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的《尚书古文疏证》问世后,一下子将“五经”中的《尚书》打倒了一半,只剩下了《今文尚书》,而《古文尚书》全部被废,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特别是,《古文尚书》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文献,其中有十六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被朱子定为“十六字心传”,乃往圣绝学,乃儒门的无上心法,乃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相传不息的无上玄言。现在,竟然被全部推翻了,陆扬的《尚书古文疏证》告诉大家,这些话,根本不是列位圣人说的,而是魏晋时期的那些玄学家胡诌的。
刚开始,听到这样的论断,士大夫们无不是恨得牙痒痒的,纷纷准备著书立说,将陆扬的“邪说”一一驳斥。不过,驳斥的前提,是你得看看人家的东西吧,于是,书肆里的《尚书古文疏证》被抢购一空,一时之间,洛阳纸贵,各种书贩不断地加印。令人沮丧的是,当那些立志守护“十六字心传”的“卫道者”们,买到《尚书古文疏证》,逐字逐句地看完后,他们发现,陆扬说的都是对的,原来《古文尚书》以及《古文尚书》里的那“十六字心传”,都是假的。不少接受不了的,还嚎啕大哭起来。毕竟,多少年的文本信仰,一下子坍塌了,还是有很多人接受不了的,更何况,这“十六字心传”可是朱子定下来的,那岂不是说,朱子也错了?!朱子,那可是孔孟以下,这世间的“第一等人”,乃旷古绝今的大儒,他怎么会错,他怎么能错呢?!
陆扬对朱熹,虽然很仰慕,但他毕竟是一个现代灵魂,是一个哲学博士,曾经领略过各种哲学理念,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有古罗马的西塞罗、奥勒留,还有中世纪的圣奥古斯丁、圣托马斯阿奎那,还有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马基雅维利、霍布斯、洛克、卢梭、康德、黑格尔,乃至于现代(甚至是后现代主义)的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哈耶克、哈贝马斯、德里达等等,对于朱熹,他自然很难再有那种绝对的、不加质疑的崇拜。
不过,陆扬虽然不迷信朱熹,但他能够理解朱熹在这个时代的地位,他必须要照顾别人的感情。所以,他又抛出了以前忽悠李教谕的那一套说辞,安慰天下士子,在国子监里,陆扬应邀,发表了一场关于《尚书古文疏证》的讲学,其实也就是后世的学术报告,在报告的最后面,陆扬强调“朱子想来也未必不曾怀疑古文《尚书》,只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两句话,说得实在太妙,深契儒学精要,朱子才将它称作是十六字心传,以简明扼要的方式,弘扬儒家学统罢了”。而且,陆扬对朱熹的学说并不陌生,他上辈子便读过钱穆的《朱子学提纲》、余英时的《朱熹的历史世界》、陈来的《朱子哲学研究》等名家名作,为朱子辩解一二,并非难事。
果然,听到了陆扬补充的说辞,天下学子们纷纷松了一口气,感慨道:还好,还好,《古文尚书》与“十六字心传”错了不要紧,至少朱子是没错的。士子们对陆扬突然感激涕零起来,因为朱子,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信仰,他们感激陆扬保留了他们的信仰,没有出现精神上的、价值意义上的崩溃、坍塌。现时现刻,他们都被《尚书古文疏证》搞得精神很是脆弱了。
看到士子们接受了自己的说辞,陆扬也是松了口气,然后他又继续说道:“其实,《孟子》早就有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可见不能绝对迷信文献”,看看众士子,有了《孟子》的话作为铺垫,陆扬又继续道:“《中庸》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可见,在儒家之道中,本来便有尊德性与道问学两个方面,犹如马车必有两轮方能行走一样,两者不可偏废,而且,朱子恰恰是两者兼备的圣人,往日鹅湖之会,陆象山一味地强调尊德性而漠视道问学,所以他不能理解朱子,反而污蔑朱子学不见道,枉费精神,这是何等的偏废!”
“正是!”众士子对鹅湖之会这桩学术公案自然不陌生,他们不由得随着陆扬的思路走了,从而对于陆象山偏于“尊德性”,而忘记“道问学”极感愤慨。
“尊德性,德也;道问学,学也”,陆扬继续道,“吾辈非生而知之者,岂能不学而知,整日默坐,不学而思,那是禅宗心法,不是吾辈儒门心法!”
“受教了”,众人肃然道。自从阳明心学在泰州学派的激进推动下,“心学”几近乎禅宗,强调整日默坐,以求顿悟。听了陆扬的话,在这样一个特殊的语境下,众人皆是突然有如醍醐灌顶,觉今是而昨非,对往日的偏废,有了深深的反思。是啊,“心学”不就如陆象山一样,只知道“尊德性”,而不知道“道问学”嘛,而且,“心学”本来便是陆象山开创的,是与朱子争锋相对的思想。由此可见,唯有兼重“尊德性”与“道问学”的朱子,才是儒门正道。
得到了士子们的肯定,陆扬将“道问学”的方法,讲得越来越深,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此时,讲学的目标,已经远远超出了《尚书古文疏证》原始范畴,最后,陆扬提出了那个振聋发聩的思想、学术口号“经学即理学”。正式提出了“尊德性”与“道问学”兼重、“内圣”与“外王”并驾、“宋学”与“汉学”齐驱的理念。引起了士林轰动,一时间,陆扬之名,名满天下。
不过,赞誉之声有之,反对之声,亦在所多有,“尊德性”与“道问学”、“内圣”与“外王”、“宋学”与“汉学”如何兼容并蓄,这可不是一个容易的事儿,反对者嗤之以鼻,宣称陆扬不过是口号上喊喊,他们才不相信陆扬能做到呢。
陆扬提出“经学即理学”,其目的,不是简单的一个学术命题,他要建立的,是一种汉代“通经致用”、“经世济用”的精神理念,另外,他还希望借助考据学这种“朴学”,建立实证主义的科学方法论基础,为自然科学、技术的引进,奠定思想、学术的文化基础。这是一个很宏伟的目标。自然不能停留在口号上,而是要拿出具有示范意义的作品,来说服天下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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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个月,陆扬在翰林院,在同科榜眼刘若宰的帮助下,开始了大规模的文献整理,至于那位探花何瑞徵,则对陆扬持冷眼旁观、等着看笑话的态度,没有参与。回到府中,顾炎武不是也陪着来了京师嘛,有顾大师在,虽然顾大师现在还是一个翩翩少年,但架不住他天赋异禀,一点便透,也帮陆扬做了很多学术上的工作。最终,陆扬先后写出了不少重要的作品。
当然,这些作品,其实也都是在后世作品的基础上,“写”出来,或者说是“还原”出来的,如陆扬在戴震原书的基础上,写出了《孟子字义疏证》,作为以考据学方法阐明经学义理的典范作品。此书出后,陆扬又以钱穆的《论语新解》为核心主轴,辅之以程树德《论语集释》中的各家注释,兼采后世名家学者的各种注疏,如杨伯峻、孙钦善、李泽厚等等,又“写”出了一本《论语疏证》,成为了在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以后,集注《论语》的又一部集大成之作。
然后,在礼部尚书徐光启的批准、支持下,陆扬又招募了一些学术助手,来到翰林院辅助陆扬,例如先前东林党人黄尊素的儿子黄宗羲,在陆扬的“指导”下,其实也就是他提前告诉黄宗羲若干年后黄宗羲自个儿的想法,于是,黄宗羲提前完成了《明儒学案》的编撰,全书首冠《师说》一卷,列方孝孺等二十五人,次以有所授受者分为各学案,以特起者、后之学者、不太著名者总列为《诸儒学案》,最后为《附案》。而《明儒学案》各卷的卷首“按语”则几乎全部出于陆扬笔下。
特别是,陆扬还亲笔撰写了《明儒学案》中的“王阳明传”,陆扬在其中写道:“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制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隆庆初,赠新建侯,谥文成。万历中诏从祀孔庙,称先儒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