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冰冷的铁轨上浮着淡淡的乳雾,一列火车卧龙似的,仿佛还在酣睡。
晃动的人影似墨汁洇染的宣纸,在月台一点点增多,拿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旅客,还有车站忙碌的司事。
黑生抱着报纸在人堆里叫卖着,等待的时刻总是难熬,他的报纸不愁卖不出去,每趟火车开行之前,沿着月台走一趟,便有不少人从窗口递出钱购买。他父亲做了扳道工,每天在岔道的闸房守着,离车站这边有些远,闲来无事,黑生就爱找宋书成,两人倒接触多些。
宋书成在货运车厢前跟司乘办理完交接,正往回走,黑生跟了上来。
“这么快卖完了,”宋书成接过他递的报纸问,“还没过早吧,到我那去,昨天珠喜做了些包子,给你带了几个来。”
“珠喜不是在徐老板家帮忙吗?”黑皮问。
“回来了。”
“怎回了呢?”
“不愿去呢。”宋书成叹气道。
“回来好,叔叔这么忙,也要她照顾。”黑生知道一些内情。
“徐老板又要怪我了,本来差事就做得伤神,那丫头又不听话。”
“那余经理是个流氓,你可要小心啊。”黑生在大智门车站待长了,耳闻目睹一些事情,比宋书成还要灵通,少不得提醒一句。
两人边说边往候车室这边来,旅客都上了火车,月台上还站着一些不肯离去的亲友。
“当——当——当——”铜铃声敲响了,火车就要启动,车窗内的人在向送行的亲友挥手告别。
这时,宋书成眼睛一晃,有个矮墩墩的青年与他擦肩而过,不及看清,对方已挤过车门前的人,快步跨上了火车。
“像是徐家少爷呢。”宋书成叫了一声。
“不会吧?”黑生不肯相信,“他是新郎官呀,哪会一个人上火车?”
宋书成被这话一点醒,不由奔到车窗前,朝里张望,可人太多,一时没看见,他又奔到另一个窗口往里瞅。
火车一声嘶吼,喷出一团白烟,将月台上的一切湮没了。等烟气散尽,火车已驰出好远,两人对着空荡荡的股道站了片刻,才闷闷地往回走。
到了代办处,黑生囫囵吃完两个包子,宋书成就催他去一趟徐府,证实一下徐少爷是否出走了。
宋珠喜又回到杂货铺里站柜台。
老板娘以为她要去徐府帮忙一段时间,不想三天就回来了,问起来,只道婚礼办完了呐。老板娘听说了徐家婚礼的排场,就想问问那盛况,珠喜也就三言两语,一问一答,不像一般姑娘那么心驰神往。老板娘见她不想说,也就没再问。
珠喜知道徐少爷会走。此前,徐少爷要她待在徐府,她也想留下来,可是徐太太凤芝那双眼睛太毒,看出珠喜是男人眼中的尤物,不仅会迷惑少爷,也会迷惑老爷,自然要打发她走。珠喜感觉太太不待见她,知道求也没用,也就断了这念头。与父亲在一起,虽说居住简陋,粗茶淡饭,父女俩在一起相依为命,也自在快乐,她倒庆幸自己没留在徐府。后来在杂货铺帮忙,也是她愿意做的事,跟顾客说说笑笑,总比整天端茶倒水看人脸色要好。
想留的时候赶她走,不想留了又要她回去,珠喜不答应,不单是回敬太太当初的轻慢,也是因为少爷。婚礼中,徐奕宏对新娘子不感兴趣,一直不搭理,只让珠喜待在身边,叫她也感到难堪。如果就此留下,到时少爷与少奶奶不和睦,不是正好给人口实,说她是扰乱两人婚姻的罪魁祸首?
徐奕宏当时就透露,答应结婚就是为了能带她一起走。珠喜虽说年少,没经多少世面,也想不到这么做的后果,只是不敢轻举妄动,她哪能离开父亲跟他私奔呢?何况她对徐少爷并没产生爱恋。后来徐少爷退而求其次,要她留在徐府,说她在这里,他就待在家里。这越发给她压力,不等向徐少爷告辞,就偷偷离开了。
没想到她前脚一走,徐少爷后脚就离开了家,珠喜想避开与徐家的纠葛,还是不免要惹些火星子。徐少爷在婚礼上的举动,连老爷太太都看出问题的症结在哪,更不用说旁人捕风捉影了。
珠喜猜测没错,此时徐府已炸开了锅,新娘子婉珍哭哭啼啼,徐老爷气得脸色铁青,只拿下人出气,怪没看住少爷。太太凤芝便说是珠喜不懂事,把奕宏气走的。这下就有了替罪羊,其他人都把责任往珠喜身上推,说她迷惑少爷,害得少爷几天不亲近新娘子。
珠喜无端被徐府的人冤枉,成了众矢之的,虽然人不在那里,但闲言碎语已散布开了,说宋珠喜是小狐狸精,把好端端的徐府闹得鸡犬不宁。这样的鄙薄,也殃及他的父亲。
宋书成在火车站本受着余经理的挟制,现又因这事得罪了徐府,徐老爷再去火车站,对宋书成就有些冷淡。旁边的人都是看眼色的,加上一些传言,对宋书成就多了些轻慢。那余经理就更明目张胆,要宋书成在账目上做手脚,宋书成本是个规矩人,见不得这般挖墙脚的事,心里有抵触,多少有所显露,余经理看他不太叫得动,自然恼火,便想寻机给他点颜色看。
珠喜每晚见父亲疲惫不堪地回来,以为只是累的缘故,不知他在火车站忍受多大的委屈。父亲自己也不会说,怕她担心。其实珠喜也不快活,杂货铺处在闹市区,人来人往,八卦新闻少不了传进老板娘的耳朵里。当时珠喜被徐府请去,她也眼睛放亮,想这姑娘以后留在徐府,或许能沾点光。但没过几天,珠喜又回来了,老板娘就有些可惜,说她有福不享。现听说珠喜遭徐府人鄙薄,她对这姑娘也有了嫌弃,不想惹麻烦,怕珠喜留在这里,日后难说徐府会来寻事。那天,她就对珠喜说亲戚要来店铺帮忙,地方小,容不下太多人,就叫她不用再来了。
珠喜闷闷不乐地出了杂货铺,却不想回家,就在街上慢慢地游荡。天阴着,布满厚厚的铅云,像是要下雨了。她想不到老板娘会变脸这么快,做得这么绝情。她并非想在杂货铺里待长,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孤单,有个地方打发时间,也好让父亲放心。
雨点落下来了,一滴又一滴,落在脸颊上、衣服上,渐渐把洋灰路面浸湿了,她没带伞,便往火车站那边跑,想去避一避。
背后有人在叫,一回头,是承远。
他追上她,两人在一处屋檐下站着。他去杂货铺,看珠喜不在,问老板娘,说刚走不远。珠喜看他背着书包,头发已淋湿了,知道是刚下学。
“你怎么走了呢?”承远问。
“再不来了。”珠喜赌气道。
承远看了下她,不觉提起那天的事:“黑生他妈听徐府人说,你把徐少爷气走了。”
“他们要这样说也没法。”珠喜苦笑。
“回来好。”承远说。
“好什么?”
“好一起玩啊。”承远咂咂嘴,“去徐家找你就难了。”
珠喜朝他睇了一下,承远嘻嘻一笑。
雨还没停,屋檐下的凹坑积了一汪水,马路上的行人匆匆走着,有的撑着油纸伞,有的穿着帆布雨衣,四处闪着白亮亮的水光。斜对面就是火车站,大门口的人流进进出出,一些人挤在门檐下避雨,台阶上留下一道道稀湿杂乱的黑脚印。
珠喜望着雨雾中的火车站,就想到在里面忙碌的父亲,她还没去过父亲的公事房,就想进去看看。承远却不敢去,怕碰到他父亲,就劝阻珠喜别进去。他们站的地方是家米粉馆,牛肉的香味一阵阵袭来,灌进鼻腔里,诱惑人的肠胃。下午四点钟的样子,肚子已空了,承远想留住珠喜,要请她吃面,他口袋里有两角钱,正好一人一碗。
珠喜摇了下头,没答应。如果不是避雨,她跟承远这样站着,进出的人就会当稀奇看,少男少女这么亲近,会让人说闲话的。四下都是眼睛,难免会遇到熟人,她也怕闲言碎语。
“我先走了。”她说。
“你去哪?”承远问。
她没吱声。
“雨下着呢,”承远一时想起什么,“你等一下,我去杂货铺买张牛皮纸,可以挡挡雨。”
不等珠喜作答,他猫着身子钻进了人流中。
珠喜只得等他,她低头看着落下的雨滴,犹豫着是去火车站看父亲,还是先回家。又怕承远跟着,就打算还是回家做饭去。
这当口,余经理带着两个随从怒气冲冲地从她身边走过,便往火车站去了。珠喜没见过余经理,但听父亲提起过,车站边那家烟馆的老板管着他,很跋扈。此时看到一脸凶相的人,就猜测会不会是余经理。
片刻,承远拿着一大张油皮纸过来了,说是掌柜没要钱,正好在拆封装的物品,就取下给了他。
“你拿去吧。”
“我用不了这么多。”珠喜要撕下一半给承远,却撕不掉。
承远要她披上:“我家近些,一会儿就到了。”怕珠喜还讲客气话,他说了声再会,就闪进了雨雾中。
珠喜披着油皮纸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承远给了她片刻的温暖,但转眼就让雨水淋得没了踪影。忧伤伴随着她,想着刚才进火车站的那两人,陡地有种不好的预感,父亲可能又要遇到什么麻烦,她的心情便如这雨天一样阴郁不开。
承远与珠喜分别后,各自回到家里,两人面对的景况却是天壤之别。
还没走到石库门,承远便闻到婴儿的啼哭声。刘王氏端着一木桶血水出来,正往天井水池里倒,看他进来,便叫:“承远,你妈生了。”
母亲的房门还关着,听得见里面接生婆在说:“太太,你倒是没使劲,生得顺溜。”
承远不知道生产是怎么回事,觉得好奇,想进去看毛毛,被刘王氏拦住了,要他隔会儿进去。承远以为刘王氏有意阻拦他,非要进去看,刘王氏说你妈刚生,身子弱,怕招风呢。承远这才回自己房里去了。
他的房间与母亲的房隔壁,那壁厢的动静多少会传到这边来。他趴在桌上,心被勾着,便不想做那些功课,一时无聊,又拿起桌上的万花筒玩着。
那屋里忙乱了一阵,一时接生婆得了赏钱走了,便听到刘王氏在门外喊,要承远过来看毛毛。
母亲的脸有些苍白,头上系着绣花的抹额,一直要等出月子才解开,怕风侵了头痛。她正吃着刘王氏刚煮的红糖鸡蛋,见承远进来,便笑道:“你有弟弟了。”
承远瞧着襁褓里红红的小脸蛋,眼还没睁开呢,肉肉的一团,怎就那么丑呢。但到底是欢喜的。母亲说有个弟弟就有个伴,他就不再孤单了。想象这个小毛毛以后长大,跟在他后面屁颠屁颠的,多有意思啊。
母亲又把毛毛抱在自己怀里,像离不得似的。见母亲一脸慈爱地望着弟弟,承远倏地有些失落。他本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习惯了独享父母的爱,他说不出父母有多么爱他,但总归是他一个人的父母,即便母亲怀了弟弟,他也没想过自己会与别人共享父母。现看到母亲喜欢另一个孩子,这个刚从她肚子里出生的婴儿,是他的亲弟弟,他的父母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父母,也是弟弟的。承远一时不习惯,更不情愿,但事情由不得他,不愿意也不能阻止母亲不爱弟弟,还会爱得比他更多一些。这一来,承远对弟弟无形中就有了一丝嫉妒,因嫉妒而生出排斥。
刘王氏一边说:“谢站长倒稳得住,打电话也不回。幸好徐府叫了接生婆过来,要不我哪招架得了?”
“他肯定忙呀。”谢太太这时还护着丈夫。
“等会儿回来看到小毛头,不知有多高兴哟。”刘王氏说。
“是呀,三年前那一胎要不掉,已有三岁了。”谢太太一触及,便有些伤感。
承远模糊地想起,母亲曾因小产躺在床上一个月,那段日子一直很悲伤,他以为小产是什么病,却不知是孩子掉了。
“总有这些事,我还不是掉过两胎。”刘王氏倒显得不在意,或许是安慰对方。
承远没兴趣听,只叫着:“饭好了没,我饿了。”
刘王氏才想起似的,说:“哟,顾着你妈,倒忘了小少爷呢。”
“刘嫂,你把中午煨的鸡汤热点吧。”谢太太想刘王氏可能忘了做饭。
片刻,刘王氏端着一碗热好的鸡汤过来,递给谢太太:“先喝点压饿,一会儿谢站长回来,再吃饭。”谢太太刚吃了鸡蛋,不觉饿,叫给承远喝。
谢太太要等着丈夫回来吃饭,这是规矩。等到天黑了,还不见谢绍祖回来,谢太太便有些着急,便要承远去火车站看看。承远刚走出石库门,就见两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口,徐家太太凤芝款款下了车,后面是提着礼盒的汪妈。
“二姑好!”承远招呼道。
“承远,你妈生了吧?”凤芝笑吟吟地问。
不等承远回答,凤芝已进了石库门,对着谢太太的房间喊:“弟妹,恭喜呀……”
雨后的夜色尤其清亮,玛领事街更显得迷幻诱人,街上人流穿梭,多是提着行李的旅行者,匆匆地赶往火车站,或一脸疲惫地从火车站走出来。也不乏享受夜生活的人们,在街上徜徉,金发碧眼的白人,穿和服的东洋女人,还有身着旗袍的中国女人,三三两两结伴,或跟着男人,出入烟馆、酒吧、波罗馆,消磨在灯红酒绿之中。
承远走在玛领事街上,被街道两旁的店铺所吸引,免不了东张西望,正是贪玩的年龄,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忽而一阵香味扑入鼻腔,一看又走到那个面馆门口,便想起白天与珠喜在一起的情景,当时她有些不高兴,承远也不知为什么,受不了珠喜忧愁的样子,迷蒙的雨,把两人短暂在一起的快乐都浇灭了。他感到珠喜有些孤单,母亲又不在,只有父亲与之相依相伴。也难怪她不愿在家待着,要在杂货铺里做事,现杂货铺也去不成了,她还能去哪呢?
火车站就要到了,老远就看到半边拱窗映出的灯光,候车大厅的六扇格子玻璃门前,总有源源不断的人进出。
承远很少来车站,父亲也不让他来,虽然离得近,对车站竟是生疏的。他在门口问了车站当值的司事,人家朝楼梯指了指。
从候车大厅往翼楼去,要经过售票室和转运代办处,他看到宋书成正在锁房门,不由招呼:“宋叔叔下班了。”
宋书成一看是他,便说:“承远,找你爸爸吧,他在楼上。”
承远走到楼梯口,回头见宋书成正佝着身子往外走,那孤寂单薄的背影,看着有些可怜。
上到楼梯转弯的地方,正碰到父亲拎着包下来。
“爸——”
谢绍祖一看到他,便问:“你妈生了没?”
“生了个弟弟。”
谢绍祖喜得一下把他抱起:“好啊,你有弟弟了。”
“爸爸,你也这么喜欢弟弟啊。”承远又冒出酸水。
“弟弟给你做伴呀。”
承远听了,不觉触动了什么:“可珠喜就没有伴。”
“珠喜……”谢绍祖愣了一下。
“就是宋叔叔的女儿呀,”他以为父亲还不知道,直顾着说,“她只有爸爸,怪可怜的。”
“嗯,我知道。”
“刚才遇到宋叔叔了,看他有些不高兴呢。”
“老宋是个正派人,现在烟馆余经理手下做事,不会轻松……老徐怎么安排的呀。”谢绍祖叹息道。
“余经理欺负他了?”谢承远不禁问。
“唉,老徐是个聪明人,以为交给余经理,转运公司就会少一些麻烦,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谢绍祖有感而发,承远却听得云里雾里,不知父亲指的是什么。但他也没在意,只因宋叔叔的处境,记挂着珠喜。
“爸爸,”承远咬了下嘴唇,鼓足勇气说,“能不能帮帮珠喜,她从杂货铺回家了。”
“回家不更好吗?女孩子少在外面野。”谢绍祖当时耳闻珠喜在杂货铺站柜台就有些反感,他脑子里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对凤芝的态度就是例子。
“可她一个人在家里,蛮孤单呢。”
承远这一说,倒提醒了谢绍祖。他想宋书成一天到晚在火车站忙碌,对女儿无暇顾及,让她一人待在家里确实不安全,便打算跟太太说说,或者问问凤芝也好。
§§第十章 祸起
每个早上,火车站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要数售票室前的人最多。每趟火车开动前两小时开始售票,旅客进门,先到售票室那排队,买了票再到一边候车。售票窗口就梨花一人,忙到下午,才换上别人顶替。
梨花手脚不算快,平时就是个闲散人,舒服惯了,现忙得脚不沾地,排队的人还时有抱怨,灌到耳朵里,就不免烦躁,有时就不想做了,可好不容易从余经理的烟馆出来,如今自食其力,若再回去,又不甘心。她不过是对方用过的旧物,早一天离开早一天安生。只怪她当初轻贱无知,等到后悔,已摆脱不掉,即便来火车站里待着,还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好在有一个人给她慰藉,烦恼之时,一看到宋书成默默凝望的眼神,就好比冬夜里的暖炉,旱地里的雨霖,有了温暖和生机。
两人各自忙碌着,到中午空闲,梨花便来隔壁的货运代办室,跟宋书成聊上几句。
“怎没吃完就干活呢?”梨花看到桌上放着咬了一截的馒头。
“刚接一批货,得把清单理好,”宋书成拨着算盘,埋头问道,“你吃了没有?”
“老余叫人送来了。”她答一句。
宋书成不吭声。他正对余经理有怨气,对方叫他将揽收的货物做虚账,宋书成违心做了两次,余经理见他顺从,就得寸进尺,几乎要将一半揽收货物的佣金掠为己有。宋书成担心被徐老板发现,吃不了兜着走。知道梨花是余经理介绍过来的,他对梨花虽有好感,碍着这一层,也不敢有所流露。
梨花见宋书成不搭腔,感觉到对方在意,转而问道:“珠喜在家吧?”
“不在呢,去徐府了。”
“不是不愿去呢?”
“谢站长跟徐家太太说了,太太后来遣人来找珠喜,要她去陪少奶奶说说话……”
“这你就放心了。”
宋书成笑着点头,工作繁乱,唯有提起女儿让他心安,梨花也乐于跟他分享。
两人正说着,宋书成瞄见门口人影一晃,他出来一看,对方很快往车站大门蹿出去了。梨花见此,便撒气道:“不过聊几句,又怕什么,让他知道好了。无事就派个人来打探,把我当什么人啊!”
宋书成坐下来,叹了口气道:“还是过去吧,到处都是眼睛,你能担保他不害你几下?”
梨花怔了怔,郁怨道:“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吗?来这里透口气,把你当个大哥,也不敢拢身啊。”说完一扭头,赌气出去了。
风言风语是最易长脚的。过了不久,有关宋书成跟梨花相好的事,就在火车站传开了。谢绍祖是最后一个知道,却不是车站里的同事告诉他的,而是自家太太。谢太太也是听刘王氏说的,刘王氏是车站职工家属,车站里的新鲜事,刘福根不告诉她,儿子黑生也会告诉她。黑生在候车大厅卖报呢,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何况他跟宋叔叔关系亲近,有些事情甚至比一般人知道得还多。
黑生告诉他母亲,不过出于好奇,他还小,不太清楚男女之间的事,耳闻一些车站司事在说宋书成和梨花两人在房间里怎么怎么了,他听得懵懵懂懂,就问刘王氏。刘王氏是个爱打听的,对于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就仿佛看到和尚与尼姑偷腥,只觉得恶心,由不得添油加醋地说给谢太太听。
谢绍祖不太相信刘王氏的话,听她时常给太太道些东家长西家短,就有些反感,但或多或少也给他提了个醒,无风不起浪,宋书成的货运代办处与售票室挨得那么近,彼此相熟,在一起说些话总是有的,以宋书成的为人,想他不会对梨花有什么过分之举,就怕人家起疑心。那个余经理,他虽接触不多,但听闻此人手段毒辣,大智门一带的人都招惹不起。他感到老宋前景有点不妙,有时想提醒两句,又感到不好开口,彼此还没到那个份上,但不说又七上八下,暗暗为他担心。
犹豫不决中,一个星期又过去了。
那天清晨起了大雾,谢绍祖早早出了家门,这样的天气火车容易出事,临行的列车可能要停开或延迟,他得赶紧去处理应急情况。
街道浓雾沉沉,十步之内不见人影。拐入玛领事街,两旁的门面还关闭着,火车站的四堡形站楼时隐时现,栅栏内的铁轨、火车、号志架皆湮没在雾气中,像浸泡在乳白色的幻梦里。
车站门前人影憧憧,迷雾中似有哭声,他的心一提,赶紧走到近前,见是黑生坐在台阶上号着。
“出了什么事?”他忙问道。
“谢叔,”黑生哽咽道,“宋叔叔和梨花……被火车碾了……”
“什么?”谢绍祖的脑门轰地一炸,木木地听着黑生断断续续的哭诉,他和父亲一早沿着铁轨来火车站,因有大雾,看不清前面的路,走在半路时,发现铁轨上有血迹,再往前,就看到铁轨边歪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那衣服是他熟悉的……
浓雾笼罩在月台上,只有零星的旅客,一些警察在站岗,有的在轨道上察看,再远处,便一片迷茫。
谢绍祖在浓雾弥漫的铁轨上头重脚轻地走着,心里十分懊悔,没有及时提醒宋书成,以致酿成惨祸。黑生尾随在身后,两人都没有说话,沉痛压抑着,彼此已无力言语。走到扳道房,见刘福根哭丧着脸坐着,问及,跟黑生说得大同小异。谢绍祖顾不得再问,让黑生陪着他父亲,自顾往前走。
离出事点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些人围着,隐约见铁轨边裹着两团芦席,一股血腥飘来,谢绍祖本能地抖了一下,不由停住了脚步。
车站警务所的王巡官看见他,便走过来。
“怎么回事?”
“接到巡道工举报,就过来了,”王巡官黑着脸说,“发现时两人距离不过两米,头部被碾压得看不出,像是殉情而死……”
“周围还有没人看见过?”
王巡官说:“有人看见一辆牛车曾停在铁路边,隐约闻到血腥气,有雾又看不分明,等过了一列货车,就不见了。”
“里面有问题,怕是有人想毁尸灭迹。”谢绍祖皱起眉头。
“正调查呢。”王巡官答道。
谢绍祖不吭声,两人遂一同往前走去。
那几日,徐府表面还算平静,徐金穗照例外出忙他的事,太太凤芝也没请票友来拉琴唱戏,只是时常去海寿里的谢家看毛毛。下人们对宋书成的死私下议论了一阵,想一直规矩正派的宋书成怎会出那样的事。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突然没了,且死得那么惨,提起来就瘆得慌。当然,几位也在冷眼旁观,徐老爷怎样对待这件事,毕竟,宋书成在他手下做事,出事当天还在工作现场,怎会突然卧轨,总让人疑窦重重。尤其是伙夫刘旺才,跟宋书成是亲戚,人家千里迢迢来投奔他,没过一年就丢了命,难免有一份歉疚,好像自己做错了事。悲戚之状令他无精打采,也影响着其他人,都有些沉闷。但毕竟跟徐府有牵连,他们也不敢过多议论,到时让老爷太太怪罪。
徐金穗不会在下人面前显露他的情绪,依旧沉默寡言,面无表情,但宋书成的丧事是他让属下一手操持的,从入殓到下葬,都尽量让亲属满意,谈不上特别风光,也让周围人无话可说。
等这件事告一段落,对宋书成死因的疑惑渐渐淡去,徐金穗便让人把珠喜接过来。对此夫人倒没异议,也因她父亲惨死,怀有一份怜悯之意。
只是挨了近半月,珠喜才来徐府露面。大伙瞧那花容失色的可怜样,免不了唏嘘一番。珠喜也是感动汪妈一次次探望,加上刘旺才等亲戚的劝说,她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无依无靠,总得找个地方安身。徐府总归不是虎狼之窝,太太虽不待见她,但也不曾虐待她,何况徐家少爷不在家,夫人的态度也有缓解,她在那老老实实做事,只求一份安稳而已。
珠喜被安排在少奶奶婉珍跟前服侍,婉珍自奕宏少爷走后,一直郁郁寡欢。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本就怯懦木讷,对徐府感到生疏,唯指望丈夫能够爱她,呵护她,谁想结婚三天,奕宏只是与人喝酒、下棋,跟她没说两句话,后来又不辞而别。婉珍受此冷遇,心里的苦无处诉说,就只有暗自神伤,怪她姐夫王运福谄媚徐家,不说实话,也怨父母糊涂,应了这门亲,让她远嫁到此,孤苦伶仃。徐金穗自然看在眼里,就让珠喜与婉珍做伴,以此消散一下彼此的孤寂。
珠喜还是住楼下那间房里,早上,她侍候少奶奶洗漱更衣,端茶递水,除此之外,就在婉珍房里坐着绣花,或是陪她下下围棋。婉珍早知珠喜会下棋,婚礼那两天,奕宏就一直让珠喜陪他,又见珠喜生得姣花软玉一般,由不得吃醋。但她到底是心善之人,想到珠喜父亲的惨死,可怜人家姑娘孤苦,一些芥蒂也就消去了。又因两人都来自河南,遇见同乡,无形中又亲近些。况且,她也不会端架子,讲究尊卑之分,平时在一起,两人就不像主仆,倒像是姊妹。
夏天的傍晚,婉珍吃完饭,就到阳台的藤椅上坐着乘凉,珠喜给她端上一杯乌龙茶,她慢慢地呷着,一边欣赏街景,一边与珠喜聊天。那时,夕阳缓缓地坠落到黑色的屋瓦背后,灰白的云朵镶嵌着片片绯红,铺陈在天际,似仙子飘散的羽衣。那些屋瓦、墙面都虚浮着一层金色,从玻璃窗映射出苍黄的色调,就像一段过旧的时光。珠喜目光触及,倏然想起乡里的老屋,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觉又勾起悲伤。真不该来汉口的,父亲那么憧憬这座城市,以为这繁华世界能让他施展才能,多赚点钱,父女俩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哪想到这里充满凶险,稍有不慎就遭来横祸,命丧黄泉。
要说珠喜肯来徐府,还有一个深层原因,就是想弄清父亲惨死的真相。当时汪妈说得含含糊糊,似乎不好透露具体细节,父亲与梨花在一起被发现了,两人感到无地自容,就一同卧了轨。珠喜想起出事前两天,父亲显得很焦躁,要找徐老板谈谈,怕成替罪羊。珠喜问他也不说。后来又要她把包子多做点,明天带给黑生和梨花尝尝。父亲的语气很随意,珠喜并没感到异样。父亲为人正派,做事谨慎,哪会不顾廉耻,干那种苟且之事?她不会相信。尤其是周围人都回避这件事时,她越是感到里面有问题。束手无策时,就希望有人帮她。可谁能帮她呢?
婉珍没有在意到珠喜的忧伤,此时,晚霞之中,有成阵的大雁刚刚飞过,似曾相识,这是在老家时常看到的风景,一些往事又渐次勾起,小溪似的淙淙流出。
“我在家还要纺线呢,一团团棉花牵出来,另一只手摇呀摇,摇出长长的棉线……家常衣裳都是我娘用自家土布做的,我娘舍不得去镇上买,都是自己做……”
她饶有兴致地说着,珠喜似乎在倾听,时而点头应和一下。她难过,还得压抑自己的哀伤,寄人篱下的滋味,让她过早地学会隐忍,所有的苦难只能自己承受,谁也分担不了。这种深重的伤痛无处释放,也慢慢造成了她敏感忧郁的性格。
珠喜不知道,有两个人一直在关心她,一个是承远,一个是黑生。他们不好来徐府看望她,只能暗暗为她担心。
要说起来,黑生受的刺激也不小,他几乎每天都见到宋书成,宋书成也把他当儿子似的疼爱。黑生自小受了不少苦,后来全家辗转来到汉口,处在繁华的大智门,仍生活在最底层。这时候,对同是异乡人的宋叔叔,便觉得亲切,两人也很投缘。黑生接近宋书成,亦因是珠喜的父亲,他喜欢珠喜,爱屋及乌,对她父亲自然不同一般。在火车站待长了,宋叔叔便成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人。
但是宋叔叔死了,他目睹那惨状,当时就吓傻了。此后几天,他也不去卖报了,就在家痴呆着,也不知想些啥。
他父亲刘福根现在闸房里,一天白班,一天夜班,颠来倒去。刘王氏在谢家帮工,晚上有时也不回,就在谢家将就一夜。黑生一人守在铁路外的棚屋里,早已习惯了轰隆轰隆的火车声,本不觉得吵。可那几夜,他一听火车过来了,就吓得直抖,仿佛那巨大的车轮正朝着自己碾过来。
黑生有了心理阴影,便不想去火车站,闲得发慌,就去海寿里谢家,看刘王氏在厨房里做饭,他就在一边待着。刘王氏见他不去卖报纸,免不了叨嚼,黑生也蛮犟,她越是说,他越不去,刘王氏也无可奈何。有时承远在家,两人就在里份里玩耍,或是在大智门一带穿街走巷地瞎逛,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就逗留一会儿。有一次两人逛到巴黎街,走到徐府门口,承远大着胆子说要找珠喜,守门的见两半茬子男伢,也不问问,就“哐”地一下把门关严实了。两人只得怏怏而返。
只是刘王氏改不了那毛病,弄了些好吃的,就偷偷塞给黑生带回家去。谢太太有时见刘王氏拎回的菜篮子,买一斤排骨,端到桌上就只有半斤,包子做了一大笼,当天吃了几个,下次就没有了。谢太太不是爱计较的人,上次承远说刘王氏偷拿东西,她虽没说什么,心里总存下个印象。刘王氏见谢太太马虎,胆子越发大了,每天就带个布包来,回去时那包里总是鼓鼓囊囊的,以为谢家人不知道。走在路上,有时让左邻右舍瞧见了,就跟谢太太说:“刘嫂回家可没见空过手啊。”人家说了几次,谢太太再好的性子,也受不得这种挖墙脚的蛀虫,但她依旧没当面戳穿。等到谢站长下班回来,就一股脑地说给丈夫听,看他怎么处置。谢绍祖听了,也很生气。其实他一直不喜欢刘王氏,只因工作忙,没工夫管家里的事,就让她勉强做着。暗下也怪太太小气,一看刘王氏过来,就急着把彭妈辞了。现见刘王氏这般人品,实在不能让她久待。但对太太,还是要她莫急,毕竟刘王氏是徐府派来的,刘福根又在车站做事。等他另找一个用人来了再说。
转眼过了夏天,就到了秋天,承远的弟弟满了百日,谢家在酒馆办了两桌酒,请了亲朋好� �,以表答谢之意。席间,谢绍祖私下对凤芝说,这段时间亏了徐府派人照料,现太太身体已复原,就不用再劳烦了,请将刘王氏归还原主。凤芝说这哪能行,弟妹还在奶孩子,哪离得了人照顾?但谢绍祖执意如此,说自家现有一做粗活的用人,还对付得过去。凤芝也是个明白人,听他这般坚持,想是不太满意刘王氏,只得答应让她回去。
谢家走了个用人,对承远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他也不太喜欢刘王氏,只因是黑生的妈,他才勉强搭理。现在离开了,他家里倒是清静不少,免得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灌进耳朵里。
只是黑生因他妈被辞,对谢家存下怨怼,不愿再来,跟承远的关系也疏远了。好在他不是爱忧郁的人,那次惊吓过后,时间一长,也淡忘了些,依旧又回到火车站去卖报,这也是刘王氏逼的。凤芝后来听说刘王氏在谢家不干净,也产生厌恶,借故把她给打发了。刘王氏被辞回家,心里烦闷,看什么都有气,也容不得黑生在家闲着,骂他只顾玩,不给家里挣钱。黑生也不愿看他妈那张苦瓜脸,出外受累,总比在家受气要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