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门车站的围墙完工后,那些施工者又加入了人行天桥的修建。新闸房已经启用,水鹤正在验收,天桥已有了雏形,想早点完工,又怕质量有误,徐金穗要奕宏每天盯着,自己时不时也来看看,这是重中之重,稍有不慎,就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他知道干系重大。
好在那些议论随着天桥的码高渐渐风平浪静,众人的嘴也是跟着风向变的。京汉铁路汉口办已派人来调查过,也实地勘查了徐记营造厂及工程项目,质量不说上乘,起码也叫过硬。徐金穗做过几幢像样的房子,口碑在那放着,知道那些人眼红,为堵人家嘴,除了用钱打通一些关节,还要用质量说话,这才是关键。
余俊发慑于徐奕宏的人脉关系,虽说谢绍祖有论人唯亲的嫌疑,但大体走了程序,说谢绍祖不对,等于把上头也一起说了,只要谢绍祖没有从中牟利,上头就不会过问,对方就损失不了什么,反而把自己弄得骑虎难下。
余俊发去天桥工地上看了两回,叫人拿一些防护用品慰问那些施工者,以表示车站的关心。徐奕宏是个较粗放的人,对余站长的算计已领教过,对方为工程的事跟谢站长闹不和,他也清楚。见余站长来看望大家,主动跟他示好,他就不能小肚鸡肠,何况,他心里装着别的事,余站长那些伎俩对他是小之又小,哪会在意呢?
徐奕宏不会想到深处,他跟余站长的关系终究隔着一层,毕竟以前结过梁子,遇到风吹草动,就会露出峥嵘。他只想眼前,能够把势力扩大,但他不及父亲精明,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给人留下话柄。也因年轻气盛,不够谨慎沉稳,因此也难免留下隐患。
这才刚刚缓了口气,又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找上门来。修建天桥有工役趁旅客一时疏忽,顺手拿走对方遗落在地的皮包,里面装了钱及重要证件。王巡官接到旅客报警后,就着手进行调查,后找到徐奕宏,说有人看到是施工者所为。徐奕宏无言以对,恼怒之下,就找了几个兄弟去肇事者家中,掘地三尺,却找不到皮包。原来他也怕追查,在僻静处把皮包里的钱拿了,就随手扔到铁路边。等人再去寻觅,哪还有踪影?
徐奕宏一时乱了阵脚,施工现场本有安全隐患,涉及旅客生命安全,火车站曾三令五申,责成相关人员注意防范,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现涉及窃取旅客财物,让旅客丢失重要物件,蒙受重大损失,不说给大智门车站蒙羞,承建工地的总办徐奕宏更是难辞其咎。
徐奕宏脾气一来,只管把那偷窃的家伙打得皮开肉绽,却安抚不了那旅客。人家是来汉口办案的律师,不料丢失了重要的证据材料,便急得跳脚,扬言要去京汉铁路办事处告状。
情急之下,谢绍祖便亲自出面调停,他先让人稳住律师,要王巡官尽快查找皮包的去向,不要对外声张,免得造成不利的影响。又叫来奕宏,要他派那些洪门兄弟四下查找,尤其在丢失的地方多问问,悬赏线索人,反正那东西别人用不着,隐匿不交,得罪徐少爷,恐怕性命难保,谁也没这个胆子隐瞒不报。
徐奕宏按谢站长吩咐,一边给律师吃定心丸,要对方安心,三日之内,一定将原物奉还。还让人用好酒好茶侍候着,实则是不让对方四处投诉。徐奕宏又安排手下的弟兄几路出击,寻遍大街小巷,悬赏捡到皮包的人。
总有一些蛛丝马迹出现。原是被一个到铁路边拾煤渣的孩子捡去了,看里面没钱,只有些纸,又不识字,就把皮包拿到杂货铺换糖吃。杂货铺老板娘拎着那皮包出去逛街,被人看到了,女人用着男人的物件,总有些别扭。有人也听说了火车站丢包之事,又有洪帮的人四处捉人,这下起了疑,于是就偷偷告之。再去杂货铺,幸亏老板娘把几页纸还留在店里,当记事用,已写满了杂七杂八的流水账。
旅客丢失行李是大事。谢绍祖想尽可能地挽回影响,无奈还是走漏风声。余站长心里那股怨气又在抬头,想你谢绍祖再有能耐,总归露出马脚。有几个跟随看出他的意思,便四处散布施工人员盗窃旅客行李之事,一时间议论纷纷,连法租界的巡捕房都知道了。
法租界跟火车站的关系不太好,也因对大智门车站怀有觊觎之心,谢站长又诸事不退让。大智门车站是各租界都想瓜分的肥肉,法租界近水楼台,占尽地利先机,德明饭店的崛起便是一例。
法国人圣保罗是法租界里的大佬,旗下拥有饭店、洋行,还有营造厂等,说起来,他的财源有近一半是大智门车站提供的,修建工程不是大项目,对他只是小菜一碟,但因大智门车站的名气和影响,做这事引起的效应比其他事要大得多。给德明饭店做无形的广告,也是法租界重要的一步棋。
但圣保罗高估了自己的优势,德明饭店跟汉口铁路大楼两两相对,抬个脚就能过来,对面窗户说话几乎都能听见。那些北京来的铁路官员,多在德明饭店下榻,也是他们应酬商谈的好地方,有的还成了朋友。殊不知,中国人表面跟你热乎,不见得就真的跟你贴心,他们做事一向不按规则来,只论人唯亲。后来才知,就是谢承远父亲从中作梗,阻挠法国公司承建火车站的基建项目。虽然铁路局最后用循礼门车站的项目对他做了弥补,但对于自负的圣保罗,总不尽如人意。
圣保罗听说了大智门车站里施工人员盗窃之事,那股不平之气就止不住地往外冒,觉得可借此打击一下徐记营造厂。他便叫人把谢承远找来,要他去搜罗徐记营造厂施工质量方面的漏洞,施工工役可以偷盗,可见其品质不好,营造工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可以不做这个项目,但要让铁路局知道,当初不选择圣保罗公司是多么严重的失误。这不是他小肚鸡肠,而是为今后做打算,少一个竞争对手。
谢承远表面上诺诺答应了,但从德明饭店回来的路上,不免会想,怎么能无事找事呢?不说得罪了徐家,就是父亲也会恼火的。但不去办理,老板就会说他无能,已经把事情做砸了,还能再让他看不起?一路心事重重,不想碰上法国巡捕皮尔,以前在雨果咖啡店就认识,对方跟圣保罗又是同乡,时常去德明饭店,在大智门一带也是个场面人物。此时,皮尔一见谢承远过来,就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小谢,你跟徐老板是亲戚,怪不得令尊把工程让给徐家做呢。”
谢承远无言可对,红着脸走开了。
深秋的下午,天朗气清,阳光照在那些店铺的匾额上,闪着亮光。玻璃窗上反射出穿梭的人流,耳边响着吆喝声,马蹄声,悠扬的胡琴声,间或有火车的嘶鸣,此起彼伏,他却无动于衷,像一个局外人。
“承远哥。”背后响起清脆的叫声。
他一扭头,见是曼丽,便惊喜道:“曼丽妹妹,今天有空出来逛街呀。”
“帮家父寄了封信,顺路买点东西。”曼丽手上拿着几条花手帕。
两人走了十几米远,不觉来到雨果咖啡店门口,承远便说:“进去喝杯咖啡吧?”
“好呀。”曼丽爽快地答应了。
法国老板娘看承远来了,亲热地叫着:“小谢来了。”指里头有空位。两人便自顾往里走,到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
墙上挂着一幅临摹法国画家莫奈的《睡莲》,对面窗户的光线照进来,画里的油彩虚浮着,像要溢出来,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溅上一点。
曼丽背对着光,在处阴的位置坐着,她的脸是晒过太阳的小麦色,五官有几分朦胧,小眼睛潭水似的幽深,承远觉得那神态比平时显得沉稳些,仿佛大了几岁。他想随便一点,似乎不能够了。
“时常帮你爸爸办事吧?”承远不由问。
“有时做点。”曼丽莞尔一笑。
“想是要你熟悉事务,以后接他的班哟?”
“哪会呢,”曼丽摇了下头,“有哥哥呢,我只是凑凑热闹。爸爸忙不过来,就当当下手。”
“能干的姑娘。”承远免不了赞叹。
“这有什么?”曼丽不以为然。
承远说:“一般姑娘对事务都不太感兴趣。”
“你喜欢这样吗?”曼丽娇嗔道。
承远笑而不答。
侍者端来两杯咖啡,还有小块的点心,袅袅的香气沁入肺腑,撩拨人的心魄,还有舒缓的西洋音乐在耳边萦绕,氤氲着浪漫的气氛。
“承远哥,我问你话呢。”曼丽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承远的头有些晕乎乎的,只道:“好啊!”
曼丽问:“好什么?”
“好美!”承远对着墙上的画赞道。
“说谁呢?”她有些不相信。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答一句。
曼丽听得欢喜,可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有些疑虑,不由激他道:“承远哥是真心话,还是对谁都这样呀?”
承远听得一惊,以为她知道了什么,一时无言以对。这副样子,又勾起了曼丽的不快。她知道谢家来提过亲,而她早向汪妈表明了心迹,愿意嫁给承远。父亲被汪妈撺掇,差不多也答应了。她心有所属,明知承远不算最优秀的,但就是迷恋他。眼见心愿就要实现,她对面前的承远就已视作夫君了。
可是,那晚在茶园看戏,承远心不在焉的样子,后来又提前要走,留她独自在那,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却不知哥哥气鼓鼓地回来,说看到承远在珠喜房里,气得她一晚都没睡好。
以她高傲的个性,还是不愿承认,承远心里有别人,珠喜是不能跟她比的,不论年龄、相貌,还是出身,都不是她的对手。何况承远已非她莫属,珠喜只能是一枚苦果。这么想,她就把那些不快抛到一边去了。
但此刻,她又觉得承远会不会对珠喜也这样赞美。
“珠喜去大舞台唱戏了呢。”她有意试探道。
承远怔得一呆,半晌没作声。那晚回家后,他心情烦闷,一直不见珠喜,也在赌气。没想到珠喜做得更绝,居然到大舞台去唱戏,他说的话全是耳旁风,等于放屁了。
曼丽看到他木着脸,不由说:“怎么了,你不相信?她已唱了两场呢。”
承远心里疼痛,见曼丽盯着自己,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掩饰道:“这不是抽走你家茶园的台柱子?”
曼丽见他不自然的样子,已明白过来,不由讥讽道:“我家茶园那不算什么,挖走人家的心头肉才是大事呢。”
承远红着脸笑道:“谁的心头肉呀?”
“明知故问啊,”曼丽看他装聋作哑,就忍不住了,“去茶园看戏,都忘不了去问候呢。”
“哪有这事?”他矢口否认。
“我不想说了,”曼丽听他狡辩,就有些坐不住了,“承远哥,你家有意来我家结亲,就希望你不要三心二意,也不要把人当傻子。我哥还不知道,知道了不定会反悔。”
承远眼瞅着那幅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曼丽见他半天没反应,腾地一下起身,正色道:“承远哥,我是真心对你,请你也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好自为之吧。”说罢一扭身子,气鼓鼓地走了。
浪漫的相聚中途泡汤,总令人郁闷。可见世间的很多事都由不得人,但日子还是一天天地流过。
大智门车站的天桥建设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此时,一站台到二站台之间搭起了横七竖八的脚手架,堆放着山丘样的沙石水泥。火车进出也移至稍远的地方,与货场相连,旅客要多走一些路,也增加了安全隐患。
工地上加了一道围栏,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为避免旅客与施工现场发生纠纷,也因上次丢失物品所致。
几个工人一趟一趟用铁铲子往土筐里装沙土,运到砌了半截的桥墩边,有人在慢慢地和泥,也有的在土坑里搅拌着什么,再往里灌浆。谢承远几乎每天都要经过,却不曾进去,哪怕他看到黑生在现场忙碌,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一是没空,二是不想碰上徐奕宏,以为要跟他套近乎。
谢承远绕过工地去前边的站台接人,此时也没想着要进去,老板交代他的事,实在是个难题,或许是一时兴起,不似老板的风格。
月台站了不少人,除了旅客,还有一些接站的亲友。承远走到一边站着,接了客人,他还要去货场,刚到一批货物还未过磅验收,要与货运司事办理托运,事情都等着。
远处响起火车的嘶吼声,月台聚集了更多的人,有的抻着脖子往前凑,显得紧张而兴奋,面对徐徐而来的火车,仿佛一锅即将沸腾的水。
白烟飘散,谢承远领着客人往外走,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竟是久违的王运福。
“哟,是王老板呀!”谢承远招呼道。
“谢公子,又见面了。”王运福伸手与他相握。
王老板似乎没什么改变,依然面色红润,精神十足。
“王老板来汉口重操旧业,还是另有贵干?”谢承远不由问。
“还能做什么呢?”王运福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稍稍压低声音说,“为那事破了不少财,只能从头再来,找熟门熟路了。”
这时黑生过来了,把他的行李接了过去。几位一同走出车站,黑生引王运福上了徐公馆停候的黄包车,说徐少爷忙完了事就回去,要为他接风。
谢承远也把客人送上饭店接应的马车,然后与黑生往火车站里走,免不了问,王老板走私鸦片,怎这么快就出来了。
“多亏了徐少爷帮忙。”黑生心有余悸地道出经过,“徐少爷神通广大,找了以前军队里的旧交,人家现是驻军的团座,跟警察局长打了招呼,王运福是被洋人利用,又对禁烟条例模糊,视其初犯,尚未造成危害,也就大事化小……”
“怪不得呢。”谢承远知道徐奕宏没别的能耐,就会交朋结友,这点他自愧不如。
两人走进月台,就在工地围栏边站住了。谢承远问他忙些什么。黑生说没甚正经事,不过照应一下,跑跑腿,供应材料。
“还有几个月吧?”
“顶多三个月。”
承远望着他黑瘦粗糙的脸,不由说:“王老板都出来了,你还是回火车站来吧?”
黑生听了摇头道:“哪那么容易?你爸那关就过不了。”
“几时要你妈去说说看,做个扳道工也可以呀。”
黑生不吭声,末了说:“我跟老娘憋着气呢。”
“怎么啦?”
“要我娶了她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我不愿意。”
“你也不小了,别学我啊。”承远劝道。
黑生说:“那女伢生得丑,没法看。”
谢承远说:“再没别的了?”
“倒是有一个,恐怕也难。”黑生叹了口气。
“谁呀?”谢承远禁不住问。
黑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不语。
谢承远不禁起了疑,他上次听人好像说过,黑生常往铺堂里妓院那去,莫非是迷上谁了?这走火入魔的事,摊上谁都是劫数啊。他不好说什么,只是隐隐地感到担心。
“你跟珠喜怎样?”黑生不觉问。
“不怎样。”
“她又在大舞台演戏呢。”
“我要她等等,就是等不及,硬要抛头露面,天生的戏子。”谢承远一时怨恨难平。
“那天听说,你要跟曼丽小姐定亲了?”
谢承远扭了下头问:“你觉得怎样?”
“好啊,亲上加亲呢,以后跟徐少爷也用不着这么敌视了,都是一家人。”黑生自然赶好话说。
承远若带感伤地望着远处的铁路,没吭声。
这当口,忽听工地那边传来几声惨叫,两人顿时一惊,不等黑生往里跑,就有人在喊:“快来人呀,有人扎坏手了!”
须臾,一个满手是血的人被人搀了出来,黑生一路护送着匆匆往外走。一时工地前又围着不少人,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原是脚手架没装好拦板,不小心砖头掉下来,幸亏那人用手拦着,没砸到头,否则命就没了。
谢承远一旁听着,倏地想到要去搜罗徐记营造厂的漏洞,现在出了这事,正是安全问题,可以当个事拿去交差了,便往德明饭店走去。可走到半路,他又觉得不妥,里面牵扯着几方面的关系。他要做了,老板到时拿此事做文章,铁路局不会问责徐记营造厂,只会拿他父亲说事。到时父亲要知道是他所为,不定气得要死。若得知是老板要他这么做的,越发会加深彼此的敌对,说不定让他辞了这差事。而圣保罗要看他连自己父亲都可背离,虽一时欣赏他的铁面无私,也难说会看不起他的人品。左右一想,便觉得老板是给笼子他钻,做了不好,不做也不好,都是在试探他。既然如此,他也不用管了,等等看吧。
徐家自凤芝走了后,一下清静了不少。曾几何时,那幢红色的小洋楼热气腾腾,说笑声、胡琴声、骨牌声不时从百叶窗里流泻出来,显示着门庭的兴旺,也感染着四周。当时徐金穗还觉得太闹,可一旦消失后,他又不太适应了。几年前那场大病,生意锐减,奕宏和婉珍又赌气搬了出去,家里空荡荡的,多亏汪妈照料,他才缓过气来。景况稍有好转,他又想重振当年的雄风。人活着就是一股气,他不能让这股气泄了下去。
有了想法,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奕宏一回来,家里就有了阳气,来的客人又多了起来。但奕宏不让人在家里闹腾,他不会喝酒,喝酒就起兴,会做些蠢事,年岁长了,也有所收敛。有时下下棋,打打麻将,也不会闹得很晚,这是徐金穗规定的。不能没有节制,有前车之鉴。
逢年过节,至亲好友来访,家里才安排一两桌酒席待客。这次王运福来汉口,奕宏本在餐馆定了一桌,后来徐金穗让安排在家里,总是在餐馆,把人见外了。王运福出事后,徐金穗震动很大,为他感到可惜,蛮能干的一个人,有眼光,也精明,做生意蛮有一套,眼看就要发达,却急功近利,贪小失大,赔了本钱,人也毁了名声。徐金穗就觉得烟馆留不得,跟鸦片一样,吸起来过瘾,后患无穷,就毅然把它卖了。
请王运福来家吃饭,也是给婉珍一点慰藉。王运福是婉珍的娘家人,上次小产后,婉珍一直没怀上孩子,心情忧伤,可奕宏的心又不放在她身上,整天在外头忙,回家跟她也说不上两句话。徐金穗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知道奕宏的心思,想娶了珠喜,又不忍心让婉珍难受。回想起来,当初对奕宏的婚事是过于武断了,可事已至此,只能尽量地弥补。王运福是系在彼此之间的一条线,唯有他,能拉近奕宏和婉珍的距离。
而王运福经了这一劫,心有余悸,短时间还没复原,但生意不能不做,搁置久了,关系就断了。汉口的关系户大都知道这件事,对走私之类也司空见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谁都干净不了,只是做得隐蔽些。因此对王运福,也未另眼相看,毕竟知道他跟徐家这层关系。
八仙桌围坐着六个人,徐金穗坐上席,一边是奕宏和婉珍,另一边是汪妈和曼丽,王运福是客,坐在徐老爷对面。
王运福到徐家吃饭也是屈指可数,尤其是徐老爷在座,平时见了毕恭毕敬的,不敢造次。现老爷虽威风不及当年,但精神头还在,此时的他,也难免拘束,不太自在。徐金穗也看出来了,要他随便吃,都是家里人,不必拘礼。又问他被查时的一些情况,王运福说当时没收了烟土和随行货物,还罚了款,亏损较大。后来军方过问,才将一半货物退还给他,人倒没受什么罪。
“不要再折腾了,汉口遍地是钱,只要对门路,在哪都是赚,何苦弄得担心受骇?”徐金穗游历江湖,几经沧桑,也看淡了不少。现只求安稳,人不怕吃亏,就怕失足,不光是对王运福和奕宏,也是对他自己。
“您说得是,以后我还是经销土特产,熟门熟路。”王运福连连点头。
“有什么难处就跟奕宏说,他会办的。”
“晓得呢。”
奕宏没表态,有父亲在,他一般说得少,像个闷葫芦。王运福晓得他的个性,也没在意。婉珍是自家人,来汉口多年了,还是一副河南小媳妇的样子,低眉顺眼的,只会听别人说。汪妈是个角色,碍于亦主亦仆的身份,在徐家饭桌上也不会随便插嘴,总是适可而止。唯有曼丽,虽然尚在闺中,但自小娇惯,又跟在徐金穗身边,见了一些世面,待人接物自比一般女孩洒脱些,没有拘束。
菜肴自然丰盛,还是刘旺才的手艺。酒是陈年佳酿,但徐家父子酒量都不大,喝个小半杯算是意思,王运福可以喝,却没人陪他,只能浅尝辄止。
“运福哥,”曼丽看出他的拘谨,直接说,“想喝酒只管喝,有我呢。”
徐金穗瞥了她一下:“你又充什么大头?”
“这是家里呀,爸爸,运福哥又不是外人,”曼丽并不理会父亲,“您和哥哥就喝这么一点,人家好容易来家里做客,哪能不喝个尽兴的?”
徐金穗说:“在家里也不能坏了规矩。”
曼丽噘嘴道:“上次伊藤先生送来日本清酒,就有两瓶女孩子喝的甜酒。”
汪妈说:“那酒我尝了下,蛮好的。”
徐金穗看情形,似乎待着不好,便跟汪妈使了个眼色。汪妈说:“你没吃多少呢,我给你添碗鸡汤喝吧?”徐金穗摆摆手说:“吃好了,让他们年轻人在一起聊聊。”就自顾上楼去了。
奕宏半天不说话,但见曼丽这般,他又看不过眼。要说徐奕宏比他父亲还要保守些,也偏执,他不喜欢曼丽太任性,便嚼她:“那酒是给你嫂子喝的,姑娘喝酒成什么体统?”
婉珍跟小姑子关系不太亲近,她是传统女子,看不惯曼丽喜欢抛头露面,在家也霸道,对她这个从河南小地方来的嫂子,又未给徐家添一男半女,自然没半点恭敬之心,言语之间也时有轻慢。婉珍反感公公的溺爱迁就,知道曼丽之举也表明徐家对她的不满,不免添了一份怨怼。现听说谢承远要娶她,倒是少了一个克星,拔掉一根肉刺。此时,见奕宏偏向她,虽是做给王运福看的,到底舒坦。当时伊藤送来几瓶清酒里,确有两瓶甜酒,说留给少奶奶喝,知道她气血不和,可补养身体。婉珍心肠也软,想着小姑子在家也待不长,以后就是娇客,现当着奕宏的面,总得显出嫂子的贤淑仁厚,不由道:“也不用分那么清楚呀,曼丽想喝就让她喝吧。”
曼丽见婉珍遂她的意,便叫道:“看看,今天好不容易嫂子的娘家人来了,没人陪着运福哥,只有我陪着呀。”便叫人拿来酒瓶。
“你以后嫁出去怎么得了?”汪妈知道阻拦不住,叹息着往外走,“承远恐怕是管不了她的。”
“承远?”王运福听得一愣,“曼丽要跟承远?”
奕宏眉头一皱,只想发泄对谢承远的不满:“老头子倒是等不及,这么快就答应把姑娘送给人家了。”
“哥,你说什么话呀,我十八了,怎么叫等不及?”曼丽就怕说她的婚事不好。
“我看你是慌着想嫁人。”奕宏忍不住说。
“我慌什么?你跟承远哥不好,连带我的婚事也看不顺眼。”曼丽气得把酒杯一推。
奕宏不接话,闷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婉珍一看奕宏出去了,她也坐不住,跟王运福说了句:“姐夫,我看看他去,你慢吃。”
留下王运福和曼丽两位,反而不自在起来。曼丽是一时脑热说那些话,真要跟王运福坐在一起,瞧着那渐显的秃头,她就感到腻味,不想跟他多说。可眼见他们都走了,单留下她,不陪一下总是失礼,只得勉强应付着。“曼丽,你跟承远要成亲啦?”
“是啊。”曼丽心不在焉道。
“好,好。”王运福竖起大拇指直赞。
“好在哪?”
“绝配呀,”王运福说,“承远一表人才,谁见了都喜欢。”
曼丽不由一笑,怕对方看到,又赶忙低头掩饰。
“想你也喜欢他的。”王运福酒一喝,就管不住嘴了,“不过,你得小心,承远以前跟珠喜好过。”
“你怎么知道?”
“我听黑生说的,要不怎拖到现在才定亲呢?”
曼丽脸色“唰”地变了,她受不了的就是这件事。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王运福看出曼丽不高兴,才觉得失了口,“现在承远跟你都要成亲了,承远肯定以你为重。”
曼丽听了这话,才转忧为喜,摆了摆手道:“你不用说了,承远不会跟她的,只会对我好。”
“那是自然。承远娶你是三生有幸。”王运福忙恭唯道。
曼丽正中下怀,不由得端起酒杯说:“来,运福哥,我敬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