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步悠然上楼,把面具随手一扔,还若无其事地踢了一脚,然后才淡淡地道:“我给你施针后,你全身发热不止,后来用了药浴,才逐渐开始退烧。”
花语夕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道:“徐先生,你果然还活着。”
“唉,虽然有些意外,但我心里终究还是欢喜多些,毕竟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已不多了。”
“你也没让我失望嘛,难怪他们都说罂粟医术了得,原来就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小姝。”徐秋雨笑了笑道,“以后你如果遇到相似病症的患者,也可这样处理。”
他顿了顿又道:“你那面具非常完美,若非给你诊病,我还发现不了你的秘密。”
花语夕微微有些讶然:“这么说来,先生在请我过来之前,其实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她见萧无痕含笑点头,更加不解:“所以说,你们原就是想‘请’花语夕来的?”
徐秋雨呵呵笑道:“确切地说,你是被我们抓来的。”
萧无痕补充道:“当时是蓝大公子和白女侠在陪着大小姐,应是想带大小姐寻医就诊。”
“他们人呢?”花语夕心中暗凛,“你们把我抓来,该不会把他们……”
“放心吧,没伤到他们。”徐秋雨把当时的情景简单解释一遍,最后道,“就是用了点药,把他们打晕了。我给他们留了字条,等他们醒转之后,就能找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花语夕左右扭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空气有些凉,风偏大,湿气不重,像是一座高楼,或者某座塔上?”
徐秋雨和蔼地笑道:“这是紫金山上的盘龙塔。”
不知为何,听徐秋雨说到“紫金山”三个字,花语夕心下陡地一惊,仿佛隐隐把握到什么,却又无从证实。
“先生不在淮北和燕王斗法,却何必跑这么远只为找一个花语夕?”
“我败啦。”徐秋雨面色平静,仿佛是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不愧是朱棣,魏国公一走,我果然还是打不过他。”
花语夕虽早料到朱棣有可能已经战胜盛庸,但此刻听“盛庸”亲口说来,仍有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切感。
随之而来的还有些许酸涩,因为不知道战败后的徐秋雨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先生抓花语夕来,是想杀了她泄愤吗?”花语夕苦笑道,“当初若非她从马谷山叛逃,又在居庸关献烽烟半城,如今天下局势或许会大不一样。”
“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徐秋雨摇摇头,“已经过去的事,思之无益。”
“哦?不记仇的话,先生当年又为何加入二七会?”
“因为我有我的理想。”徐秋雨微笑道,“二七会可以帮我实现这个理想。”
花语夕微一错愕,旋即也有点明白过来:“难怪先生当时和堂主过不去,后来也没和徐辉祖相认,原来你们从一开始就非是一路人。”
徐秋雨哼了一声道:“安萧寒沉迷武道,又一心想着楚水城,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魏国公更只不过是个相当桓温的野心家,根本不足与谋。我加入二七会,只是和他们各取所需,交换利益罢了。”
花语夕没有直接问他心中到底又何理想,低声道:“先是的理想,如今还能实现吗?”
徐秋雨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莞尔一笑,摇摇头道:“下辈子吧。”
花语夕听出徐秋雨的话外之音,浑身一颤道:“先生!”
“我这次找你来,是有几件事情想托付给你。”徐秋雨并无异状,笑眯眯地道,“本来想托付给花语夕,既然花语夕就是小姝,那就更好说了。”
“什么托付?我不要!”花语夕急道,“我不答应,先生有什么愿望,就自己去实现嘛。”
徐秋雨爱怜地在她头上拍了拍,拖过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缓缓道:“我怕是不行啦,当理想最终无法实现,我的心也早已破碎,要我在朱棣的统治之下苟活,我办不到。”
花语夕见徐秋雨心意已决,转向萧无痕,恳求道:“萧姐,你劝劝他呀。”
“你徐叔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萧无痕轻叹,“我也劝不动。”
徐秋雨似乎不忍和花语夕的目光相对,把头扭向窗外,望着夜空的繁星道:“灵璧一战,楚水军被燕军俘虏,你们在朱棣面前还算说得上话,我想请你们多花点心思,请朱棣善待他们。”
“特别是蓝道行,此人治军严明,练兵也很有一套。朱棣如能不计前嫌加以重用,自是最好。”
“百里荒非是楚水城人的久居之所,如果可能,最好禀明朱棣,将他们遣散到各地安居。否则在楚水城那样的环境里,一方面遭朱棣忌惮,一方面大家聚在一起,难免还会出事。”
“小城主若想度过幸福的一生,最好是做回个普通人,楚水城的重担只会让他喘不过气来。记住,朱棣本身是个强人,所以你们越是低调,越是不对他构成威胁,活得也就越轻松。”
“无尘这孩子不错,让他带着小城主远居他乡,或者是个不错的主意。”
“最后就是无痕……”他见花语夕一直不做声,转回头来看她:“唉,你记住了没有?”
“没记住。”花语夕咬着嘴唇,赌气道。
“如果别人说这话我或许还信,小姝啊,谁不知你天资聪慧,什么事情绝不用说第二遍。先前我给你讲的那些艰深复杂的医理,你还不是一遍就懂?”
花语夕见话已说开,一不做二不休地反道:“先生你既然还那么在意楚水城,在意蓝二叔,当初在马谷山,又为什么要拿楚水军作饵,为什么要出卖他们?”
“这就是你趁夜离开,然后投靠朱棣的原因吧?”徐秋雨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花语夕,“我说朱棣怎么第二天一早就来偷袭我的济阳大营。”
“是又如何?”花语夕梗着脖子道,“难道留在马谷山等死吗?站前的部署明明是在马谷山阻击敌军,结果你却把主力调往青州山城。若非碰巧张仲杰那天过来,等第二天燕王大军来攻,我们望眼欲穿地等着你的援军,岂非全都成了炮灰?那天你把萧姐调走,也是怕她死在乱军之中吧?”
徐秋雨凝视着花语夕良久,终开口道:“有些话或许你不爱听,但确实是我内心所想。”
“我在听着。”
“我刚才说我不记仇,这话不假。但同样的,恩情也无法占据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那什么才最重要?”花语夕冷笑,“你的理想?”
“我的理想!”徐秋雨倏地站起身,面上激昂之色一闪即逝,旋即背负双手,徐徐踱步至窗前,背朝着花语夕道,“解万民于水火,为万世开太平,还记得我药庐的那副对子吗?”
“躬身尝百草,遍尝甘苦百般滋味;悬壶济万民,尽济穷达万户众生。”
“这话说起来容易,济万户众生,怎么济?连李善长都无法善终,还有徐达、蓝玉、刘伯温他们,这些身份显赫的大人物尚且难保,谈什么万户众生?”
“无痕的父母不过是府里下人,他们又何罪之有?”
花语夕无言以对。
“我的理想,就是让这天下再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天下!”徐秋雨陡然回头,目光箭一般射出来道,“为了这个理想,我可以背弃楚水城,出卖我曾经最亲密的战友蓝若海,还有从小看着长大的安萧寒,甚至引狼入室与鞑靼合作,陷北方于战火。”
“只要这理想可以达成,我不惜背叛一切,用一世的混乱,换取千世万世的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