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自从被李教谕盯上了,陆扬的日子便开始不好过了,李教谕每日都跑过来督学,简直就是陆扬上辈子读高三时的班主任与年级训导主任的合体。而且,李教谕还不知从哪里淘来了各种制艺、时文的辑本,里面收罗了各类八股名家的文章,如“法备辞雄”的王鏊、“朴老古淡”的李梦阳、“坚凝浑厚”的唐顺之、“古雅温醇”的茅坤、“淳古高逸”的归有光等等。总而言之,够陆扬苦读好一阵子的了。
不过,稍微值得安慰的是,他可不是别人那种苦哈哈的穷书生,他住在“定园”这样如图似画的宅子里,读书时,还有佳人李在一旁陪坐着,红袖添香,读书分外有劲。
别人读书都是出于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陆扬呢,“黄金屋”、“颜如玉”,他都有了,怎能不满足呢,他读书,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拿下“三鼎甲”,然后入阁拜相,为大明改命。
当然,其实这个“三鼎甲”,他没有抱啥希望,不过俗话说“取乎上得乎中”嘛,目标要稍微定高点,才能获得一个略低于目标的结果,陆扬的真实目标是中二甲,然后,再去考“庶吉士”,然后去混那个翰林院的进修班,不能点翰林,则没有入阁拜相的机会,陆扬拿什么去改变历史呢。所以,必须拿下“庶吉士”,成为翰林。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简直就是一个魔咒啊。就像秦汉时期的“非有军功不封侯,非封侯不拜相”,那是一样的权力铁律,从来未被打破过(汉武帝崇儒后,布衣封侯,另说)。换言之,秦汉帝国是一个重武轻文的“军人政府”,而大明王朝则是一个偃武修文的“文官政府”。但不管是“军人政府”,还是“文官政府”,它都有自己的权力铁律,这是一种不成文的惯例,难以打破。因为,你如果将其打破,便侵犯了整个统治阶层的利益基础,会被群起而攻之的。
日子,就在这样的读书、备考中,悄然而过,秋去冬来,冬去春来,转眼间,便到了崇祯二年春季。陆扬,带着李、李教谕、顾夫人、陆汐,在瓦姆、鲍大柱还有那五名前锦衣卫侍卫的护卫下,带着大包小包,从苏州前往京师,这次,他们准备在京师常住。临行前,陆扬去“周园”告别了已然养好病、准备回贵州归职的周顺昌,然后,又接上了昆山的表弟顾炎武,带着他,一块入京,让其增长见识、砥砺学问。
有了这半年左右的勤学苦读,陆扬感觉自个儿有底气多了,说起来,还真是感激李教谕这个泰山大人,若不是他手把手地狠抓,陆扬还真是已经沉不下心,那么心如止水地读书了。
~~~
春寒料峭的时节,陆扬一行,回到了京师,有汪文言在,宅子早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陆扬的同门师兄史可法已经先来一步了。去年年底,陆扬便修书,让史可法进京,还住在他的宅子里,说是两人可以切磋学问,一起备考。史可法,也是个举人,自然也是要参加今年的春闱的。
安顿下来后,陆扬、史可法,每日便在一起,拿着考试“红宝书”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摇头晃脑的背着,偶尔,也参阅一下孔颖达的《五经正义》,虽然“四书”是重中之重,但考试又没说一定不考“五经”,所以“五经”也得读读。
又用了半个月的功,终于等到了春闱的日子,提着李准备考匣,陆扬紧张兮兮地来到了贡院,与史可法一起,在寒意未消的春风里,排队候场,等待搜检。会试,乃礼部主持的国家抡才大典,搜检极为严格,寒风中,陆扬等一众举人,脱得只剩下中单,在“辕门”外的巡考兵丁的仔细搜检后,才重新穿好外袄,进入贡院,等待下一轮的“龙门”里的巡考兵丁的再次搜检。
有身体不好的,当场便受凉感冒了,他们打喷嚏喷出的唾沫、鼻涕,在狂风中乱飞,陆扬险之又险,才没有中招,如果在考前被黏上了鼻涕,那才真叫倒胃口,严重影响考试的心情,万一被传染了风寒,则更是会郁闷死的。
陆扬边上,一个考生,非常不淡定,神经兮兮的,口中念念有词:“我要好好考,好好考,要冷静,要冷……静”,嘴唇哆嗦不已。
看着那哥们,搞得陆扬都紧张起来了,那哥们“要冷……静”的咒语,不断传来,搞得陆扬都“不冷静”,而且有点“冷”了起来,他看着那浑身颤栗的哥们,很想对他说一句:“哥们,你是不是没穿秋裤啊?”
~~~
漫长的等待、煎熬后,终于熬过搜检,领到号牌,从龙门的那个寓意吉祥的“鳌头”边走过,往贡院里走去。经过“鳌头”时,陆扬搓着手,暗叹一声:可算是快熬到头了。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考试才是真正的煎熬的开始呢。坐在四四方方的小隔间的号间里,冷风不断地往里面灌。
在本次会试的总裁官、礼部尚书徐光启一声“落锁”、“启卷”的令下,贡院被监考的锦衣卫锁院,卷子被分发给各位考生,考生拿着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开封纸,取出里面的试题。
搓搓已经冻僵的手,陆扬取出试题纸,只见上面写着“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原来是道《论语》题,《论语》是陆扬最熟悉不过的儒家经典了,且不说这辈子已然苦读、记诵过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在上辈子,《论语》的各种名家译注,如杨伯峻的《论语译注》、孙钦善的《论语新注》、程树德的《论语集释》、钱穆的《论语新解》,陆扬都精读过,乃至于李泽厚那部略带个人偏见的《论语今读》,他都爱不释手,读了不知多少遍。李泽厚的《论语今读》,很多地方,不同于传统的《论语》注释书,它里面有很多李氏哲学的独有理念,很有意思,如“心魄”、“文化心理结构”、“乐感文化”等,而且《论语今读》后面,还附有《论语》索引,简直是按图索骥的神器啊。至于南怀瑾的那部太过通俗化、略感太水的《论语别裁》,陆扬则没有兴趣了,在书店里,翻了两页,便放下了。
既然熟读《论语》,而且脑海里还有《论语》索引的神器,看到“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陆扬自然不难定位,此话出自《论语》“述而”篇的第十一章,全文如下:“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在《论语今读》里,李泽厚将其翻译得很直白、生趣盎然“孔子对颜回说:用,就干起来;不用,便收藏起来,只有我和你能这样吧。子路说:你如果率领部队,又和谁在一起呢?孔子说:凭双手打老虎,凭双脚过大河,死了也不后悔的,我决不和他在一起;一定要是面临任务谨慎恐惧,周密考虑而能干成事情的人。(我才和他在一起。)”
李泽厚还补了个“记”:“问答都很有趣。子路嫉妒孔子盛赞颜回,从而夸耀自己的勇敢,跃然纸上。而孔子又一次挫折他,还是老话:光凭勇敢不行”。
有了基本的理解,陆扬自然不难作答,当然,他可不能将李泽厚的话,照誊到卷子上,那样,估计,只能三年后,从头再考了。于是,陆扬提笔破题道:“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然后,承题曰:“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其实,只要破对了题,又承好题了,下面大差不差,按部就班地“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便是一篇标准、规范的八股文。
~~~
熬了好久,终于熬出了一篇满意的八股文,等到收卷时,陆扬将卷子呈上,等着誊录官誊完卷子,外帘官便将誊写的卷子,送到内帘飞虹桥上,在飞虹桥上的“至公堂”中,将其提交给本次会试的总裁、副总裁、同考官还有内监官,准备阅卷,还有监督阅卷。
本次会试的总裁官、礼部尚书徐光启领着众位同僚,来到“至公堂”中的“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前,向孔老夫子行“拱手礼”,并依成例,誓曰:“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誓,神明共殛!”
然后,总裁、副总裁、同考官分坐下来,开始阅卷,同考官负责初审,也就是海选,觉得可以入选的卷子,便用墨笔圈点,作为“荐卷”,提交副总裁复审。副总裁复审后,若是也中意这卷子,便题一个“取”字,然后送总裁官三审,总裁官终审后,若是认可同考官、副总裁官的建议,便批个“中”字,这卷子便算是正式取中了,至于排名,则等到所有“取中”的卷子汇总后,再逐一甄别,由众考官推出前十名的卷子,交给总裁官,由总裁官点出魁首,亦即会试的“会元”,以及前十名的全部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