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花语夕缓缓醒转。
这是一处黑暗的房间,只有些许黯淡的星光从身后透过来。
从周围的环境判断,此处显然不同于她晕倒时所在的弦月湾关楼,她也猜不出自己这次晕倒,到底晕了多长时间。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梳着羊角辫,在京城的街道上疯跑狂奔时的年纪。
同样年幼的风夜菱和她一起狂奔,还有妙锦和清影,女孩子们笑着、跳着、叫着,追逐火红的夕阳,对街上形形色色的大人指指点点。
一队官兵将她们包围,刽子手的屠刀接连挥下,韩国公府上下近百口人就在她的眼前被处决,接着徐秋雨、项逸轩、安萧寒等人身影不断闪过,她紧紧攥着手里的那卷《少年英侠传》,倏忽之间就到了楚水城。仿佛仅仅过了一瞬,她就由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变成手眼通天的罂粟。
面对不断的尔虞我诈,算计可以算计的一切人和事,罂粟并不快乐。
她想回到过去,却发现身后已没有路。
直到那个少年的再次出现,罂粟的毒性退去,变回美丽傲人的蔷薇花。
“好久没这么矫情了呢,也就是在梦里。”花语夕自嘲地想着,尝试动了动身子,才发现浑身绵软,提不起一丝力气。
再仔细体会一下自己目前的状态,她陡然一惊。
她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里,桶里的水尚温热,隐隐透出药味,将她肩膀以下的全身浸泡其中。
低头一看,见自己脖子上正戴着围布——围布呈圆形,把木桶一周全部罩住,只在中间开一个洞,让她露出脑袋。
围布遮挡视线,她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从细微的肌肤触感判断,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光着身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语夕心下暗惊,不知道在自己晕倒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什么人把她带到了这里?又是谁给她脱去了衣物?是蓝桥吗?如果不是,那个人是否对自己图谋不轨,甚至是否已经侵犯了自己?
还有那水中泛起的药味,这药味……闻起来竟似还有点熟悉。
其实她对这情景并不陌生,早年在京城时,徐秋雨为她上门诊病,就常用这药浴的疗法。
她身份尊贵,以围布盖住桶口,一方面避免让人看光身子,一方面也减少药性随水汽的挥发,而当时侍候她药浴的,就是府里的侍女,大厨萧师傅两个女儿中的“大姐”。
“大姐”比她年长八岁,却像个温柔的大姐姐般照顾她长大,无论有什么人欺负她,甚至李祺或临安公主责骂了她,“大姐”也总是站在她这一边,帮她说话。
后来因为徐秋雨经常上门的缘故,“大姐”和徐秋雨生出情愫,她对此非常得意,总认为是自己的存在促成了这段佳缘。
只可惜随后发生的一切,将原本属于他们的幸福和快乐彻底摧毁,除了无尽的死亡,活下来的每个人,命运也都因此改变。
“大姐”变成了聆雨堂的首徒,她则在数年之后改头换面,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和“大姐”相会。
难道是她吗?
花语夕扫视着黑暗的房间,却陡地又是一惊。
接着微弱的星光,她看到自己身处的木桶旁边还有一个小盆,盆里盛着清水,水中浸着的正是自己那张“花语夕”的面具。
换句话说,她现在是以李静姝的本来面目示人,再没有一丝秘密。
到底是谁呀?
她开始有点慌了,如果是坏人把她带到这里,那她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非常不妙。
蓝桥呢?
他本来和自己是在一起的,如果自己有难,是否意味着他也遭到暗算?
这些念头在花语夕的心中电闪而过,让她恨不能立刻跳出这只木桶,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脚步声传来,似是有人登楼,花语夕的一颗心也因此提到了嗓子眼。
那脚步声明显不是蓝桥的,也不是风夜菱白雪音这些她最近听惯了的脚步声。
她闭上眼,打算装作还没醒的样子,先摸清楚情况,再相机行事。
脚步声逐渐接近,与此同时,房间内的光线也逐渐亮起来,显然来者还拿着灯台。
一阵热力传来,花语夕知道那人正靠近自己,紧接着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
“果然不烧了,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人回头向楼下说道,声音传了很远,似乎这是一座高楼或者高塔的顶层。
确定这是萧无痕的声音,花语夕暗叹了一口气,睁开眼道:“萧姐,你好。”
萧无痕似乎对于她的醒转并不意外,看了看浸在一旁盆子里的面具,朝她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道:“大小姐骗得我好苦,没想到在楚水城和我朝夕相伴的小师妹,原来竟是府里的故人。”
花语夕苦笑道:“我也不是有意骗你,那时只想和过去彻底割裂,所以才戴了面具。这件事除了堂主,谁也不知道。”
萧无痕叹道:“这面具制作得确实精美,如非先生从你的病情中推断出来,我们怎看不出你这面皮是假的。”
花语夕听她这么一说,愕然道:“你说……先生?”
在她的记忆里,以前“大姐”对徐秋雨的称呼就是“先生”。
她见萧无痕笑而不答,略一思索,恍然道:“是了,那一晚在岳阳,其实并没有人亲眼看到徐先生的尸首,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其实只因为你这么说。”
萧无痕含笑颔首:“难怪先生和堂主总是说你聪明,果然半点不假。”
“那徐先生确实还活着?他在哪?以他的性子,这两年不可能一直蛰伏不出的。”花语夕想了想,又道,“是了,他必也用了另一种身份在这世上活动。看萧姐的样子,应该和他联系紧密……哦我的天,我终于知道当时在楚水城,你为什么没有让楚水军加入徐辉祖的应天新军,而是加入盛庸的北伐军了。”
“原来这就是盛庸那张铁面具下的秘密!”
看着花语夕恍然大悟的样子,萧无痕微微一笑:“看到大小姐这后知后觉的模样,我才深切地体会到,以另一种身份掩人耳目,原来也是如此有趣的一件事。”
“萧姐莫要笑我啦。”花语夕回忆着自己和盛庸相处时的各种细节,暗责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方面上,“所以我时隔多年之后再次晕倒,也是徐先生救醒我的。唉,从南北相争的角度来看,我们不该是敌对的吗?他为什么要救我?”
“此一时彼一时也。”戴着铁面具的盛庸缓缓登楼,一边走一边摘下面具,露出徐秋雨那温和的面容,“曾经是敌,现在却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