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的德明饭店,是汉口最早的外资旅馆,也是洋人和汉口上流社会聚集的场所,来此下榻和消遣,不仅享受梦幻般的浪漫与幸福,也是显示尊贵的标志。
承远与曼丽的定亲宴是在晚上举行的。亲事早办,是谢绍祖的意思,怕徐家变卦,也怕承远花心,知子莫如父,也让他早点安定了。
事先,两家已互换了庚帖,徐金穗看两人八字还合,也没异议。那日谢绍祖带着承远前往徐府,正式求亲,徐金穗瞧着承远长身玉立,言谈举止还算得体,只是眉宇间笼着一丝忧郁,像有心事藏着,不免疑虑。可曼丽一见承远上门,便铁了心要嫁,一再向汪妈表明心迹,徐金穗知道覆水难收,又经不得几方说和,只得依了。但又不想马上把曼丽嫁出去,就提出先订婚,日后再举行婚礼。
因是亲上加亲,用不着媒妁之言,择了吉日,给女方送去定礼,又去银楼买了戒指,请了证婚人,再写好订婚请柬,也让谢家忙乱了好几日。
订婚仪式选在德明饭店是承远提出的,饭店员工在餐厅和歌舞厅里消费,为饭店增加收益,老板是欢迎的,也可适当优惠。他不能让徐家小瞧了,即便订婚,也要风风光光,知道谢家有这个实力。
谢承远对珠喜自顾演戏心存不满,幸好有曼丽表妹给他惊喜,那般活泼可爱,难免有些动心。既然两家都有此意,不用费些周折,就由她去吧。这么想,也是有意把珠喜忘了,彼此都受折磨,珠喜去演戏也是迫不得已,他不能给她承诺,也就管不得人家,也由她去吧。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一切都会过去。
因谢绍祖不愿去法国教堂,徐金穗也不想太正式,就决定在饭店里举行,看了几家,也只有德明饭店最适合,离家又近。谢绍初最初也反对,但到底有个面子问题,又经不住承远一再的坚持,想是一生的大事,只得遂他的心。订婚仪式去繁就简,耗时却不短,先由证婚人端着用红绢书写的订婚文书进行宣读,然后男女双方在文书上盖了手印,互换戒指,等证婚人加盖了印章,两人就成了名义上的夫妻。
曼丽出席过一些场合,也见识过一些婚礼,但面对自己一生的大事,还是免不了几分紧张,但很快就让兴奋占了上风。她承接了母亲的基因,喜欢抛头露面,没想到谢家会安排在这种豪华的地方,可是暗合了她的心意。当天她穿了件紫红色丝绒旗袍,华贵又不失端庄。浓密的黑发微微卷起,绾成两个对称的小髻,前刘海衬着那张溢满幸福的鹅蛋脸,真是皎如春阳,灼若芙蓉。
来宾从四面八方赶来,谢徐两家本有亲戚瓜葛,订婚这样的大事,自然不愿错过。当天还有一些朋友到场,连火车站的不少司事也请了,欢声笑语,济济一堂。
谢承远的老板圣保罗也露了下面,让饭店送了瓶花,以表贺喜。日本商人伊藤正野跟徐家做过生意,算是老交情,自然不会错过这捧场的机会。他虽是单独来的,却一点不生疏,像游鱼似的穿梭在人堆里,与德明饭店老板圣保*杯,跟徐奕宏几个洪门兄弟握手,又凑近谢站长攀谈几句,打听一下火车站最近的动向。
仪式由谢承远筹办的,应是最忙的一位,但他是当晚的主角,分不开身,徐奕宏便派人过来帮忙操持,反客为主,让谢家人高兴,旁人也看在眼里。其实他愿意成全这个姻缘,不过是因为珠喜。奕宏想娶了珠喜,曼丽是怕珠喜作祟,兄妹俩倒是殊途同归。如此这般,作为大舅子的徐奕宏,倒是与谢承远冰释前嫌。
彼时,承远跟在场的亲友敬完酒,已有了几分醉意。等到舞会开始,曼丽听到歌舞厅里奏起了爵士乐,脚就痒了,承远也就遂她的兴,邀众亲友前去快乐一番。
浪漫的法国人来到汉口,就把摩登的交谊舞传了进来。男女之间勾肩搭背地搂抱一起,对于有着传统观念的中国人,还不太容易接受,那种授受不亲可是生了根。然而,总有人止不住诱惑,跃跃欲试,置于那般催情的地方,实在是勾人心魄,交谊舞渐渐成为时尚,也是必然。
谢承远不是头一次来舞厅,看到那些扭着屁股摇来摇去的男男女女,虽有诱惑,却不能进入舞池,饭店有规定,不能擅离职守,坏了规矩。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他带着准新娘曼丽跳舞,谁也不会说他过分。但承远喝了些酒,脑子有点晕乎,怕走错了步子,或不慎踩了曼丽的脚,惹得旁人笑话。就让曼丽等会儿,自己喝些醒酒茶再来。
他一边喝茶,一边跟亲友们闲聊着。一时有人在指指点点,又朝他嘻嘻笑着,他也没在意。须臾,王运福走了过来,抱歉说有事不能奉陪,先告辞了。他起身相送,王运福打着哈哈道:“你也稳得住神呀,看看新娘在哪呢。”
他听得一愣,不由扫了下舞池,昏暗的舞池里,有几对摇曳的男女,他的准新娘也在其中,而挽着她跳舞的,竟是日本男人伊藤正野。他带着曼丽从这头荡到那头,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不时在她的脸上熨烫。而曼丽呢,被那日本男人搂着细腰,倒没半点羞涩,两人谈笑自若,旋转如飞,如入无人之境。
承远的眼睛猛地刺了一下,有些坐不住了。
这在外国人眼里不足为奇,但大多中国人,还没开化到这种程度。谢绍祖勉强答应办这种订婚仪式,只因徐金穗执意如此。徐金穗经常跟洋人接触,比谢绍祖脑子开化,觉得西洋传来的东西没什么不好,只要年轻人喜欢就行。如果不是订婚,徐金穗恐怕要带曼丽跳几支舞,曼丽就是跟着他学会的。这方面奕宏不开窍,倒是他们父女俩特别投缘。彼时,谢绍祖与徐金穗几位长辈在里间喝茶谈天,没在意外面的动静。在场的,多是些亲戚,也不常来,甚至没见过跳舞,只当稀奇看。一些朋友倒是跳得欢,只是男女主角不配对,总是奇怪的事。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曼丽却跟别的男人跳舞调笑,实在有失体统。便私下议论开来,眼睛不时朝谢承远瞟着,看他的反应,等着好戏上演。
谢承远被周围的眼睛燎得直冒火星子。订婚是结婚的前奏,从这天起,谢承远和徐曼丽就绑在一起了,她不尊重,被人轻看,也是打他的脸。他就想进舞池把伊藤那家伙拽下来,可一看场内除了亲朋好友,还有几位饭店的茶房在进进出出,他要一闹,整个订婚仪式就被搅黄了,到时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还以为他跟伊藤正野争风吃醋呢。但他究竟忍受不了,待在那里觉得羞辱,便气咻咻地往外走,只有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深蓝色的夜,几点星光闪烁,马路两边亮着迷离的灯火,树影婆娑,有凉爽的风拂过,送来缕缕桂花的香味。已过十月中旬,街上的男男女女还穿着单薄的夏衣,清盈飘逸,享受着秋夜浪漫的时光……如此良辰美景,却被曼丽破坏了。他只想着她年轻,像一朵刚开苞的花,没有污染,却忘了她生长的环境,凤芝是怎样的人呢,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是他心眼小吗?他这样问自己,也想安慰一下受伤的心,却无法释怀。在订婚仪式上就可不顾礼节,跟别的男人搂抱着跳舞,可想而知,她还会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
他满腹怨气,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可以想到那些人会怎么议论他不辞而别。他的父母,可能气得跺脚。他才不管呢,这么做,也是发泄一下怨气。当初,如果答应他娶了珠喜,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父亲肯定也在懊悔,就没想到曼丽这么胆大,会在订婚舞会上跟别的男人跳舞,还是个东洋人,简直丢尽谢家的颜面。如此轻浮,太不尊重,这比珠喜唱戏更叫人受不了。
想到珠喜,他又勾起忧伤。珠喜知道他已经跟人家订婚,不知会怎么难过呢。此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珠喜郁怨的脸,总是在静处,他无端地想起珠喜,摆脱不掉。
已经多日没有见到她了,彼此都怀着怨怼,一直不联系,但又免不了思念,离得这么近,却又那么远。有时想去看她,又跨不出那一步。
此刻,他的脚由不得思绪的颠来倒去,自顾往长安里走去。他知道珠喜此时不在家,一定在大舞台唱戏。他有时忍不住想去那里看看,究竟不愿面对。他希望自己的女人在屋里等着他,而不是在外面风光,可珠喜不听他的,太要强,也似逼迫他。要说也怪他太顺从,没有胆量走那一步。他忧伤地想着,在巷道里逶迤穿行,黯淡的灯光,混沌的脑子,就像处在梦里。一抬眼,竟已走到那石库门前。
楼上亮着灯光,是她在家吗?微醺的承远,醉眼迷蒙,感到有些不真切,他不由敲了下门。
还是那个女房东,看清是他,便说:“先生可真神,宋小姐前脚到家,您后脚就跟来了。”
他心头一喜,径直往里走,摸黑上楼,他想尽量平复急剧的心跳,究竟不能够,走到楼梯中央,听到屋里一声轻唤:“是谁?”
“是我。”
他上楼来,珠喜已在门口立着,狐疑地望着他:“今天是你的喜日子,来我这里干什么?”
她已知道了,承远搭不上话,尾随她身后进了屋。
“喝点什么?”珠喜在翻弄那些瓶瓶罐罐。
“喝水就行。”
珠喜也不客气,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在他对面的藤椅坐了下来。
“不是订婚了吗?”珠喜又问一句。
“你怎么知道的?”他故作镇静道。
“谢家的公子与徐府的千金订婚,大智门一带都传遍了呢,还有不知道的?”珠喜冷笑。
承远窘得脸一红,受不了珠喜寒冰一样的目光,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阑珊的灯火,叹了口气。
“喜事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珠喜挖苦道。
承远摇头道:“我也不情愿这样。”
“这话也叫人相信啊。”
他被刺了一下,又勾起伤痛:“要你等等我,安心在家,你怎就这么不听话,非要出去唱戏呢?”
珠喜笑道:“明知你父亲瞧不起我这个戏子,我还死乞白赖地等下去?”
承远头一低,好半天才说:“我爸爸是有些传统,但也不是顽固不化的人,你要是好好在家待着,我去争取,总有云开雾散的时候。”
珠喜凄然道:“你要是决意跟我在一起,我会感知不到?我就这么作践,非要出去让千人瞅,万人睬?”
“我怎么不是了?”
“你跟我好的时候,也跟徐小姐情投意合吧?”
“没那事。”他还想狡辩。
“那么,今天的订婚,是被徐家挟持来的?”
承远无言以对。
珠喜有些控制不住了,狠狠地说:“不知这时候来是什么意思?或许怨我没向你道喜吧?”
“你别这样刺我行不行?”承远痛苦地望着她,“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我只知道谢公子大喜……”珠喜嗤道。
承远听得受不了,忍不住说:“我一直想娶的是你呀,还不懂吗……”
珠喜呆呆地望着他,倏尔,大滴的泪滚落下来,仰脸悲怆道:“承远,你知道我有多苦吗?”
承远心里一揪,上前一把搂住她说:“我不会丢下你的……”
珠喜一听这话,仿佛如梦初醒,不由把他往外一推,冷冷地说:“现在说这样的话,是来安慰我一下,这么多年白等你一场?”
“我说什么好呢……”承远忧伤地望着她。
“你走吧。已做了徐府的乘龙快婿,还来找我干什么?”珠喜痛苦地背过身去。
“珠喜,我好难受……”
“走吧,走吧,再不走,他们不定又要找来了。”她催促着,声音已经变了调。
承远痴痴地看她一眼,伤心地转过身去。
订婚现场的舞会还在进行中。场面热闹喧哗,聊天叙旧的,唱歌跳舞的,各有各的乐处。但男主角总是缺场不得的,一会儿就有人想到他。等曼丽又一曲舞跳完了,香汗涔涔地回到座位边,刚坐下端起茶杯,汪妈就凑过来小声说:“没见承远呢。”
曼丽喝了两口水道:“刚才还跟人说话呢。”
汪妈说:“我也没在意,饭店的人来找他,问舞会过后需不需要加餐,四处看了不在。”
曼丽的眉头顿时拧紧了,她端着杯子左顾右盼,果不见人,身旁的伊藤便幽了一句:“他好像从侧门出去了。”
“门口西崽看见没有?”曼丽忙问。
汪妈摇了下头。
曼丽等了片刻,便急得喊哥。徐奕宏与几个朋友在隔壁茶室里打麻将,曼丽要人去叫,被伊藤按住了:“别担心,跑不了的。”
曼丽一愣,瞥了他一眼:“您怎么知道?”
“肯定会来的呀。”伊藤诡秘一笑。
旁边的人都感到了异样,准新郎不在可是大事,只是窃窃私语。谢氏夫妇跟亲戚们难得相聚,坐在一起聊天,说着家事,也没在意承远。等叽叽嗡嗡的声音多起来,谢绍祖才发现不对劲,小儿子承志进来说哥哥不见了,曼丽姐姐在急着找人。谢绍祖顿时脸色大变,看徐金穗正跟人商谈什么,也不便打扰,就让夫人去问问汪妈。
客人们议论一番,看事情一时没有转机,承远始终没有出现,曼丽小姐丧着脸,大家也不好意思再热闹,眼见扭着腰肢的歌女也下了台,众人便陆续找借口告辞,谢家人也顾不得挽留相送,舞会就这么匆匆忙忙收了场。
曼丽在楼下大厅里坐等。她不知是恨承远,还是恨自己,就这么把好端端的事情搞黄了。此时,曼丽已感知承远可能是吃醋离开的,她当时乐得忘了形,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想要承远陪她跳舞,承远却磨磨蹭蹭的,等得曼丽心急火燎。她本就没那么多传统观念,觉得跳舞没什么,她又爱跳,伊藤趁机救驾,也就没拒绝。跟伊藤打过几次交道,跳了两场舞,彼此之间已经超越了熟人,近乎朋友了,那种熟悉的程度明眼人一看就能感知。她究竟年轻,哪会想那么多,喜欢就疯一把,等事情弄糟了,才有所醒悟。曼丽没想到承远会生这么大的气,便让她有点害怕,担心谢家反悔。此时,她才感到自己那么离不开承远,连他的小气都忽略不计了。如果他不回来,她就决定去找他,今晚她不打算回家了,非要找到承远不可。
伊藤神秘兮兮地走了进来,小声对她道:“有人见谢先生往长安里去了。”
曼丽一听,便腾地一下站起,叫道:“那不是宋珠喜住的地方吗?是去找她了?”
伊藤说:“我昨天去大舞台看《游园春梦》,听说是宋小姐最后一场,演完就停了。不知现在是不是在家?”
“我去看看。”曼丽便往外走,上了自家停候的黄包车,也没让伊藤跟着,径自往长安里奔去。刚走过岔路口,就听车夫在叫:“那不是新姑爷吗?”
曼丽定眼望去,果然见承远出了长安里的巷子,朝这里来了,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承远正低头走着,从珠喜那里出来,只得原路返回,还能去哪呢,曼丽才给他刺激,现珠喜又让他忧伤,这世界,就没一个与他惺惺相惜,为他活着的人吗?他脑子乱糟糟的,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现在反而更乱了。
“承远哥,你好兴致!”曼丽的车“呼”地一下冲到了面前。
承远见她一脸怒气,想是对方看清他的来路,顿时一窘,那怨气也自消散无影,转而强作笑脸问:“曼丽,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呀,”曼丽冷笑道,“那么多客人在场,新郎竟然不顾礼仪,偷偷跑出来自己消遣。”
“我去找珠喜了,”他看掩饰不住,干脆说了出来,“订婚请了她没来,又听说不演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就去问问。”
“人家不来自有不来的道理,你去问人家,不是强人所难?再说了,为了一个珠喜,你把那么多人丢下不管,合适吗?”曼丽本就伶牙俐齿,碰到气急,越是像机关枪似的往外蹦。
“我想不会蛮长时间,反正不远。”他只能找借口。
“用得着亲自来吗?叫一个人不就行了?”曼丽完全不给他台阶下。
承远本来有些心虚,现把话挑明了,他反而不觉得羞愧。又见曼丽这般气势凌人,更是反感,哪有妻子这般对丈夫的,还没正式结婚呢,就把娇小姐的样子摆给他看,以后还受得了?
“我做什么还用你管吗?”他冷冷甩了一句,掉头就走。
曼丽见他要走,忙喊道:“你去哪?”
“回家去。”他头也不回道。
曼丽几乎要追上来,到底硬下了心,故意叫车夫跑快些,穿过他身旁,扬长而去。
承远气急败坏地回到家,父母和弟弟也都回来了,因有亲戚在家里住着,父亲也不好骂他,只是压着火气问他去哪了,他也不敢隐瞒,实说去了珠喜那。谢绍祖听了,出乎意料地沉默不语。这里头的渊源太深,他不能提,一提便说不完,放不下,跟亲戚也不好解释。
家里这边没有动静,他以为就算过去了,每天照例去火车站做他的一摊子事,不去找珠喜,也不去徐府看曼丽,就这么僵持着。他知道订婚现场不辞而别,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火车站一些同事都在场,还有不掀个底朝天的?他总是这般制造事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不在意别人的议论,见了熟人主动招呼,还时而攀谈几句,想拉近关系,尤其是邮运室的小胡,货运站的老汪,都是喜欢说长道短的,他与人搭讪,一是显示自己的强悍,二是想堵人家的嘴。
可是,那些人当着他的面假意奉承,背地里依然如此。这一日,谢承远从家里出门,一路往火车站走,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有认识的,他朝人家打招呼,人家却躲闪着,有的竟不理睬,转过身,便指指点点。走进火车站,几个司事都朝他瞅着,有的脸上还浮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承远兀自去月台上等火车,孤零零地站着那,心情很沮丧,也不知为何人们这样对他。
黑生拿着一张报纸走了过来。人行天桥的修建已进入尾声,徐奕宏来得少了,就由黑生在此料理。黑生是卖报出身的,跟那些报童都熟,碰上了,就会给他一份报纸。黑生见谢承远在那站着,向他扬了下手,示意要他过去。
谢承远见黑生一脸忧虑,不似以往,不觉一惊,随他走到无人的地方,黑生也不吱声,把那张报纸递给他说:“我不大识字,人家说你上报了,快看看吧。”
承远接过一看,标题赫然写着:“站长公子订婚之日一夜风流”。
他的脸顿时就青了,把报纸揉成一团,“呼”地一下扔到铁轨上。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手指戳在风中发着抖:“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好事?”
黑生说:“这样的事也知道,怕不是一般的人干的,你把谁得罪了?”
谢承远不吭声了。他能得罪谁呢?不就是徐家兄妹,可也用不着这般撕破脸呀,他丢了丑,对徐家又有什么好处?
“老子把婚退了,不结了。”他气咻咻地说。
“你不结了,曼丽会怎么想,徐少爷也不会饶过你。”
“他们无端造谣,败坏我的名誉,岂能容忍!”
“你现在退婚,正给人家口实,说明你真做了这事。”
“你也相信?”
“你不是跟珠喜好过吗?”黑生嘿嘿一笑。
“是徐奕宏要你去办的?”承远有点气昏了。
黑生冷笑。
徐奕宏当然知道了那晚的事情,恼怒的程度比曼丽还要厉害,珠喜是奕宏心头的一颗朱砂痣,他多年跟承远明争暗斗,不过是为了珠喜。他本不愿意曼丽嫁给谢承远,就因怀着一份私心,才没有表示反对。哪晓得,谢承远又做出戳他心窝的事。
他要把谢承远打一顿,但被曼丽拦住了,曼丽赌气不理承远,过了几天,见承远不来找她,又慌了神,怕承远真跟珠喜旧情复燃。
徐奕宏要去找珠喜,要她答应做妾,不再见承远,要是珠喜不从,他就闹个鱼死网破。黑生一旁听了,也着急,他知道奕宏的个性,不似承远瞻前顾后,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却不知他的七寸掌握在一个女人手里。黑生劝奕宏不要急,现在到处都在议论谢徐两家的亲事,不能火上浇油了。他先劝劝承远,让他跟珠喜断了,好不容易说服奕宏,他来找承远,不料出了这种事,黑生也感到诧异。
“徐少爷不会做这种事的,”黑生安慰他,“你也不要想多了,事情出了,由着人去说吧,过段时间总会水落石出的。”
“不是他,那是谁这样害我?”承远气道。
火车开过来了,登记处的跟班在叫谢管事,谢承远也不应,只是青着脸站着,连轰隆隆的巨响也震醒不了他。黑生也顾不得,撇下他去忙自己的事。谢承远还站在那,一时烦乱不堪,又掏出万花筒看着,等到司乘下车来找到他,才闷闷地走了。
火车站的人流如潮汐一样,涌进涌出,没有停歇。一列火车进站了,又有即将出站的。匆匆离去的旅客,依依惜别的亲友,围在车窗前互道珍重。
宋珠喜穿着一件素色旗袍,薄纱巾罩住了她的半张脸,只拎着一只小皮箱,行色匆匆地走进了火车站。没有人相送,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似一只孤雁。
师傅尚小芳病重,她得信后焦急不已,便去大舞台辞演,准备去北京。尚师傅本有虚症,自凤芝去京,情感纠葛闹出人命,后又被其相好威逼,每况愈下。珠喜在时,还勉强撑撑门面,珠喜一走,他便撑不下去,戏演不了,没有进账,贫病交加,难以为继。珠喜在汉口等着谢承远,可迟迟没有回音,又传出与徐曼丽订婚,她也就死了心。承远后来找她,只会加重她的伤痛,已承受不起,尚师傅病重,她岂不亦是病重之人?珠喜急着离开,还怕的是徐奕宏找她。她算到对方会趁着谢承远订婚,又动起念头,想要占有她。而她心如死灰,又怎么可能将就?却不料,她这般图清静,回绝一个个企图,还是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败坏她的名声。
她踽踽独行,选择孤单,不是她个性孤傲,而是无法面对。窘迫煎熬之时,也想随俗屈就,可又没人能唤起她的爱恋。一个谢承远把她折腾得够苦,她已没有能力再爱上另一个,她命虽卑贱,却清高洁癖,只能接纳一个谢承远,她这朵孤独的花只对他一人开放。没有谢承远,她也就枯萎了。这是身体的接纳,由不得她的思想。
月台川流不息,嘈杂忙乱,她混迹在人群中,匆匆走向车厢。她不想让人看见,火车站熟人不少,来来去去,难免会认出来,何况风姿绰约的她,走在人堆里,显得鹤立鸡群,再蒙得严实也容易让人注意。果然,就听到有人在叫:“噫,那不是宋珠喜吗?”
她赶紧上了车,走进车厢里,找到位子坐下,才轻吁了口气。随后,便听到当当的铃响,铁路司事在喊:“开车了,还有五分钟!”
好了,就要开车了,她一次次地来,一次次地离开,总带着伤感,没有心满意足过。她是不想走的,迫不得已,也就此告别吧,或许不会再来了。她望了一眼站台流动的人群,尚未完工的人行天桥,忙乱的货场,站外热闹繁华的街道,那些人,那些事,都是浮云,都将远去。
车窗边,有个男人在跟年轻的妻子告别,女人强作笑脸,后来忍不住,便呜咽起来:“待不了几天就要走,可要早点回来呀……”男人忍着悲伤,要她回去,女人却抓住他的手不肯放:“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珠喜一旁听到,顿觉鼻酸。
忽然听到有人在叫珠喜。
是承远,他到底赶来了。珠喜一时激动,几乎要回应,挨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无法改变的结局,再见面,只会增加伤痛,就各自珍重吧。
火车开动了,她探出头来,朝月台上张望的承远挥了下手,却说不出话来。
“珠喜……”承远难过地叫着,眼睁睁地望着她离去,止不住掉泪,他往口袋里掏手帕,手指一下触到那个万花筒,倏地一颤,便不由自主往车窗奔去,赶紧将万花筒递给她。珠喜接过一看,顿时泪如雨下。
车窗在前移,一节又一节,遽然晃过伊藤的脸,承远不觉一惊,不及看清,火车便驶远了。
那少妇已哭成一团。
谢承远呆在原地,心陡地一下子空了。他无数次望着火车远去,却没有这般悲哀,他感觉珠喜再不会回来了,还有那个万花筒,是她送给他的,多年过去,已与他不可分离,就如同珠喜的影子。现在他还给了她,又是在车站,重复着当年的情景。他感到与珠喜之间的那根线骤然断开了,对方就像风筝一样飘向了天际。而此时看到伊藤,更让他雪上加霜。他也在这时候离开汉口,竟跟珠喜同行……那捉摸不透的笑,让承远的脊背一阵发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