曼丽嘟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到底咽下去了。
“我看啦,你也不用急,就稳些时日,谢家比我们还急呢,承远老大不小了,一直拖着,还有那些花边新闻,弄得家喻户晓,好点的人家都会在意的。谁像你,中了邪似的,生怕他跑了……”
这一说,曼丽蹙起的眉头便松开了,嘴角不觉荡开一丝笑意。
汪妈虽这般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那晚的事,瞒不过谢氏夫妇,曼丽开放的作派恐怕难得让他们满意,后来承远不辞而别,又给订婚仪式蒙上一层阴影。而后,又闹出与珠喜相会的风流韵事,不仅臭了承远,更让谢氏夫妇蒙羞。
谢绍祖难免懊恼。细究起来,还是错在曼丽,举止轻浮,有失大家闺秀的沉稳。跳舞也罢,还跟一日本男人跳舞,太不尊重。再往下说,又会怪罪于汪妈。有句骂人的话,有娘养,没娘教。曼丽的娘死了,她算是曼丽最亲近的人,教导之事便是她的责任,这种失大体的事发生,她可是难辞其咎。
汪妈不敢回想当时的情景,她确实太忙,照应这个,顾不了那个,也没算着曼丽会胡来。但事已至此,唯有尽量挽回。曼丽的婚事是徐金穗未了的大事,她得帮他完成了。
一晃就到了年底。谢家一直没有动静,曼丽心神不定,日夜想念承远,又不好放低身价去找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出去玩也意兴阑珊。汪妈看出她是心病所致,觉得这么悬着也不是事,总得弄清谢家的打算。
元旦那天晴好,汪妈就想去谢家拜访一下,便特地去邦可糕饼店买了一盒蛋糕,坐上黄包车前往海寿里。走到弄堂里,正碰上谢家的老妈子出来买菜,见汪妈来了,便欢天喜地地叫道:“哟,稀客啊,刚才太太还在叨念呢,好长时间没看到汪妈了,还说要承远去徐府拜访呢。”
汪妈一听这话,心里不觉有了底,她吁了口气,知道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到时她就不提什么,看谢太太怎么说。
走进石库门,堂屋敞亮的窗户正对着天井,一眼瞄见在窗下低头忙活的谢太太。
“太太新年吉祥!”汪妈没进门就叫开了。
“哟,汪妈来了,快请坐!”谢太太在给一盆水仙换水,抬眼见客人到,便放好花盆,过来招呼。
小儿子承志在隔壁房里,听到他妈在叫,便出来倒茶。
“承志都长这么高了!”汪妈叹道。
“刚从铁路学堂毕了业。”谢太太说。
“以后又要接谢站长的班了。”
“本要留在大智门车站的,他爸觉得不太好,就分到刘家庙机务段了。”
“好远呢,每天要跑多少路呀?可委屈了承志。”汪妈觉得可惜。
“他爸也怕人说呀,承远虽不在铁路上做事,总在火车站里晃着,再来个儿子,不出错倒好,出了错,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你,老谢就想着避讳些好。”
“唉,谢站长也认真了点,总有说的,管人家呢。”汪妈叹息。
“我也觉得呢,刮风下雨,那路也不好走,把伢苦着了,可他爸就是不听。”谢太太几分怨怼道。
这时,有个*在门口,叫了声:“太太吉祥!”
“哟,陈先生吉祥!”谢太太连忙起身。
“楼上的东西都搬空了,现把钥匙交给您。”对方递过来一把铜钥匙。
太太接过说:“那好,谢谢你了。”
“您忙,那我走了。”男人转身出门。
“有空常来坐坐啊。”谢太太对着背影喊。
复又坐下,见汪妈脸上透着困惑,谢太太便指了指外面说:“楼上这家不愿搬呢,是我们出了大价钱才肯卖的,比现价几乎高了三成。”
“哟,那可吃亏了。”汪妈叹道。
“还不是为了承远,”谢太太努了下嘴,“准备他的新房啊。”
汪妈没吭声,表情却舒缓开来,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楼上楼下,自成一体,免得与外人打搅。本是想另买一幢住着,可周围的房子不是不合适,就是价钱高得离谱……再说这里也住习惯了,街坊邻居都熟,老谢上班又近,也将就了。”
“海寿里蛮好的,不用搬了。”汪妈附和道。
“可就委屈了曼丽,她是住惯了洋楼的。”谢太太说。
“这里份的房子蛮敞亮的,又是独门独户,家里人也不多,她会喜欢的。”汪妈忙说。
“那就好。”谢太太浮起一丝笑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