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门车站的扩建项目刚刚公布,一些人马就蜂拥而至,不是往铁路大楼,便是来火车站。当然不只冠冕堂皇地递交设计方案,暗下还得使劲。在月明星稀之夜,投官员们所好,去消遣一番,或登门拜访,诗外功夫总是少不了的。这一套,洋人不擅长,中国人却是信手拈来。
徐记营造厂的门面还在,但光景不比从前,一些修造工程因疏于监管,质量不高,卖不出好价钱,积压了不少资金,造成了一些亏损,也因一些变故,加之徐金穗身体状况不好,无暇顾及所致。但是,钱到眼面上不抓,就有些犯傻,也不是他的性格。从乡下回到汉口,他就开始重整旗鼓,准备东山再起。信息在奕宏告诉他之前就已得知,已让相关人员去做准备。
徐金穗不用亲自跑,一些春风秋雨都播撒过,关系虽淡了些,捡起来也不是蛮费力。何况是火车站,谢绍祖的地盘。他跟老谢沾亲带故,虽然凤芝不在了,彼此的感情还在那,相信谢绍祖不会马虎。何况也知道对方的个性,不太愿意跟洋人打交道,虽然项目不是由火车站站长定夺,但毕竟是由车站负责实施,拟定哪个营造厂承建,火车站有一定的发言权,京汉铁路汉口办事处也不会有太多的干涉。
奕宏把他从乡下接回来,父子俩已言归于好。几年世事沧桑,奕宏变化不少,对父亲也多了些理解。尤其是徐金穗与乡下大妈和好,对奕宏是个安慰。本想把大妈一起接到汉口,但她不愿意,说在老屋住习惯了。其实是不想让徐金穗为难,有汪妈在家,到时不好相处。他不提,女人便觉凄凉,说不来也是无奈之举。
奕宏提起凤芝的死,徐金穗只是发怔,心口揪扯着,没有缘由的痛。凤芝的模样又在眼前晃着,止不住心里发酸,老泪纵横。他到底是爱她的,虽然她的离开让他寒心,让他承受一个男人难以忍受的羞辱,他自然是恨。但在旁人面前,他从未流露过一丝怨言,说出来,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惹人笑话。
徐奕宏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他不好劝,就干脆出去了。他要马上赶往北京处理丧事,也是逃避铁路警务所的查问。王运福搞铁路走私,他作为警察,首先是失职。他曾为王运福的货运跟火车上的司乘打招呼,要对方照顾好他连襟。如今王运福事发,人家很有可能说他是协同犯案。徐奕宏想到这一着,就心里发虚,索性不想干了。他也不是把差事当饭吃的人,有的事让他忙。况且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他作为儿子,总不能袖手旁观,尤其看到父亲流泪,实在受不了,也在那一刻有所醒悟,父亲年纪大了,唯有他一个儿子,以后还得继承家业,不能再混下去了。
王巡官告诉他时,徐奕宏就受不了对方的眼神,当时就想撂挑子不干了,又怕人家以为他心虚,怀疑他跟王运福是同伙。现在一想,都无所谓了,同伙也好,亲戚也罢,反正他没要王运福一个子。他不缺钱,只是爱逞能,讲哥们义气,不按条条框框行事,总归没把手里的饭碗当回事。
徐奕宏临上火车时,还是跟王巡官打了声招呼,说他去北京好几天,没工夫值班了,这几年承蒙老兄关照,在警务所待得蛮自在,在此多谢了。他拱拱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巡官愣怔了一下,才追了出来。月台上迎来送往的人真多,左顾右盼,哪还有徐少爷的影子?
“当少爷就这么自由自在啊。”他望着启动的火车嘀咕道。才想起徐奕宏这一走,警察课差个人值事,他得向路局报告。一想又觉得不行,现王老板的事还没了结,上面正要追究他们警务所失察呢,这不是引火烧身吗?只得和另一个巡警轮流值班,辛苦几天,等王运福和黑生的事了结之后,再提为好。只是徐少爷害苦了他们,到时回来,得让他有所补偿才行。
那是个忧伤的夜晚,起码谢承远是难过的。
铁路基建工程申报方竞争激烈,明争暗斗,由于老板圣保罗过于自信,以为跟汉口铁路办事处是近水楼台,双方时有往来,再交由谢承远办理,应该胜券在握。岂料煮熟的鸭子飞了,对手比他做得更仔细,加之谢绍祖极力争取华商承建此项目,一是成本低,二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三是技术力量也不差。圣保罗嗅到一点风声,又找人去铁路局打通关节,但为时已晚,决策者经过权衡,认为圣保罗公司设计制作方面虽有优势,但建筑技术并不比华资公司突出,且造价成本也高,大智门车站属于敏感地带,他们也不好就此落个崇洋媚外的嫌疑,便否决了圣保罗公司承建大智门车站的扩建项目。但也给对方一点面子,将循礼门车站改造月台的项目交其承建。
谢承远没有完成任务,让圣保罗大为不满,对他颇有微词。心情低落之时,又得知徐奕宏去北京处理丧事,这下又牵扯到珠喜。尚小芳对珠喜怀着怎样的感情,本就让他五味杂陈,现徐奕宏一去,又触动了那根敏感的神经。
一时心烦意乱。刚过了盛夏季节,屋里还有些闷热,母亲和弟弟坐在天井里乘凉,一边唱着歌:“巧芽芽,生的怪。盆盆生,手中盖。七月七日摘下来,姐姐妹妹照影来。又像花,又像菜,看谁心灵手儿快……”刚才在弄堂里,承远听到几个小女孩也在唱这首歌,翻了下月份牌,才知是七夕节。
他不觉一悲,七夕,本是与心爱的人团圆的日子,他却形影相吊,没有欢喜,只有无边无际的忧伤。
珠喜恨他,离开汉口就是赌气,此次不辞而别,他就怕珠喜真要与他断了,跟了尚小芳,或许在北京找个相好。以前他对珠喜是有把握的,近来彼此都生分了些,离开久了,感情也在变,他把握不住珠喜,同样也把握不住自己。徐少爷去北京,肯定会找珠喜,尚小芳对珠喜有无企图,他还不好断定,但徐少爷对珠喜是痴心不改。无论怎样,此次珠喜是不再属于他了。
不仅如此,那种眷念也在消失,或许是焦虑过度,忧伤太多,他已承受不起,爱成了一个负担,就像坍塌的堤坝,水一点点地流失,却无力回天。他难受至极,对别的女人又提不起兴趣,连阿秋那也不想去了。苦闷的情绪像蛇一样纠缠着他,摆脱不掉。爱情也变得缥缈,遥不可及。他又拿起万花筒左看右看,一时弟弟进来发现了,嚷着要玩,他也不肯放手,揣着万花筒逃离似的跑了。
承远不觉走到大街上,入秋的晚风拂拂吹送,四周灯影迷离,偶闻笙歌婉转,胡琴低泣,是谁跟他一样倾诉着别离的歌?
大智门车站就在眼前,半圆拱窗月亮般地辉映着四周,簇簇人影如潮水流淌,又有到站的火车。他每天面对着迎来送往,却不曾再踏上过火车。有时真想一走了之,去北京与珠喜相会,可他又下不了这个决心。那次北京之行,已闹得沸沸扬扬,他尽量不在乎,却实实感受了流言的杀伤力。他没有徐少爷那么大胆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是自小受父亲管束太过的缘故。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仰望着深蓝色的夜空,几点星光,月色如钩,竟也不是圆满之日,不觉又平添了一丝忧悒。“岂不尔思?远莫致之。”他想到《诗经》里的句子。此时,牛郎织女正在天上的鹊桥相会,他却与心爱的人天各一方,孤苦伶仃。珠喜会不会想到他呢?或许她正在跟尚小芳同台演戏,卿卿我我,互诉衷肠。或许徐少爷在向她献殷勤,也有可能跟其他男人在一起……谢承远胡思乱想,头皮都发起胀来,只是昏昏沉沉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火车站。
站在候车室门口的王巡官一眼瞄见了他,便招呼:“谢公子,来接人呐。”
谢承远含混地答应一声,就随着人流进了车站。
他习惯性地去了月台,一堆一堆的人站着,有列火车即将到站,自有晚班的接待等在那。他不想跟车站司事搭腔,冥冥中又有所期待,珠喜会不会赶回来见他?便沿着月台往前走,接近货场作业线,才站住。
夜幕下的股道泛着幽微的光,有列货车卧在那里,一堵墙似的遮住了远方的旷野,百米处高轨架的号志灯亮着星星红光,等变换成绿色,火车就要到了。
他站在那里,月光漫洒下来,泻银似地照耀着四周,也抹了他一身,给了他片刻的宁静。微风轻轻吹拂着,送来丝丝的凉爽,没有火车的响动,便能听到蛐蛐的低鸣,偶尔还能闻见远处的蛙声,都像在幽暗的被子里捂着,清晰地引人怀想。在这个七夕之夜,他独自来到夜色中的车站,似在等待着心上人。深幽的夜空,不见银河,只有漫长的铁路线,就像连接远方的绳索,牵扯着人,车站是彼此相距最近的地点。
隐隐约约的灯光在闪烁,渐渐近了,是巡道工提着号志灯走了过来。
“谢公子,等车啊。”
“是啊。”
“就要到站了。”
“嗯。”
“哎,谢公子,黑生是不是被开了呀?”
“什么?”
“谢站长没说吗,”对方停下来,“都传遍了呢,黑生走私烟土,已上报路局,被开除了。”
谢承远一时怔着。知道黑生出了事,处罚不会轻松,但得知这一结果,还是觉得突然。这一天实在倒霉透顶,全是坏消息,走哪都躲不过。对方见他不吭声,便自顾走了。
远处响起火车的嘶鸣,一看号志臂上,果然亮起了绿灯。
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近,铁轨似乎震动起来,月台上丛丛的人影在涌动,他看到一团亮光出现了,嘶吼声似要击穿耳膜,脚下的震撼也变得强烈,然后那条黑龙便冲了过来。
长串白烟袅袅悠悠地升腾,把人影笼罩得虚虚浮浮,像在梦境里游走。稍散了些,一下瞄见车尾处下来个人,耷拉着头,见是黑生,正要喊,对方已从铁轨绕到货车后,眨眼不见了。
承远一阵惆怅,只得往回走。
有人在背后叫承远哥,一扭头,竟是多日不见的徐曼丽。
“曼丽,你回来了,”他惊喜道,见她踽踽而行,不禁问,“汪妈怎没回来?”
“她让我先回来的。那里人多手杂,把我妈安葬了,他们还要去打官司。”
“和谁?”
“还不是我妈后来跟的那个男的。”
两人走在一起,曼丽问承远:“是他们叫你来接我的?”
承远不好回答,转而问她:“怎没有人陪你回来?”
“我不要人陪,反正上下车有人接送。”她指了下身后拎行李的两个用人。
谢承远看了她一眼,似乎比往日清瘦了些,想是连日哀伤所致。她母亲是他的堂姑,曼丽即是他的姑舅老表,只因父亲的原因,不甚往来,显得生疏了些。但碰见了,那种亲缘关系自会让彼此亲近起来。今晚可是巧遇,来火车站本因想念珠喜,却意外碰到曼丽,像是为迎接她而来的。
他随着曼丽往外走,闻到她头发里一丝肥皂的香味,仿佛柳丝拂过湖面,悠悠袅袅地勾引着人,他被那新鲜的气息吸引住了,莫名的情愫悄然荡漾开,不觉乖乖地跟随着,就希望出站一小段路长一点。他顾不上问丧事是怎么办的,徐奕宏现在忙什么,珠喜怎么样,其实很想问,可面对曼丽又开不了口。曼丽似乎也没心思说那边的事,或是累了,只是简短地聊了下行程中的见闻。
出了火车站,就有黄包车等在路口。曼丽上了车,朝他挥了挥手,微笑地道别:“承远哥,改天上我家里来玩。”
“好的。”他爽快地答应了。
这个忧伤的七夕,因一个相遇变得柔曼起来,真是意想不到。
幽暗的巷道里照不见月光,黑生摸黑往家走去。刚才他从铁轨抄近道,只是想避开人群。其实停车时,就从车窗望见了伫立在月台尽头的谢承远,不想让对方看见,就闪身离开了。
他在谢公子面前一直自卑,这是多年形成的心理落差。跟徐少爷、谢公子相处长了,人家与他称兄道弟,平起平坐,慢慢才自然了些,少了些谦卑之态,却也未敢气高,有所冒犯。还是因为贫穷,钱是人的胆,没有钱,人就硬不起腰杆,他的自卑也就如影随形。
做了司乘后,不仅打开了眼界,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跟人家稍带点土特产,临时托运个行李,或帮人照看孩子,本是举手之劳,但到了目的地,人家给他酬谢,先还推辞,觉得是朋友间帮忙,有些不好意思。等事情办多了,人家非要表示,大抵知道这是行规,才半推半就地收了,一次,两次,渐渐尝到甜头,顺手代劳,既得佣金,何乐而不为?
王运福让他关照一下,也是自然而然。他知道对方货里夹带着走私物品,铁路上有章程,弄不好会丢饭碗,也有所顾虑,不敢妄动。
王运福频繁在京汉线往来,沿途各站点都有他的商户,熟人多,包括一些铁路职工。他从河南等地将收购来的粮食棉花等作物运到汉口,又从汉口洋行采购茶叶、煤油和日用品运到北方。但近年战争频繁,灾荒歉收,收购价一路飙升。汉口收进的商品也因原材料的上涨,增加进货成本,再除去运费、差旅费,利润少得可怜。钱赚少了,就想从别的渠道弥补,走私先是零打碎敲,等钱赚到了手,就有些欲罢不能。贪欲是蛰伏在心中的魔鬼,只要有机可乘,便敢飞蛾扑火,以身试法。何况搞些禁运物品已成为这些商户公开的秘密,只是看谁的手段高明,查获不到就是本事。
那次,王运福说在汉口还有事要办,不能马上回河南,就要黑生帮忙料理一下披挂的货物:“火车沿途要下一些货,只要安全运达就行了。”
“不会有误的。”黑生答道。
“要与货运司事交接,还有乘警,都要查验的。”王运福提醒道。
“每次都这样。你放心好了。”
“但货物类别不一样,我做了些标记,沿途下货时,有标记的要跟提货人对上。”
“什么标记?”黑生看那货都是一样的。
“我在箱子上不同的地方写了编号,写在箱顶是一类,腰部是另一类,箱底又是一类,”他掏出几张纸条,1,2,3,4分别对着圆、三角、正方、长方几种图形,“各个站点的图形都不一样,别搞错了。”
“交给货运司事吧?”
“这是给提货人的,不能让铁路上的人看到,除了你。”
“不晓得什么意思呢。”黑生脑子有些懵。
“人家都知道,不用你操心。”
“那好。”
王运福又把手里的两盒饼干交给他:“这饼干是送给朋友的,到站他会来取,你交给他就行了。”
此时,黑生回想王运福要他做传递,看似礼尚往来,不过捎带那些饼干、猪油、名酒之类,送给亲朋好友。人家便给他酬谢。他似乎感觉里面有点问题,但到底禁不住诱惑,也怀有侥幸心理,就这样,带的物品越来越多,找他的人也不少。他本不善交际,脑子也不灵光,但不长时间,就在京汉线上有了名气,每到一个站点,就有人来找他,黑生被叫的频率几乎超过了车首。
最初有些不习惯,或是受宠若惊,因他自小被忽视,受人冷眼,做了司乘,只当有了饭碗,生活安稳了些,却没想到还有额外的好处。凡到达一个地方,都有人找他,人家跟他称兄道弟,喝茶吃饭总少不了叫他,还时有偏财。如此被人重视,确实让人满足,时间一长,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总有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窥探,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小小的司乘,如此这般风光,总不太正常。他多少有些顾忌,不敢放开胆子,由此答应了这个,又怠慢了那个,免不了会得罪某些人。其中就有人寻到一些蛛丝马迹,透露给车站警务。
那日,火车到达驻马店车站,就有接站的人来找他。他正把几包糖递给对方,不料被警察逮了个正着。糖包打开,果然里面藏有烟土。几经盘问,他还缄口不答,便免不了动刑,那接货的人受不住,交代曾从黑生手里拿过藏匿有烟土的饼干盒、糖包、猪油罐、酒瓶之类,此后王老板便被供出。
王运福遂被抓捕,人赃俱获,只得承认私运烟土之事,取货人也供出他们事先约定,去黑生那领取物品的过程。
但黑生还矢口否认,只是替王老板帮忙代转,并不知其中有违禁物品,且上车前都给车站警务查验过。这点王运福也没否认。但次数多了,他的荷包渐渐鼓囊起来,再怎么洗刷澄清,也不过是狡辩。
他被关了几天,放出来时,已被铁路局通报,从大智门车站除名了。一想不再是铁道上的人,心里便灰暗到极点。前方漆黑一片,他不知道今后的路怎么走,还能再找谢站长吗?人家正烦着他呢。他是谢站长关照进来的,现在出了这种事,不是给人家抹黑?他不好意思见谢承远,也是这个原因。
他穿行在狭窄的巷道里,想着焦急等待他的母亲,又忐忑不安。他手上只有一个布包,里面是他出车携带的生活用品,都拎回来了。以前可不是这些,手上是大包小包的外地特产,多半是沿途的熟人送的,仅这些东西,就足够他们母子的日常所需,节省了不少花费。这下全没有了。他那爱占小便宜的妈,看到他两手空空地回来,怎承受得了此番打击?这么想着,就有些不敢回家,他得先找个活做着才行。可此事一出,把他关系最近的徐少爷都牵连了,上面还要追查他给王运福开绿灯,是不是同伙,他怎好意思去找人家?而黑生还不知道徐奕宏已辞职不做,去了北京。另一个谢承远,本可以帮他,但给谢站长造成不好的影响,彼此的关系就淡了。人到这步田地,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所有的一切都是泡影。他还是他,那个风里来雨里去叫卖报纸的苦孩子,却已回不到原地。年龄大了,不可能再去卖报,自己也丢不下脸面,还能做什么事呢?他呆呆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几近绝望,有些想哭,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