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门车站的运输量持续增长,迫使车站不断地改造基础设施,货运作业区已竖起了一座七十五吨的磅桥,大大减少了运输货物的劳务和时间。第二站台百米长的风雨棚也装修竣工,免去旅客日晒雨淋之虞,也使这头等大站更具规格,如虎添翼。
第一站台的风雨棚曾交由一家名为恒昌营造厂完成,至修建第二站台的风雨棚时,又交由该厂,连同灰坑、水鹤一起承建。
此时的徐金穗还在家中养病,又与儿子奕宏闹着别扭,心力交瘁,也顾及不了,只能眼见别人得了肥缺,唯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怅惘。失势就这么迅速,一步踏空,步步就跟不上。
只是奕宏还没醒悟,他白天在火车站做警务,面对来来往往的人,杂七杂八的事要应对,分散了不少精力,对修风雨棚虽有耳闻,但与父亲憋着,互不通气,偶有动心也无从下手,也就作罢。下了班,他便被狐朋狗友拉去寻欢作乐,酒馆、烟馆、波罗馆、赌场,都是他经常出入的地方,连妓院也偶有光顾。灯红酒绿,笙歌艳舞,享受大智门闹市区的迷幻之夜。
幸好他没有迷恋上哪个妓女,去玩玩,不过是尝尝新,调剂一下,过了身便忘了。婉珍小产后身体尚未复原,人又木讷,满足不了他。心仪珠喜,她却像半空中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他又不敢使蛮力,强迫对方只会让她更快地逃离,他到底是怕,也讲点胃口。人家若不情愿,就算得到又有什么意思?为了却心头之苦,又解一时的燃眉之急,他就去妓院消遣一番,也只是蜻蜓点水,不想让人知道他与妓女有染,也怕珠喜到时看不起他。
茶园有戏时,他就邀一帮朋友过来捧场,这多半是珠喜在时。
珠喜在汉口盘桓了一段时间,也因北京局势动荡,师傅尚小芳让她暂时不回。珠喜被徐少爷抓着不放,非要她留在天星茶园压台,衣食住行又甚为周到,珠喜推辞不过,只好暂时留下。心里知道,徐少爷这般对她,还是没断那个念头,她忐忑不安,想自己像个浮萍似的,总不是长久之计。可这种状况下,她的婚姻大事,又无人问津,知道她是徐少爷的人,谁敢引火烧身?可她究竟将就不了,一心只等承远娶她。日子在期盼中一天天流过,虽然跟承远时而见面,但因相互太在意,反而慎手慎脚,或言不达意,让彼此时有猜疑,徒生烦恼。这番苦涩绵延,感情也蒙上一层忧伤的色调。
承远也知道珠喜等不得,他想跟父亲好好谈谈,实在不行,就把与珠喜在北京的山盟海誓和盘道出,珠喜把一切都给了他,不能辜负了人家。
他正想鼓起勇气向父亲表明心迹,不想老天爷出了娄子。
那个夏天一直阴雨连绵,已持续一个多月,没有停歇的迹象。大智门车站沉浸在雨雾中,头顶着晦暗的天色,俯拾皆是湿溏溏的屋瓦,路面,泛着水光的油纸伞。空气里满是潮气,一些阴暗的地方都长出霉菌,食物在加速腐烂变质。
候车室里嘈杂依旧,也被一道道的黑脚印弄得脏乱不堪,货场作业区更为繁忙,商家们急不可待,都在运用一切手段与火车站交涉联系,趁早搭上有限的车皮。那些堆放在露天的货物,正在接受雨水的侵蚀,有的木箱已经浸透,纸箱暴露出里面的物品,经雨打风吹多已溃烂。
谢绍祖不在货场,他也没法去,各方人士早在办公室里堵着,吵吵嚷嚷,一天到晚川流不息,他每天应付着一个接一个的人,和颜悦色地解释、安抚,说得口干舌燥,还时不时成了客商们的出气筒,更有甚者,克制不住就骂出些难听之语,他也只得忍着。下班就更晚了,回到家已疲惫不堪,跟妻子说不上几句话,又有客商摸到门的,跑来找他,一谈又是一晚上。
谢绍祖虽然好说歹说,让那些客商少安勿躁,怀揣一个希望继续等待,但他眼望日夜浸淫中的铁轨枕木,担忧也随着不间断的雨水一样漫涨。
至七月下旬,形势更为不妙,雨水不断,长江上游的洪水也过来了,致使江水陡涨,已经接近堤坝。坏消息也不断涌来,丹水池铁路因堤身不固,被风雨激荡,已有出险的迹象。后湖的渍水已涨平铁路堤,呈现漫堤的趋势。
为防洪水涌入,市政部门用装土的麻袋和其他器材堵塞汉口单洞门、双洞门等铁路涵洞,大智门车站也做了应对措施,货物仓库、邮运室、候车室等已垒高了台阶,不得运走的货物也尽量搬到较高的地方安置。但恐慌已随着到来的洪水在蔓延,都在赶着最后时刻乘上一班火车离开此地,湿漉漉的月台乱成一团,没能挤上火车的旅客在骂骂咧咧,车站的司事在忙着疏散,挪移物品,一时失去了控制。
那日,承远没有接车,他被德明饭店临时召去开会,饭店已加高台阶,实施洪水进入市区后的应急预案,将一楼的设备和物件全部搬到二楼。承远也参与搬运,一直忙到下午四点才完。从饭店走出来,雨还下个不停,水光映着阴郁的天,迷蒙一片,他见街头下水沟里有水涌出,感觉不妙,忧心忡忡地走着,不觉到了长安里。
这长安里也属法租界,处在玛领事街左边,与右边的辅堂里,皆属离火车站最近的住宅区。虽说里份外面是马路,商铺毗连,但背街里的住户相对单纯,少有妓院之类杂居,也显得安静。
承远想到在此居住的珠喜,便拐了进去。刚走到过街楼,就听到背后在叫承远。他一回头,见珠喜一手撑着油布伞,一手拎着旗袍下摆,晃晃悠悠地蹚了过来。
“怎没坐黄包车?”他忙问。
“雨水太大,车夫急着回家呢。”她的一双绣花鞋全浸在水中,已湿透了。
承远要背她,珠喜摆了下手,怕周围邻居看到不好。一道走进石库门,房东已用砖块垒高了台阶,天井仍有些积水,过道阴暗湿滑,珠喜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跌倒,承远一下拉住,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潮湿的空气里,两个热烘烘的身子贴在一起,相互本存有眷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稍一贴近,便是烈火遇上干柴。承远闻到那诱人的体香,禁不住将脸贴在她的胸口上,只愿沉醉不醒。上了狭窄的楼梯,珠喜便要下来,承远却不肯放,抱着她上了楼。
楼上有两间房,都租下了,只为安静,不让人打扰。进了卧室,承远直接把她放在了床上。
“身上湿的呢,这么慌……”珠喜娇嗔道,便要起身换鞋。
承远站在一旁,看她慢慢褪下袜子,露出白嫩的小脚,玲珑似玉,不由俯下身,一把握住,摩挲着,忍不住往那脚心上亲了一口。
“啊……”珠喜痒得一叫。
承远见她娇羞的样子,禁不住把那小脚放到胸口,笑道:“凉凉的,给你暖暖。”
珠喜的脚心对着他的心脏,感受到里面怦怦的跳动,仿佛接了*,身子一颤,承远慌忙握住,顺势将白藕似的小腿撂在肩头上,长长地吻她,珠喜嗯嗯啊啊地*着,已软成了一团棉花。
雨还在下,风也作势伴奏,雨点敲得玻璃窗啪啪作响,一道道水帘像柔美的音符,奏着激越的乐曲,水帘洇糊了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子,把他们遗忘到了边缘。欢爱中的男女也忘记了面临的险境,这世界与他们没了关联,只有彼此,唯有情爱聊以*,哪怕洪水把他们湮没,也是值得的。
缠绵了一会儿,承远还得回家去。临走要珠喜不要出门,有什么情况他自会安排。
晚上,雨倒是停了,担忧的心稍稍松弛了些,承远白天辛苦,便早早地睡下,没有雨声的夜比往常显得静寂,也助人安眠。
却不知,危险在步步靠近。
当晚,长江的水位已猛长至26.94米,洪水咆哮如雷地涌向堤坝,分金炉处的涵洞堤闸已被冲破一个缺口,宽达三十多米,汹涌的洪水直向北奔放,遇到张公堤拦头,折转挟湖水向南冲击,如群狼一般向汉口市区涌来,寻找最薄弱的突破口,很快击穿堵塞的单洞门涵洞,漫涨的水迅速将漏洞扩大,把堵塞的器材冲走,洞口完全溃决,水头高丈许,汹涌澎湃地扑向大街小巷。
翌日清晨,睡梦中的承远被父亲的叫声惊醒,推窗一看,大水已涌进了天井,将门封住,距窗口仅尺许,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父子俩惊呆了。
谢绍祖不知火车站的情况怎样,急着要出门,却一筹莫展,一时等不得,就准备蹚水出去,忽见有只木划子荡进了里份,他便招呼拢来,从窗口上船,一路划出去。
四处水漫金山,玛领事街已涨成一条河,两旁的店铺都泡在水中,成了河岸。一些人在忙着将门板、铺板、桌子搭成跳板,直接通向二楼,有的在搭浮桥,挨户衔接,连成一体。
大智门车站也未能幸免,木划子靠在大门口,谢绍祖只得蹚水进去,水深及膝,一些人在长椅上站着、坐着,楼梯上站满了人,堆得横七竖八,至楼梯口便设了警务值守。楼道上满是设备物品,谢绍祖与余俊发的办公桌搬进了电报房里,两人的办公室暂设为邮运室和行包房。
谢绍祖在办公桌上处理了几件要紧的事,便来到月台。
四处白茫茫的水光,铁路堤淹没了,路基不见了,不及运走的货车浸泡在水中,像孤零零的礁石,棚车内挤满了灾民,站台上黑压压的一片,时值八月酷暑,烈日烘烤下的渍水发出一阵阵臭气,个个苦不堪言,哀声不绝。
大智门车站成了灾民收容所,站内员工给饥肠辘辘的灾民分发馒头,供应开水,人一波又一波地涌来,车站的供给有限,依然有不少灾民在水深火热中坐以待毙。
那几日,谢绍祖与站务小赵乘着木划子,从玛领事街一路察看灾情,去向一些商户和善堂筹款,用以赈灾。
沿中山路经江汉路往上行,如航行在长长的河流中,行至六渡桥,水面更宽,眺望武昌、汉阳与汉口后湖,波光相接,浩渺无垠,一些淹没了半截的房屋,犹如汪洋中孤零零的小岛,屋顶上的人眼巴巴地等待救助,有的挤在跳板上,有的哀哭孩子被水冲走……目击这些惨状,两人都难以平静。
谢绍祖想起《滕王阁序》里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眼前的情景,可谓是哀鸿与灾户齐悲,江水共湖水同泽。
两人乘着木划子一路筹集善款,虽有一些商户倾囊相助,表达爱心,但也有不少人抱怨此次大水皆因政府当局腐败无作为所致,既不能预防于初,又没有采取救济措施于后。有的还道出一些内幕,当长江水位告急时,武汉警备区的夏司令不指挥官兵出来防汛抢险,而是深信无稽之谈,认为此次大水是修建集家嘴一段沿江大道时,将汉江口岸上的龙王庙拆除,得罪了龙王爷。乃在已拆去的庙址陈设香案,燃烛焚香,膝跪于大雨渍水中,向江心三跪九叩首,祈祷龙王爷,“大神莫见小过,阿弥陀佛!大发慈悲,保佑武汉三镇,赶快退水!”……
“哪有应验?”小赵听得好笑,直骂道,“汉口就害在这些庸吏之手!”
“是啊,”谢绍祖感同身受,他望着白茫茫一片泽国,禁不住悲叹,“中流砥柱且乏人,狂飙既倒谁作揖?”
大水冲了龙王庙,让汉口成为泽国,也改变了人的生活。
此时,珠喜被困在长安里,楼下的房屋进了水,房东一家没去处,只得搬到楼上来,跟她挤住一起,柴米油盐,七零八碎,习惯了清静的珠喜虽不习惯,也只能适应。
她选择租住于此,一是怕徐少爷过来,带她去别的地方,二是等着承远的信。承远本想让珠喜搬到旅馆去住,却都人满为患,且客居者来自四面八方,身份复杂,又怕引来一些麻烦,只能暂且委屈珠喜。承远想跟父亲开口说与珠喜的婚事,可他早出晚归,总难有机会,有时碰着了,见父亲疲惫不堪,说了恐怕也听不进去,一时无措,又不敢去面对珠喜,这番僵持着,心情也像雨天一样阴郁。
却不知,此时另一处的徐奕宏,面临的情形更为糟糕。
茶园都淹了,烟馆也进了水,一些烟土来不及抢运,全都泡了汤,损失惨重。
屋漏偏逢连阴雨,婉珍小产不久,不慎被渍水浸了一下,受了凉,下身淋漓不尽,又加上气血亏虚,整天病恹恹地歪在床上,请郎中划着船前来诊治,费用也高得离谱,却迟迟不见好转,无奈只得送到万国医院里住着。徐奕宏在火车站里当值,又有诸多事情添堵,交由汪妈料理,也难免牵扯一些精力。如此这般,对珠喜虽时有惦记,一时也难以顾及。
如此一来,珠喜虽在长安里生活不方便,倒是一段平静无扰的日子。与女房东吃住一起,因其丈夫在洋行做着大写,面临水灾,通行受阻,加之搬到楼上,与单身女人珠喜挤住多有不便,恐旁人猜疑,也想避讳,便时常在洋行留宿,很少回家。唯有一对儿女因学校停了课,与母亲整天厮守,加上珠喜,做家务的老妈子,吃喝拉撒都在一处,环境逼兀嘈杂,也只能忍受。
狭窄的走道堆满了,连楼梯上都吊着瓶瓶罐罐的东西,不得已,珠喜的房里又塞进一个柜子和两个箱笼,挤得满满当当。
困苦的日子也能加深彼此间的感情。此前珠喜早出晚归,与房东一家不打搅,少有言谈,除了有需要找一下对方,就是进门出门打声招呼,对房东一家不甚了解。她是不善言谈的人,习惯独处,一直活在戏里,现实生活对她来说是生疏的。现在困守一起,与房东一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虽与大人交谈不多,但两个孩子时常在她房里做功课,玩游戏,珠喜有时也参与其中,疯得一头热汗,也感受到一份久违的童趣。
无法下楼,每天有木划子运来蔬菜和生活用品,就从窗口吊个篮子下去,里面装着钱,然后将物品吊上来。等老妈子做好简单的饭菜,就摆在厨房的小桌子上,然后围坐一起,呼呼地吃着,孩子的脸上冒出汗珠子,房东拿着芭蕉扇使劲摇着,扇得小姑娘的头发似小草乱舞。她一边催着孩子快吃,一边抱怨菜太贵了,莫要浪费粮食。珠喜热得已无食欲,被这般催促,也只得勉强吃着。
半个月过去了,渍水还没退,与各种垃圾污物汇合,又经烈日熏烤,蚊蝇群集,臭气难闻,各种病菌便开始泛滥。不久房东的小女儿染上了痢疾,她丈夫要带孩子去医院诊治,只得回到家里住着。多一个男人,狭小的空间更显得局促了。
珠喜望着楼下污水横流的街道,几近绝望,她害怕生病,更受不了这般困苦不堪的生活。如果她不住在这里,房东一家也就没这么拥挤,这一想,便成了她的错,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足足熬了一个多月,终于听到大智门车站恢复通车的消息,珠喜便急着要回北京,这么长时间没有出门,她都快憋死了。没有告诉承远,也不敢惊动徐少爷,自己雇了个木划子,悄悄去了大智门车站,这时候,他们都自顾不暇,帮不了她,唯有自己救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