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之夜的灯火总是醉人的,尤其在热闹繁华的大智门一带,游动着那些追赶潮流的男男女女,香艳与暧昧充斥在每个寻欢的角落,夜色也较别处多了些魅惑。
承远本和黑生一道去看《玉堂春》,可是黑生当晚有趟车,没有去成,承远就带着弟弟承志去了。承志刚满七岁,听说要去看戏,高兴得雀跃。
谢承远第一次来天星茶园看戏,见那挂着大红灯笼的门前人影憧憧,车马簇簇,卖瓜子花生的小贩们在不停地吆喝,车夫们则守在马路边观望着。承远走到门口自报家门,守门的就把他往里引。
那是座旧式庭院,茶舍游廊,假山流水,绿树成荫。已经入夏,就在露天摆着藤椅圆桌,品茶看戏,搭建的小戏台灯火辉煌,台下黑压压坐满了观众。徐少爷没穿警服,换了身月白大褂,正引着几位洪帮弟兄说笑着,往茶舍里打牌。茶房要把承远领去见他,承远摆了摆手,和承志在一张条凳上坐下了,要茶房自去忙。
不大一会儿,便听见哐切哐切的锣鼓响起。
白脸祟公道首先出了场,开口一句:“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台下顿时笑声哄然。
须臾,便见那楚楚可怜的苏三莲步乍移,款款而出。
祟老伯他说冤枉能辨,
想起了王金龙负义儿男。
想当初在院中是何等眷念,
到如今恩爱又在哪边
……
承远望着台上美艳飘逸的珠喜,一时热血升腾,再听那黄莺出谷的嗓音,不禁想到当时与珠喜如胶似漆的情景,便不能自持了。
人言洛阳花以锦,
偏如行来不是春,
低头离了洪洞县境。
……
掌声四起。观众情绪热烈,不停地叫好,有的还奔到台前抛撒钱物……承远的脑子有点晕乎,胸口胀得生痛,他的眼前全是珠喜,珠喜在勾他的魂。终于等到苏三下了场,承远就有些坐不住了。趁着有人起身,他也跟着溜了出来,偷偷来到后台化妆间,撩开布帘,果然见她在喝水润嗓。
他轻轻地走过去,珠喜从镜子里看到了,抿嘴一笑道:“这么慌着来干吗?”
“想看看你呢。”他向镜子里的人说,四目相对,一时都有些情不自禁。
化妆间很狭小,堆放了不少杂物,跑龙套的小丑不时穿进穿出,班主在检查着道具,两人碍着旁人在场,也不好说什么。
“宋小姐,就要上场了。”有人在催促。
“知道,”珠喜答应了一声,便朝承远使了下眼色,“去看戏吧。”
承远嗯了一声,又回头说:“等下散场了,去咖啡店坐坐。”
珠喜说:“今晚没得空呢,明天吧。”
“又是谁请?”承远不觉冒起酸水。
“徐少爷已经在得月楼订了席,不去不好。”
承远没吭声,闷闷地往外走。回到座椅上坐着,便有些意兴阑珊,问旁边坐着的弟弟:“承志,你还想看吗?”
承志说:“我想撒尿。”
“那走吧。”他牵着弟弟往外走。厕所黑黢黢的,门外就闻到臭气,承志不愿进去,就站在阴沟前小便。
“戏好看吗?”承远在一边问。
“看不懂,”弟弟抖着裤子说,“哥,我有些困了……”
他没吭声。进厕所撒完了尿,出来说:“那回家吧。”
哥俩便往园外走,耳边还响着苏三凄婉的音韵。
自从公子回原郡,
玉堂春在北楼装病形。
公子立志不娶妻,
我玉堂春守节不嫁人。
……
承远听到这几句,不由停住了,他想起与珠喜缠绵之时,也这般信誓旦旦。珠喜是唱给他听的吧?一时激动难抑,可一想珠喜又回到徐少爷身边,晚上还要跟徐少爷出去吃宵夜,心里又难受起来。
“承远,”徐奕宏出来拿烟,看见了他,便赶了过来,“怎么不看完就走了?”“承志有些困了,他明天还要上学呢。”
“刚才忙,我还在问汪妈呢,她说你进来了。”
“蛮好看的。”承远勉强道。
“等会儿跟我们一起吃宵夜去。”徐奕宏一脸诚恳。
承远有些想去,又受不了珠喜跟奕宏在一起,怕自己失态,迟疑了一下说:“我要送弟弟回去。”
“好,那明天再来吧。”
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涩滞,心里委屈又怕得罪对方,徐少爷比他大,无论家境,经历还是能量,都高过他。他虽是火车站站长的儿子,但他父亲那位置,还比不得铁路局的一位科长,权力不大,薪水也有限。虽然徐少爷没多少本事,但他敢作敢为,不由几分钦佩。但牵扯到珠喜,无形中起了妒忌。其实早知徐少爷恋着珠喜,他还是着了魔似的想她,去找她,就有了北京几日刻骨铭心的一幕。
彼时,戏台上正演到紧要处。
苏三在都察院看到大堂之上的王金龙,她想认又不敢认,但见到心上人,总算知足了。
眼前若有公子在,
纵死黄泉也甘心。
宋珠喜唱到这句时,正瞄到谢承远离去的背影。那一刻,她略略有一丝走神,这情绪无疑影响了发挥,最后那场团圆戏多少有几分勉强,不太投入,连王金龙的扮角都感觉到了,拿眼神给她示意,才含混了过去。
等到一散场,徐少爷遂请班主和几位主角去得月楼吃宵夜。
那是座中式小楼,就处在法租界附近的江边,至夜,依然有不少人来此消磨时光,靠窗边围坐着,吹着悠悠的江风,品尝湖北美食,偶尔望一眼高高挂在江中的那轮明月,真是惬意无比。
徐奕宏本想带珠喜一人去享受夜色,她不愿意,说几位师傅都辛苦了,哪好意思一人享受,要带上他们一同去,徐奕宏只得答应了。
一伙人在那谈天说地,喝着鲜美的瓦罐鸡汤,吃着蒸笼里刚刚端出的重油烧麦,香气融和着花香,一天的疲劳不觉消散殆尽。珠喜第一次来得月楼,有好的景致和美食,自觉香甜可口。她也确实饿了,身旁的徐少爷又殷勤周到,不停给她添这添那,旁人都看在眼里,也止不住地赞美珠喜,说徐少爷面子大,请来了宋小姐,多亏她压台,给这场戏增色不少。
班主乐开了花,谢幕那会儿,一些票友涌到台前抛钱物,足足撒了一地,小丑们捡了半天。这些都归戏班子所有,徐少爷是不会在意的。他花钱做了这台戏,让他们得小费,又大方地请他们吃宵夜,哪有这么好的老板?戏班子在汉口几家戏院都上过台,天星茶园的徐少爷是最爽快的,班主得到实惠,就止不住地赞徐少爷如何体恤他们,如何大量,如何年轻有为。
徐奕宏也不是那种对好话把持不住的人,面对人家的恭维,他听得舒服,也不搭腔,由着他们说高说低。其实他并不尽兴,这么好的地方,却不能跟珠喜单独在一起,实在是可惜。他也不习惯于跟这些人聊天,说些杂七杂八的糗事。他爱玩男人的游戏,以前是弄枪使棒,现在忙着交朋结友,占地盘。而他交往的朋友,都是有头有脸的,跟下九流的戏子不在一个层次。因为珠喜,他虽能屈就,却有限度,陪戏班子的人吃饭已经够意思了,还做不到称兄道弟的地步。
其他人也感觉到与徐少爷有距离,虽然笑着,却不敢跟他多说,拘束不开。一会儿大家吃饱了就要走,徐少爷也不挽留,就对珠喜使眼色,要她留下陪他。珠喜却装作没看见,要回去休息。徐少爷有些悻悻的,让黄包车送珠喜去大智门的忆春旅馆,自己独自打道回府。
谢承远带着弟弟回到家中,正好父亲也回来了,随口问了下承志:“哥哥带你去看戏,好不好看?”
承志还是那句话:“我听不懂。”
谢绍祖笑了笑说:“他们的声音都是从鼻子里出来的,变了腔调,当然你听不懂。”
“可是苏三蛮好看的。”承志不禁说。
“你也知道好看?”谢太太在一旁笑道,她本是要去看戏的,承远说苏三是珠喜扮演的,她有些吃惊,几年不见,那丫头倒是出息了。可一时犯了牙痛,就让承志去了。
谢承远听他们说起苏三,心里又荡起波澜,他回到自己房里枯坐片刻,瞥见万花筒上的女孩对着他笑,越发心神不宁,便想出去走走。
他出了海寿里,沿着街边的梧桐树影漫无目的地徜徉,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白日热闹繁华的玛领事街。
夜深了,马路上的行人寥落了些,一些店铺大都关闭了。雨果咖啡店里亮着幽微的灯光,一个西崽还在外揽客,他呆了呆,好像看到自己曾经的样子,时光如梭,往事如昨,他却再回不去了。又往前走了几十米,便是旺角客栈,他望见那楼上敞开的窗户,生怕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朝他招手。他现在有些避着阿秋了。本来就没往心里去,过后就淡了。不想阿秋迷上了他,几天不见,便受不了。还时不时让人去火车站找他,惹得周围人议论纷纷,实在叫人烦恼。
他又踅了回来,走到转角处,迎面过来一辆黄包车,再一看车上的人,顿时喜出望外。
“珠喜……”
珠喜一看是他,便惊喜道:“真是巧,怎碰上了你!”
承远忙问:“是去吃宵夜的?”
“是啊,听徐少爷说,叫了你,你不去。”珠喜嗔道。
“我弟弟吵着回家。”他只能搪塞,又问她去哪。
“回旅馆呢。”珠喜道。
“就你一人?”
“是啊,把我当客。”珠喜笑道。
他跟着车后面走了几步,就在忆春旅馆前停下了。珠喜款款下了车,径自往里走。
“你这就进去?”承远望着她的背影问。
珠喜回眸一笑:“累了一天,要休息呀。”
承远忍不住说:“我能陪你吗?”
“不用陪。”珠喜头也不回道。
她上了楼,想承远没有跟上来,倒是放了心。这旅馆离火车站仅几十米远,周围都是眼睛,弄出什么事,不是闹得满城风雨?今天对徐少爷冷淡,也是怕他晚上来打扰,知道徐少爷有点气傲,她不情愿的事不会勉强。本来徐奕宏要把她接进家里住,珠喜不愿意,以前就因奕宏对她过好,让婉珍难受。何况,她心里已有了另一个人,更不会与徐奕宏有什么瓜葛,自找麻烦。
她取出房钥匙开了门,反手将房门一关,却关不严,背后一个人的手臂抵着呢。
“你……”
不等她回过身,承远已贴着门钻了进来,从背后一下将她抱住。
“我忍受不了想你,我不能等到明天……”
丑闻的传播速度比想象的要快。最先是邮运室的小胡说的。他的亲戚在忆春旅馆当差,看到谢承远进了宋小姐的房间,待到很晚才出来,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论,很快在火车站就传遍了。
谢绍祖是强作镇静,他每天一早来火车站,接车,发车,货运,处理车站内部事务,身影出现在火车站的各个角落里。他似乎感觉到火车站内的人在谈论他儿子,但走到近前,人家就忙着打岔,转移话题,有的则观察他的神态举止有何异样。谢绍祖只能困着脸,他堵不了人家的嘴,但出了这种丢人的事,他只能是火烧乌龟里头痛。
另一个相关人徐奕宏,也不太对劲。他来警务所上班,一直就阴着脸,跟其他两位巡警也不搭理。几位都知道宋珠喜是从他家里出来的,两人早有瓜葛,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想徐少爷那火暴脾气的人,哪受得了这份气,也就等着好戏上演。
远处的鸣笛响起,一列火车徐徐进站,白烟飘过,火车司乘黑生走下了车。他手里拿着登记本在东张西望,平时这个时候,总是接车的谢承远等在车门口,与他交接去德明饭店的旅客。可左等右等,不见谢承远的人影。黑生已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对承远的事也不奇怪,正准备将旅客直接送到德明饭店,却见登记处另一接待急火火地赶来,说谢理事病了,由他办理旅客接洽之事。
黑生听得疑惑,问对方也不知所以,心里记挂着,等手上的事忙完了,便拎了一袋从北京带回的茯苓夹饼,前往海寿里去。
上午十点钟的样子,弄堂里进进出出的人,有的拎着菜篮子,有的撑着竹竿在晾晒衣服,也有的坐在门口闲聊,阳光下的情景,嘈杂而生动。走进石库门,堂屋对着天井的大窗户现出女人的身影。听到脚步声,说话的女人还没回头,谢太太便叫起来:“哟,黑生来了!”
黑生看汪妈也在里面,便躬身给二位请安,又送上茯苓夹饼,说是慈禧老佛爷喜欢吃的,带回来让太太尝尝。谢太太道:“黑生,你每次都拎东西来,这怎么好?”黑生笑道:“一点土特产,略表心意。”又问承远在不在。谢太太没好气道:“在他屋里呢。”
黑生推开承远的房间,便闻到一股中药味,见他正斜靠在床上,额头缠着绷带,半边脸青紫肿胀。床头茶几上放着一些药膏,还有一碗刚煎好的中药,正习习冒气。
“怎么搞的?”黑生惊问道。
承远没作声。
黑生把茶几上的药碗端给他:“是撞的还是怎么了?”
承远还是不吭声,皱着眉头勉强喝了两口,又要放下。
“喝完了吧,治病要紧。”黑生催着他,硬要把药给灌下去。
承远只得又喝了两口:“妈呀,苦死了。”他放下碗,示意黑生把门关严实。
黑生回头小声问:“汪妈怎么来了,是为你的事吧?”
承远苦笑了一下,叫黑生坐在床沿。黑生无意碰了一下他的手臂,疼得他“哎哟”一声。黑生要翻开袖口,承远躲开了。
黑生不好说出口,但已猜出了七八分,承远见瞒不过了,只得告诉他,为了珠喜的事,徐奕宏叫人把他打了。
“沾亲带故的,现又在一处做事,怎么狠心下死手啊!”黑生实在看不过眼,内伤,外伤,承远起不了床,也不好意思走出门去。但黑生还是不好问那细节,承远跟珠喜的事,怎么惹徐少爷动这么大的肝火?
“珠喜是我的人,他却说我抢他的,”承远提起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是知道的,珠喜与我早在火车上就认识了,他仗着有钱,把珠喜硬弄到他家里,后来又把人家赶出去,害得她爸爸死得那么惨……”
黑生嗤道:“他早把珠喜当他家里的人了。”
“什么人?”承远忍着疼痛说,“把人家当丫头使唤,逼得珠喜去当戏子……”
“他是不是想让珠喜做小?”黑生不由问。
“他是想,但珠喜不愿意呀。”承远提及此事,越发愤恨难平,“他看人家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就想霸占她。要不怎住在旅馆里?他怨恨难消,就来找我的茬儿……”
“徐少爷性子火暴点,人还不算坏,”黑生也不想挑事,才明白汪妈是为此事而来。
“他以为使蛮力就能拉回珠喜?”承远冷笑了两声,“越是这样,越是成全了我俩……”
黑生听得不是滋味,半晌没有说话。末了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娶珠喜为妻。”承远直起脖子道。
“你爸妈怎么说?”
“还没告诉他们。”
黑生看了看他,没吱声。这事情发展太快,以他简单的脑子,还没有跟上承远的节奏,但他心里隐隐有一丝空落,像一些刚长出的嫩芽提前死掉了。
“我就是要让那小子死心。他不就跟洪帮有点关系,仗势欺人!哼,打老子,老子把这本账记着,总是要还的。”承远气得破口大骂。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黑生一打开,汪妈笑吟吟走了进来:“承远,你安心养伤吧,这换药请大夫的事,你妈忙不过来,我都安排了,不用太太操心……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少爷就是一阵风的脾气,过身就好了……”
承远只是闷闷地不作声,汪妈站了片刻,自觉没趣,便怏怏地走了。
黑生也要走,谢太太又免不了叨嚼,骂承远不是东西,做那种下流勾当,被人打,家人的脸都丢尽了。黑生也无言以对。谢太太看他无心听下去,只得打住,说几天在火车上辛苦,要他回家休息一下。
黑生告辞出来,想到承远刚才信誓旦旦要娶珠喜,心里有些难受,现在听谢太太的口气,倒是踏实了些。老子娘要不答应,承远怕是不好收场呢。
天星茶园的《玉堂春》演了三场,就换了演苏三的角,由戏班子原来的青衣顶替,扮相没宋小姐美艳,演唱倒马马虎虎。一些票友感到失落,又免不了议论,将前几日发生的风流韵事推向了*。由此,谢公子、徐少爷与宋小姐的三角爱恋,在大智门一带已是尽人皆知。
谢承远有一个星期没来火车站,但人们的猜疑不因他的躲避有所减弱,反而激发了好奇心。纸总是包不住火,承远挨打的时候,虽是傍晚擦黑,又是巷子里的僻静处,行人较少,可还是有人瞄见,他捂着打破的头狼狈逃离。一些人跑去问黑生,就是确认他的伤情程度。可黑生也不是那么好找的。三天两头要出车,他在火车上的时间比待在家里多,也比待在站里多。
火车上来回要一个星期,车上事务驳杂,人蛮辛苦,好在他自小出来做工,还能适应,倒比以前要好多了,起码风刮不到,雨淋不着,不像以前着急报纸卖不出去,要喊破喉咙。
到达驻马店车站,黑生下来检票,碰上了王运福。
“小子,穿上铁道服蛮精神呢,”王运福隔一段时间就来汉口,碰上黑生,也觉得新奇,“你在车上多久了,我怎没看到呢?”
“有几个月了呢。”黑生答道。
“哟,上回来坐的是另一趟车。”王运福敲着脑门子说。
座位上有人附和:“王老板,遇到熟人,你的车票就免了吧。”
“那是,这小兄弟是我看着长大的,”王运福夸耀道,见黑生不好接话,他又自圆其说,“大人大事的,也不会为这点小钱为难小老弟是不是?”
黑生不喜欢王运福,当年他扒车时,就是王运福告诉车首的,好在谢站长为人宽厚,没把他们赶下车。
到了中午,王运福去餐车吃饭,硬要黑生在一边坐会儿,陪他喝酒,黑生不敢喝,说车上有规定,不让喝酒。
王运福说:“你车上不喝,到汉口再邀你也行,你跟奕宏关系好,我也把你当个兄弟。”
黑生见他套近乎,知道又想让他照应货物,也就不吱声。果不其然,王运福在一点点地诱导他:“黑生,我知道你家里艰难,你妈又没做事,靠你养活,你现在这差事虽比卖报纸强一点,到底辛苦,你以后还要娶房媳妇,总要攒点钱,买几间房,不住那铁路外的棚子屋……”
他停了一下,看黑生怔着,像是起了兴致,便凑近道:“你知道我每月走京汉线的货物不少,以前你就帮忙照看过,现在你在车上,就更好办了,就托你照应一下。”说着将几张票子往黑生口袋里一塞,黑生推挡了一下,王运福按住他的手说,“你别推辞,我还有要你帮忙的事。”
“我在车上,能帮就帮,这不算什么。”黑生笑了一下。
王运福见他不推脱,乘机压低声音说:“那些茶叶明明白白,有单子对着,不怕。主要让小兄弟帮我走点私货。”便做了个吸烟的动作。
黑生明白是让他转运烟土,连忙摇头说:“这哪能做,抓住了可要坐牢的。”
王运福说:“没那骇人,知道司乘都有自己的财路,你们车上的老陈,不是刚买了房子?靠那点薪水,还想发财?”
黑生怔了怔,转头望着窗外不吭声。
“以前做桐油的利要大些,可徐家的澄油厂没了,我也难得进到货,就跟几家洋行做土特产,薄利多销。但最近才得知,法租界码头的万佛轮常走四川,总在深夜销云贵烟土,那东西的利润可大呢,出手也快,神不知鬼不觉。当然要找靠得住的人才行。”王运福诡秘一笑。
一时又扯起了闲话,说起徐家,得知婉珍怀孕了,王运福这次还带了些土特产给婉珍,要给她补补身子。
黑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王运福提了下徐少爷打谢公子的事。王运福便骂道:“老子当初就发现问题,知道那小子对婉珍有二心,果然应验了。”
黑生又道出承远要娶珠喜,王运福说:“那小子有种,我巴不得他俩成全好事,让奕宏收心。就看谢站长肯不肯答应这门亲,好戏还在后头……”
黑生见王运福这么说,心里不觉一动,对方要他帮忙的事,倒因了这句话落实了。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一切都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什么变化。大智门车站的月台依旧站着不少迎来送往的人流,一些悲欢离合的故事也在持续上演。
货运作业线总是繁忙的,从江边码头运来销往内地的茶砖、盐、面料、煤油菜、药材、棉纱、染料等都堆放在货运作业线上,等待火车运出。货箱都是勾勾款款的外国字母,各个区间分别贴着每个商号的标记,这边是太古洋行、招商局,那边是英国怡和洋行、麦道洋行、鸿安洋行,还有普通有限公司、法国大成公司、玉成公司、快安胜公司、德国利运公司等,来不及转运的货物,就存放在土档的一座风雨棚里,还有的就堆在铁丝栅栏围成的露天货场上。
怡和洋行的劳伦斯正在跟王运福清点刚到站的货物,碰到徐奕宏往闸房那边过来,王运福便向劳伦斯介绍,这是他连襟。劳伦斯听得眨眉眨眼,王运福想他不懂,就费劲地比画,劳伦斯大致明白了,便哈哈直笑,说些含混不清的中文,徐奕宏不太懂,王运福就一边介绍,劳伦斯是怡和洋行的经理,他从河南等地收购的土特产卖给怡和洋行,又将怡和的商品转运到内地,业务往来都由劳伦斯负责。徐奕宏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眼见一个个穿着黄边背心,背后印着大智门站标记的长夫在来来回回地穿梭,货车厢渐渐装满,那两位忙着点数,也顾不得搭理他。
徐奕宏有些烦闷,其实他也不想说话,出来走走是为了避开车站那些人的眼睛。臭脾气就是改不了,一急起来,就管不住自己。照说比以前也改变不少,要不他哪会来热闹嘈杂的火车站里待着?警务所每天都有麻烦事找上门,水里按葫芦,这件处理了,那件又冒出来。处理不好,上司还要拿他是问。他穿着一身制服,外表看是增加了威严,其实对他也是一种约束,举止言行总得收敛一些。但他还是闹出了笑话,有些人碰上了,总要问七问八,套出些话来,然后再到处乱说。他本是不在乎的,不就是为了珠喜吗?可是,等那些杂七杂八的话再传到耳朵里,已经变了味,说他把宋珠喜强占做妾,人家却与谢家公子私定终身,将他甩了。于是就气不过,把那小子打伤了……他徐某人,竟然也这般地下作,简直丢人丢大了。
珠喜已经两天不露面,他去旅馆也不理。后来又听说,谢承远为了赌气,要娶了珠喜,这才是他最头疼的事。长这么大,从未有什么事让他发过愁,可这一次,感到有些棘手,控制不住要去想,不想又做不到,搅得心烦意乱。
邮运室的小胡在叫他,脸上诡异地笑着。他扫了一眼,指了下月台的方向,又往前走。他现在只想避开人,不想说话。
一些旅客进站了,火车头旁站着车首,谢站长也在那,手上拿着路签,正跟司机做交代,他赶紧绕过,快步往月台那边走。
忽然眼角一晃,一个女人的身影闪了进来,那绰约的风姿,行色匆匆的样子,有些与众不同。他的目光不由吸引住了,再细看那女人,穿着素净的藏蓝旗袍,手上拎着个小皮箱,黑色的绒帽压得低低的,几乎看不到眉眼……徐奕宏一时热血上涌,他是不会认错的,那模样早嵌进了心里,即便黑夜,也能嗅出她的气息。
“珠喜,珠喜……”他急得大叫。
珠喜回头看他一眼,冷冷道:“徐少爷,来不及道别,我走了!”
“你这么急着走……为啥?”他多少有些心虚。
“北京那边有事,得赶紧回去。”
“你是不是……恨我?”他终于憋不住说。
“我哪敢恨少爷……你呢?”她凄婉一笑,目光寒冷得要杀人,直戳到他心里去了。
“你再等等,别这么慌着走,茶园还要给你报酬呢。”
“汪妈昨晚来过,报酬已给了,多谢这些天的款待。”她头也不回道。
“你一个人走,怎么叫人放心?”奕宏心里一揪,忙把火车司乘喊了来,刚说了几句要他关照的话,就响起敲铃的声音。他往车窗一个一个地瞅,还没找到珠喜的身影,火车已经开动了。
他往前跑了两步,便湮没在窜起的白烟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