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过年,火车站总是最繁忙的,来来往往的旅客较平常增加了几番。刘福根和黑生都在火车站里,吃喝也在一起,让刘王氏省了不少事。刘王氏在徐府帮工,做事虽说一般,人还灵便,嘴巴也甜,把徐家太太“呵”得很好。凤芝一时高兴,就让她在身边做服侍,不再干些粗活,倒是轻松了不少。
徐太太前段时间经常外出看戏,回到家也像有了心思,以前跟刘王氏还聊几句,现在总是闷闷地发呆。吃东西也少了,只有汪妈进了她的房间,才会说上几句话。那日刘王氏在阳台晒被褥,隐隐约约飘进几句耳朵里,似乎是小芳什么的,刘王氏想是哪个女孩,也就没往心里去。
等到过完年,刘王氏回家的次数也少了,就整天在徐府里忙碌。徐家少爷的婚期一天天临近,刘王氏却没等到徐家少爷成亲,就被太太凤芝派到谢家帮忙。谢太太要生产,家里没人侍候,徐太太觉得这是与娘家人和好的机会,自然要有所表现。也就不顾自家事务冗杂,执意要把身边的用人调出来,侍候堂弟媳妇。
刘王氏与谢太太算是熟人了,两人在火车站碰过面,彼此之间容易拉近,且谢太太本是个勤快人,不娇气,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还不肯歇着。虽说刘王氏是来帮忙,到底不是自家请来的,总不好啥都推给人家,到时让人抱怨。能做的,她依然自己动手,刘王氏自然喜欢这样的东家,落得清闲。
这一日,刘王氏正在后面厨房里杀鸡,几刀下去,鸡还在乱叫,谢太太听见动静,腆着肚子过来,看地下洒了一些血迹,鸡在地上扑腾。就把刀接过来,提起鸡,拎起脖子划了一刀,快速逼出鸡血,又把鸡放在热水里煺毛。
刘王氏一时不好意思,只得又接过来:“太太真行,一下就解决了。我可干得少,没钱买鸡吃,偶尔有过,也是孩子他爸做,我怕见血的事。”
“一刀要使上劲,一时死不了,也让它受罪呀。多做几次就会了。”谢太太说了两句,便进屋去了。
刘王氏就待在厨房里煺鸡毛,这活计说不难,也是个磨性子的事。一会儿刘王氏的腰就酸了,刚伸了伸筋骨,忽而后门一响,黑生的头探了探。
“妈,”他笑嘻嘻地闪了进来,“报纸卖完了,过来看看你。”
“还没吃吧?”刘王氏忙问。
“嗯,肚子早饿了。”
刘王氏转过身,揭开蒸笼,从里面拿了两个包子:“快趁热吃了。”
看到儿子大口吞咽着,她找了一个布包,又从蒸笼里拿出五六个包子,放在布包里:“等下你带回去,给你爸爸吃。”
黑生鼓着腮帮子咕哝道:“这是承远家的呢。”
“没事,我做了不少,太太不会说的。”刘王氏努了下嘴。
等黑生吃完了包子,刘王氏又舀了碗排骨汤给他喝。
“承远还没放学吧?”黑生问。
“总是很晚,天不擦黑不落屋,跟你一样。”
“我是帮家里挣钱呢。”黑生分辩道。
刘王氏不作声了。
“妈,今天我看到徐少爷的新娘子了。”
“你去徐府了?”刘王氏问。
“没有,”黑生摇了下头,“我在火车站看到的。”
经不得他妈好奇,就把王运福带着披红挂绿的小姨子坐火车来汉口,徐家的车马早早在车站迎候的事描述了一遍。
“新娘子好看吗?”刘王氏不禁问。
“蒙着头,没看见,一会儿就上轿了。”
“哟,徐少爷这下跑不了了。”她知道徐少爷想去当兵。
黑生坐了一会儿,想等着承远回来,刘王氏却催着他快回去,“一会你爸爸下班了。”便把布包往他怀里塞。
等黑生走了,刘王氏才松了口气。她是怕谢太太看见黑生来了,连吃带拿,叫谁家主人都不会高兴的。可一旦动了念头,就难以收手,时不时会裹挟些东西带回家,见谢太太没在意,她的胆子也渐渐大了。
谢承远放了学,又拐到玛领事街上,他想去杂货铺看一下珠喜。虽然近,也不是总能见到。一是功课重,先生放学晚些,就不敢耽搁,只能回家。再者,珠喜也不是从早到晚在杂货铺待着,她只是闲着没事过来帮帮忙。有时承远下了学往杂货铺经过,她已回家去了,要给爸爸做饭吃。
承远走到杂货铺门口,没看到珠喜,想是又回去了。他直接拐进巷子里,往海寿里走去。到了弄堂口,正碰上出门的黑生。
“哎,黑生,你来了。”承远高兴地招呼。
“嗯,我来找你玩,你又不在。”黑生应道。
“那跟我回去吧,我今天功课少,玩一会儿。”他把黑生一拉。
“不去了,”黑生往后一缩,“我要回家。”
“今天没碰上珠喜,现在你也不跟我玩。”承远有些怨气,又要拉黑生,哪晓得对方腋下揣着个布包,被他一拉,包子便散落开来,滚了一地。
“哎,怎么搞的?”黑生又气又恼,慌得往地上捡包子,可一想到那东西本是承远家的,他又像个小偷似的,不觉涨红了脸。
“这是从我家拿的吧?”承远看到黑生脸上的难堪,不由问。
“不是你家的。”黑生抵赖着,把包子往袋里直塞,一溜烟跑了。
承远气呼呼地走进家门,碰到刘王氏跟他打招呼也不理。进了堂屋,把书本一放,就噘着嘴坐着。谢太太正在床边坐着纳鞋底,看他气呼呼的样子,不由问,是不是又挨先生的骂了。
“没有。”承远扭了一下头。
“为何又不高兴呢?”
承远瞥了一下,见刘王氏去了厨房,便指了下外面说:“妈,我们家有贼!”
“一惊一乍的,谁是贼呀?”
承远凑近他妈的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谢太太听了,一时没有言语,末了跟承远摆了摆手:“这个我知道,是我让她拿的,你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做好你的功课是正经。”
承远见母亲如此,也不敢再言语,但对刘王氏这个人,从此就有了不好的印象。
一会儿谢绍祖下班回来,谢太太也没提这事,只顾说着徐家的喜事,明天奕宏少爷就要大婚,请柬早送到家里。谢绍祖为去不去上门贺喜踌躇,有点裁夺不下。去了,就承认以前低看了凤芝,让她在自己面前显示如今的风光,以证明以前他们是错的。这不仅是对他,对家族,都是打脸的事。谢绍祖对外人谦恭有礼,但对自家人,却囿于封建礼教,恪守传统,对凤芝靠那种手段获得一切,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虽说两家相距较近,也不想跟凤芝来往,但又不能绕开徐金穗,徐金穗在大智门一带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曾在洋行做过买办,与洋人关系密切,与洪帮一些头佬也有关系。大智门车站是外地进入汉口的桥头堡,周边租界华界交错,洋行商铺云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险象环生,徐金穗能在此处玩得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没有两下子,哪能站稳脚跟?而他如今在大智门车站行站长之职,少不了跟各样人物打交道,也知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总得有所依靠。几个月来,他在火车站做得还算顺手,让车务段对他还比较满意,也就有了代理站长的委任。但心里明白,这不是他的能耐,而是有人在暗暗帮衬着他,没有徐金穗的抬桩,他可能就会出大的娄子。当然,徐金穗也不见得是因凤芝这层关系,只是以此为纽带,拉拢一下他,获得双方的利益。而他,也要心中有数,知道来龙去脉,别不识好歹。
但表面上,他与徐金穗只是点头之交,至于那层亲戚关系,彼此都没说破。他觉得这番前去贺喜,多少有点屈尊,他不想让人以为自己是歆羡门楣,有巴结对方的意思。
“去吧,总是你的堂姐啊。”谢太太在一旁劝说。
“你带着承远去吧,我就不去了。”他对谢太太说。
“我身怀大肚的,怎么能去?”谢太太白了他一眼。
谢绍祖看了一下她,只得苦笑。
承远一听让他去玩,高兴不已。如果父亲去,可能不会带他,只有母亲去才有可能。因此他极力劝说母亲:“妈,你去吧,大肚子不要紧,我搀扶着您。”
谢太太说:“你别瞎掺和,妈这副样子出门,当现世宝啊。”
“这有什么,谁家都有生孩子的时候。”承远说。
谢太太还在劝说丈夫:“你就去吧。人家凤芝虽没上门,也叫汪妈来过两次,关照不少,又让刘嫂子来服侍我,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要回一下礼,要不人家会说我们不通人情……”
谢绍祖按住了她:“别说了,我知道。”
承远见他爸爸这般固执,心里便失落,知道自己是去不成了。
婚礼当日,徐府一派热闹的景象。门前的大红灯笼高高悬挂,簇簇的车马,轿子排满了行道,楼里的说笑声阵阵飘送出来,不绝于耳。
承远终归被父亲带出了门,这确是意外的惊喜。其实谢绍祖带上他,也是给自己一个缓冲,一个人去,好像正式了点。收到请柬时,他就考虑到了贺礼,送物品不好掂量,送钱也不好掌握,多了他吃力,少了又显得寒碜,也似乎太俗,何况徐府也不在意这个。想来想去,就摆开笔墨,写就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百年好合。他的一手柳体还是拿得出手的,一些铁路官员曾向他讨字。他写好,又让人拿去装裱,马配上鞍,才显出身价,却不能自己提着去贺喜,只好带上儿子。初次登门,也不太习惯在生疏的场合与人寒暄,有承远在,可以舒缓一下紧张和不适。
承远走近那幢小楼,但见张灯结彩,人来人往。里面笙歌悠扬,骨牌喧喧,一派喜气洋洋。他们被请到客厅,徐老爷见到父子俩,十分欢喜,摸着承远的头说:“贤侄眉清目秀,以后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徐太太一见谢绍祖登门,喜出望外,叫一声四弟,眼眶就红了。谢绍祖不免触动,要承远喊她二姑。
宾客中有几位是大智门车站的常客,像王运福这样的商家已是老熟人了,谢绍祖一到,就被几位拉到身边坐着,有人就趁机找他谈事。承远是坐不住的,便溜出来玩耍,刚走到楼梯口,迎面看到珠喜端着一个托盘下楼来,不觉愣住了。
珠喜也感到意外,笑道:“你来做客呀。”
“是呀,又碰上你了。”他欣喜道。
珠喜边走边说:“本没想到要来,是徐老爷跟我爸爸说了,要他带上我。”
“徐老爷蛮喜欢你呢。”
“喜欢什么,不过是想把喜事办好……”
“你来了,喜事就能办好?”承远觉得诧异。
珠喜看看四周,欲言又止。
承远觉得奇怪,凑近问道:“到底为什么呀?”
珠喜咬了下嘴唇,勉强道:“还不是因为少爷。”
“是徐少爷让你来的?”
珠喜犹豫了一下说:“他跟新娘子已拜过天地,却不愿去新房,就待在书房里与人下棋,让我在一旁侍候。”
承远想起来,刘王氏跟母亲闲聊过,少爷想把珠喜留下来,但徐太太不肯,有意拆散他们。徐老爷为了让儿子安心,就让珠喜回到府里做丫头。只是几经折腾,珠喜没有去成。
“怪不得几天没见你,原到这里来了。”承远有些失落,好像别人抢走他的宝贝似的。
珠喜说:“我在杂货铺蛮好的,算盘熟练了,还学会了打账,老板娘对我也蛮好。”
“你不会在这待长吧?”承远有些着急。
“谁知道呢?”珠喜觉得有些话不好对承远说,徐家少爷是因她才回来的,徐老爷想稳住儿子,不让他分心,就要她留在这里。
“我爸爸非让我来,说徐老板家的大事,不能不去。”她只能这样做。
“帮完了再回去吧?”
“嗯。”
正说着,就听楼上在叫珠喜,珠喜给他使了个眼色说:“我离开一会儿就要喊。”便拎着茶壶上楼去了。
新房里,一些女眷正簇拥着新娘子婉珍说笑,大家都是看眼色的,知道新郎官对新娘子不太满意,心在别处,徐老爷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教训儿子,又怕来宾看出端倪,就叫汪妈带几个女眷陪着新娘子。
婉珍端坐在床边,已揭了大红盖头,华丽的装扮显示着大户人家的尊贵和排场,但见云髻插花胜,拢鬓缀步摇,着一身大红锦缎绣花袄裙,真是花团锦簇,彩绣辉煌。
徐家住在租界,被洋风浸染,就不像一般家庭那样沿袭传统,婚礼也办得中西合璧。
自新娘子下了火车,徐府的八抬大轿就在车站候着了,本就人来人往,看到两面大锣在前开道,浩浩荡荡跟着一队迎娶人马,抬箱笼的,举旗的,遮阳的,当吹鼓手的,还有拿着金瓜、钺斧、朝天橙之类仪仗,赫赫可观。看热闹的人越集越多,徐府的汪妈也是会做事的,喜糖撒了一地,争抢不到的,就跟在迎亲队伍后面撵,一直跟到徐府门前,到新娘子进门,又放起一阵鞭炮,自然引来更多的围观者,喜糖又抛得满天飞。
婉珍从河南远道而来,对汉口还一无所知。只是在火车上,听姐夫王运福大致说了一些,汉口比驻马店大得多,有租界洋楼,你的婆家就处在租界里,一幢大房子,以后就是你的新家,你就是那房子里的主人,要好好孝敬公婆,侍候丈夫,你丈夫可是独苗,你能嫁到这样的人家,是祖上积德,要好好惜福……说了一大堆,婉珍听得木木的,早前她听爹说不远,一会儿就到了,想家了就随时回来。可是火车坐了好几个时辰,还在田野里跑着,根本看不到高楼大厦,她才知道汉口好远,像天的尽头似的,眼泪止不住地滚将下来,一路哭着,也听不进姐夫的话,哭得筋疲力尽,人就木了,由着人摆布。
婉珍不知少爷的模样,她进门时,少爷也没出来迎接一下,只是听姐夫在外面嚷嚷,喊着奕宏,后来倒是下楼来了,也没看她,就在台阶上站着,等着众人把新娘子引到他面前,只是淡淡一笑,朝众人拱了下手,又上楼去了。
王运福是新娘家的人,看到这副洋乎样子,自然窝气,却不敢太声张,毕竟是徐府,他们又是外乡人,势单力薄,想他少爷习气耍惯了,只能忍着。
第二天的婚礼定在法租界天主堂举行,离巴黎街仅几十米远,是座呈三角棱形的哥特式建筑,小尖塔上覆有铁瓦顶屋面,垂直线条的华盖,墙垣,轻灵地展现了一种向上的动态。
新郎官一直心不在焉,等到神父问他愿不愿娶新娘子为妻,他竟半天开不了口,教父问到第三遍,他才勉强答应一声,引得来宾叽叽嗡嗡了一阵。
还不算完,回到家里,又面对父母大人,行中式拜天地,新郎官依旧心不在焉,勉强做完仪式,他就扔了胸前的红花,钻到书房里下棋去了。
好在珠喜在此,他才有个笑脸,当然只对珠喜,旁人是看不到的。
婉珍还是木的,她不知其中的缘故,以为新郎与她只是不熟悉,一时无话可说,或许是害羞呢,婉珍只能往好处想。大喜的日子,她不想让自己触了霉头。
徐府大院热闹了几天,人人脸上都沾着喜气,笑脸盈盈,除了府上几位,似乎都在明里暗里地看这场热闹。徐家喜事办得讲究,气氛却有些怪异,新郎官与新娘子不对眼,公公婆婆似乎也各怀心事,尤其是徐老爷,一直强作欢笑,婚礼上儿子这番任性,他能高兴得起来?
徐金穗选定这桩婚事,是为了当初的承诺,出生入死的兄弟,感情自不一般。其间虽有过犹豫,但看了婉珍的照片,就认定她是儿媳妇的合适人选,把照片给凤芝看,她也觉得姑娘老实,让人放心。却没想到奕宏一看到婉珍的照片,就直摇头,不愿娶。还说喜欢宋书成的女儿珠喜,要父亲答应他俩成婚,但徐金穗没有理会,婚姻不是儿戏,哪能随便毁约?他一改往常对儿子的迁就,执意要定下这门亲事。凤芝也看出眉目,让珠喜搬走了,以为分开了就会让奕宏忘记,不想却非如此,奕宏不仅跟凤芝的关系更加冷淡,对父亲也疏远了,竟不辞而别去保定读军校。徐金穗眼看事情严重,便决定提早成亲,免得节外生枝。对奕宏,还得恩威并施,答应把珠喜接来,言下之意是先娶了婉珍,以后再将珠喜收房。安抚了儿子,还要显示出徐家的尊荣和气势,便请来众多亲朋好友,将婚礼大操大办,亦中亦西,成了大智门一带轰动一时的新闻。却没想到儿子依然跟他唱对台戏,在婚礼上故意出洋相,让旁人笑话,丢尽了他的脸面。
徐金穗心里痛恨,又不好发作,只能暗下训斥。奕宏虽然赌气,却非蛮横无理,只是有些少爷习气。好在没出大的乱子,勉强把婚礼进行下去了。儿子还是不敢公然与他对抗,不过耍点小性子。既然如此,就暂且维持现状,不让奕宏惹出事情就行。但他心里清楚,一时稳定儿子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小妖精宋珠喜。
看明白了,他就决定留下珠喜,至于凤芝那边,他再去谈谈,不让彼此有抵触就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