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爱?戚瑁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眸中闪过一丝狼狈,眼眶发酸。宠爱到他与爱妻分离、咫尺天涯?宠爱到他含悲忍辱、万念俱灰?
他一仰头,又喝下了一杯酒,将要涌出的泪逼下了喉咙,两腮也微红起来。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才抬眸扫了一眼太子,饱含着痛楚地幽然出声:“三哥,我这人生性淡泊,宠与不宠我都是这样。如今我已替伯父宁王守孝三年期满,心情还处于那种与世无争的状态中。再说了,父皇对我应该说比较疏远,有三哥你及其他皇兄在,还轮不到我受宠。我也没别的想头,心情就跟宁孝期间一样淡泊。能平平安安过一生就是最大的福份。至于戚右相,他曾经的想法早已被父皇拒绝,其实他的想法我也并不接受。”
他的话很隐晦,其他的皇子听他们对话,有些云里雾里的,但其中的意思,太子是听明白了。寿王的意思就是说,三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我既无此心,父皇也无此意,再说他其实也并不宠我。至于戚右相,他想要我做太子,但早被父皇拒绝过了。你的地位没有受到威胁,准确地说,我寿王没有威胁到你太子的地位。
太子心中略微松了一松,但其实他对这个兄弟并没有太多的恶意,只是提防着别人拿他来对付自己。做不做太子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怕做不了太子时,自己的生命会有危险。因为如果你没有做成太子,别人还会忌惮你未来翻身,只有除了你才最保险。所以他必须保住太子的地位,也就是保护自己的人生安全。
有时候,身处这个漩涡中,你不想争也得争,没有选择,这是出生在皇族的悲哀,所谓的骨肉至亲,无缘体会。卷进来的人,不仅仅是兄弟之间,还会有外人参与进来,比如戚林甫,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支持谁对付谁,当事人身不由己地被人推进争夺权力的圈子里,说明白了,他们可以说是别人的猎物。
太子可以揣摩到戚林甫的心思,他曾力荐戚瑁做太子,后来被皇上否决,却让戚亨做了太子。戚林甫怕戚亨继位之后,因此事的缘故对自己怀恨,以后不利于己。因此视戚亨为眼中钉肉中刺,直欲除去他而后快。这就是戚林甫处心积虑要害他的缘故。
戚林甫想害的人,有几个没害成功?他身为太子,羽翼未丰,手中无权,时刻处在生命的危急时刻,头发都白了很多。幸而有戚周为伴,时不时地帮自己出谋划策,戚周才不那么孤单。
他再侧头扫视寿王一眼,他正状似无意地扫向殿堂之上,那里艳光四射的的杨太真正与玄宗不知因说了什么而对笑,那么开怀。
太子捕捉到了寿王眼底一闪即失的伤痛。他恍然大悟,一直没有想到这件事,难怪寿王那么万念俱灰的样子。自己的痛只有自己知道,太子一直在关注着自己的生命安危,当年寿王妃奉旨做女冠,太子都没放在心上,原来父皇竟存了这样不良的心思!他为父皇感到羞耻。
饭桌上的人们喜气洋洋,都在相互聊着一些有的没的,凤芯与他们不熟,都没怎么说话,只专注于自己的饮食。
她听到戚周附在太子耳边轻轻地说:“康国与米国前来参加冬至朝会,皇上虽然多有厚赐,对他们的要求却没有回应。”
太子脸色转阴,摇了摇头,也低低地回应:“他现在哪里有这种心思!父皇已经变了,我们也劝谏不了,我都跟他举荐过你很多回了,如果给你实权,大为重用,朝庭才有希望,他都听不进去。他只想把全部军政大权都交于戚林甫。”
戚周自嘲地一笑:“我能有什么能耐,但若皇上能象开元年间一样唯贤是用,政治清明,多少比我有才能的人都会云集而来。现今这样,只能把有才之人吓跑。”
他们停止了讨论这个话题,都陷入了忧郁的沉默中,其他皇子们都在随意交谈。
安禄山又给玄宗和杨太真送了好多珍宝,博得了玄宗的喜爱,此时让太监召他过去殿上一起吃。这禄山会说笑话,在那一桌妙语连珠,一会儿就把气氛活跃到了极点,玄宗和杨太真笑个不住,皇上真是心情好极了。如今天下太平,物质极为繁盛,外来使节一到长安,都会被眼前从所未见的繁华惊得目瞪口呆。玄宗觉得就算是尧舜禹这些先贤,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吧,神色得意之至。
凤芯四处观察着聚餐的人们。如此奢华的宴会,各种珍馐美馔,光来往穿梭的端菜撤盘的御厨杂役就有很多。花费一定不菲,凤芯心中隐隐有些可惜。她来自普通百姓,知道那些百姓谋生不易,并自然养成了节俭的个性,如此铺张的捧场,她实在觉得不必要。
这样挨到赐食结束,她起身看时,戚周正因一件事跟太子谈得正投机,她不好打搅他们,于是决定自己独身一人先走,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府上在哪里。
混在退散的人群中,出了丹凤门,走在丹凤大街上,忽然有一个人挡在自己前面,跟凤芯低声说:“跟我走,我有话跟你说。”
她抬头一看,是张嘉利,他身着绣有纹饰的缺胯衫,革带,长靿靴,很有军人气魄。几个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也沧桑了一些,还是浓眉大眼,但眼窝有些深陷。
凤芯对于他,有着复杂的感情,她不想跟他走,不想惹麻烦,只是含笑客套地说:“张校尉,一向可好?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张嘉利脸色一沉,眉头拧了一下,不悦道:“不必这么防着我吧?好歹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这里人多,我不想拉拉扯扯,跟我走吧,吃不了你!”
凤芯想想,的确,找他要药疗竹笛公子的毒,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没法子,只好跟他走,看他说什么。
冬至日,比较冷,长安街头路边有积雪,树叶都落光了叶,真不是散步的好时候。
她紧了紧身上的貂袍,这身男装是戚周借她穿的。她蹙眉问道:“到哪里去?”
“到一个人少安静的地方,好说话。”他头也不回地答。
凤芯只得随着他的脚步而走。最后他们来到曲江池北,这里水道萦回、亭台密布,若是春夏,必是花木繁茂,鸟儿啼鸣。此时池水结冰,草枯叶落,有几分荒凉。
如今是冬至日,人们都回家过节,平常游人最多的此处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冷清得像被世界遗忘了。不过朝阳透射进来,将草木中的积雪照得晶莹剔透,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前提是,如果不冷的话。
他们在这里的水边停下来,阳光照射在凤芯光洁的脸上,她虽着男装,头发束起在黑纱幞头中,但明眸皓齿,也是个英俊的少年。
她本来就美,虽不及杨太真的天香国色,也算得上小家碧玉。那在张嘉利的眼中,就成了无与伦比的姿色。
他侧头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目光中流露着不加掩饰的情意,凤芯只能别开目光,假装没看见,等他自己开口说出找她的目的。
他终于感叹道:“你还是那么美,我就不一样了,变化了很多。”
凤芯终于按捺不住,转头对上他的眸子,他灼灼的眸,令她有些窒息。她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张校尉,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他拧了拧眉,又痴迷于她黑白分明的美眸,停了一下,答非所问:“竹笛公子呢?你怎么会不跟他在一起,而跟戚翰林在一起呢?”
这触动了凤芯的痛处,她眉睫轻颤一下,迅速扭转头,美眸中伤感泛滥:“我跟他分手了。”她轻轻地答,瘪了瘪嘴。
张嘉利一阵错愕,探究地望着她张了一会儿嘴才说出话来:“分了?那我的罪不是白受了?”
凤芯回眸,不解地望着他:“你什么意思?受什么罪?”
张嘉利瞳仁立即变得暗沉,往旁边走了几步,伸手抚弄一根干枯的树枝,忽地将它掐断。太阳已经升高了,明丽灿烂,却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他眯起眼望向朝阳,感叹了一声:“你上回要我把胡商送给安节使的安息香分一些给你,用于解竹笛公子的毒。后来那胡商有机会见到安节使,跟他说了送他安息香的数量,与我交给他的量对不上,问罪我,我只能说自己出于好奇,偷偷用了一些,安节使认为我对他不敬,震怒,我差点没命。他本来要杀了我的,是我一再求饶认错,还有同僚帮我求情,我才挽回一条性命,但是活罪就受了很多。”
凤芯心猛地缩了起来,一股内疚的情绪从心底滋生,并蔓延开来。她嗫嚅道:“你受了什么活罪?”
张嘉利深深地望她一眼,蹲下身去,将袍衫撩开,裤腿拉起,露出两边壮实的小腿,凤芯骇然看见密密麻麻的疤点,有新有旧。
“怎么,怎么回事?”她目光紧盯着那些疤点,全身一阵发麻,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他放下裤腿,转身慢慢走去,在一个八角亭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双肘顶在双膝上,撑着额头低沉地说:“安节使说,我对他不忠诚,虽不用死,但要我知道痛,让我记一辈子。所以他把我关在一个放满马蜂的黑屋子中,全身只有脸和档部被包住,鼻孔露出,其余的地方都暴露,任由马蜂蜇我一个时辰。”
凤芯无声地跟了过去,坐在他对面,用心地听着,心绷得紧紧的。
“放出来后就让人医我,第二天再放进去,这样持续了半年,让我生不如死。那些日子,我天天都全身浮肿,被火烧似的疼,有时会昏迷,有时我觉得自己可能快死了,但每次都被医了回来。好了后再被投放进去。那时,我整个人都是糊涂的,一见安节使就爬到他面前,抱着他的脚求情,说我再不敢了,我从此对他绝对忠诚,求他放过我。就这样熬了半年后,他才终于放了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