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回溯七十年,是个阴冷的初冬,薄如清纱的晨雾弥浮在汉口的大街小巷里,平时热闹的玛领事街似乎没有苏醒,正前方巍峨的大智门车站还沉浸在迷蒙的梦中。但时间不长,雾就散开了,青淡的日光露了出来,在那四堡形的塔顶上逗留,折射出冷峻的底色,连同绿瓦灰墙,森然显现出庞大的轮廓。
车站内相对空旷,电线杆突兀地立着,隔几十米竖一根,铁轨上的枕木蜈蚣似的向前爬去,长长地看不到尽头,天际寥廓邃远,周边除了一些房舍,几乎没有遮挡。月台上百米长的风雨棚被揭去了遮盖,仅剩下方块架空洞地撑着,残存的瓦楞铁被寒风刮得哗哗作响,铁轨边的杂草被吹得东倒西歪。两个持枪佩刀的日本宪兵木桩似的站着。一些乘客怕冷,寥寥几位等在背风处,其他都待在候车室里,耐不住的,便抻着脖子往格子玻璃门外张望。
有个穿黑色斗篷的女人出现在空旷的月台上,她立在风雨棚的残架旁,藏在斗篷里的脸露出秀气的轮廓,风把斗篷下摆时而掀起,修长的曲线隐隐约约。
火车迟迟没有到站。女人一动不动地立在风中,像一面舞荡的旗子。
这时,前方的铁轨上,出现一个移动的人影,那是巡道工刘黑生,他正朝火车站慢慢走过来,黑衣女人已收进了他的视线。每隔几天,她就会出现在月台上,或早或晚,成为一道熟悉的风景。等黑生离得近了,女人忽地像受惊的母鹿,匆匆离去。黑生扫了眼站楼,又望见二楼那扇窗户晃过站长伊藤的身影。
铁轨画着弧线,在灰白的天空下无限延展。如果有双千里眼,就能看到,有列火车即将从信阳启程,往汉口而来。
彼时,狭长的站台上,涌动着一波一波的人流,匆忙上车的旅客,送行的亲友,忙碌的车站司事,围着车窗叫卖食物的小贩……一个个面孔晃来晃去,车厢很快就装满了,没座位的,便在过道里站着。
车厢里错动忙乱了一阵,不等安定下去,火车便吐着白烟缓缓地开动了,光秃秃的杨树一棵棵地后退,随即眨眼而过。谢承远靠在窗口,注视着那条长龙似的弧线一直往前延伸,倏而张着嘴吼叫一声,一团黑烟飘来,冷不丁钻进车窗,鼻腔涩涩地难受,他不由侧了下脸。
车厢里的喧嚷稍有平息,火车的震荡倒是清晰了,谢承远观察一下四周,里面的人各式各样,除了中国人,日本人,也有几位从鸡公山别墅返汉的法国人。两个生意人在对过的座位上小酌,鸡肉的香味夹杂着酒气,在嘈杂的车厢里弥浮。谢承远的目光逗留片刻,一下触到斜对面那女人的背影,不由一怔,好像珠喜,他惊得几乎要站起,等扭过一张陌生的面孔,又怅然若失。
往事被挑开一角,像细线一样牵了出来。五年了,他一直断不了思念,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对珠喜只有歉疚。他不忍再看那个背影,又把脸转向窗外,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中徐徐移动,呼啸的寒风吹着干枯的杨树枝,茫茫无际的田野,破败的茅舍,牵羊的孩子……一片一片地闪过,伴着火车轰隆轰隆的响声,仿佛把人带入时间深处。又一团黑烟飘来,他的眼里全是雾,雾中依稀见有迷幻的戏台,台上的人来来去去,一场一场地演绎着,像火车车厢一节一节地延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