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花，光影变迁。
眼前坐着一位老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了，也许是八九十岁，毕竟这年头想从外貌上精确辨认一个人的年龄确实有点困难，年龄越大就越是如此。
不过身体的主人似乎更在意房间的环境，阿龙的目光也随着身体主人的注意力到处游弋——这是一间宽敞舒适的起居室，老人背后的书架上满满登登排列着几百本实体书，从书封边角斑驳的磨损可以看出这些书不是炫耀品味的装饰品而是货真价实的知识载体，大部分的书本阿龙都不认识，他不是个喜好阅读的人，另外少数几本阿龙读过，那些是在警局读书时的必修内容，涉及社会学和经济学，政治光谱倾向于激进左翼。
目光继续扫过，阿龙心里生出莫名的感觉，他感觉这间屋子很是空旷，不是物理上的那种空旷而是缺乏“生命的痕迹”。要知道一个能活到七老八十的人生命中总是会留下割舍各样的纪念品，哪怕这些物品所承载的记忆早就在记忆主人的脑中风化，物品本身往往还是会被保留下来。这是他从凌充身上学习到的心理知识，在凌充的书房里就保存着很多类似的纪念品，里面有酸涩的爱情和笨拙的亲情，有战争的血与火有战友的过命交情，太多太多记忆沉淀在旁人看来可能只是块垃圾的零碎物品中，不管多少次想要扔掉总是动不了手，因为那些是一个人生命的痕迹。
可眼前这间起居室里，什么生命的痕迹都没有。
中规中矩的生活物品，舒适、低调而且貌似还挺昂贵，装饰品同样存在，可更多是审美与艺术的彰显，而不是记忆留下的痕迹，整个房间似乎被一丝不苟地清扫过，不留下任何属于主人意识深处的精神影响。
这个人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厌恶，也许还有懊悔，在警校里学过些心理学的阿龙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判断，否则他无法理解一个人为何要对自家的起居室做出这般严谨的“清理”？
“你来我家就是为了看这里的无聊陈设？”老人张嘴出声，沙哑中带着少许不悦。
“我只是……很意外您会答应我的会面。”身体主人的嗓音变成了女性，阿龙对这个声线毫无印象，“像您家这样‘干净’的起居室可不多见，让人不得不注目。”
“喝茶吗？”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指着茶几上的玻璃茶壶问。
“不必麻烦，这不是我的身体。”身体主人微笑着说出让人目瞪口呆的台词。
“所以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老人朝身体主人投来审视的目光，那目光是如此锐利仿佛能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刨开他的心灵，就连在网络幕后隐藏的阿龙都为那眼神感到心中悸动。
“您的眼神简直跟原始地址攻击一般可怕。”身体主人苦笑。
“不要净说些老年人不懂的东西，尤其是已经到了我这个岁数的老年人，我跟你们差了整整两个时代。”老人收回目光，话语中似乎有些落寞。
“您谦虚了。”身体主人微笑道，“如果您真是那种沉浸在自己最辉煌年代中的老人，我们的人生根本不可能有交错点，将军。”
将军？眼前这位老者曾经是位高级军官？
“辉煌年代？”老人突然笑起来，笑声中有根本不掩饰的强烈自嘲情绪，“我的人生中没有你所谓的辉煌年代，它只是身不由己地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尤其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我竟然没有勇气去做那些我该做但不会成功的事情，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啊，我明白这起居室风格的来由了。”身体主人感慨道。
“那么你也应该明白我为何允许你出现在这里。”
“似乎您重新捡起那些‘该做但不会成功’的事？”身体主人重复着老人刚才说的话。
“因为它们现在有成功的机会了，”老人点头，“我受到的教育让我拒绝执行没有成功率的努力。”
“我很感谢您对我们的信心。”身体主人的感谢似乎真心实意。
“我不需要感谢，我需要做事，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如果现在不抓住机会，我不会在有时间等待第二次机会。”老人平静地陈述自己的身体状态。
“您的循环系统老化过于严重，即使是人造心脏和纳米疏通流也不能抵抗系统性血管硬化，您的消化系统有效运行率只剩下2%不到，您必须服用综合营养剂而不是靠正常食物维持生命，您的有效寿命可能不超过五年，万幸您还有一颗尚且健康的大脑，但您也不知道它能继续安全运行到什么时候。”
“妈的，那些医生跟我说我肚子里这些见鬼的机器都有世界上最好的安全保障。”老人怒骂道。
“您的私人医生没有欺骗您，您体内的维生植入物的确具有当前技术下最高级的防火墙，虽然很遗憾他们的存在让让您跟我们的系统无法兼容，但考虑到您的年龄这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从上世纪活到现在。”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某种改变导致，身体主人的说话风格在比起面对局长的时候更像是一台机器。
“是啊，上世纪……”老人的眼神飞快地黯淡下来，“上世纪的人们都被时间消灭了，他们的思想也随之化为飞灰，留下一团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老家伙们根本就看不懂的废墟。”
“将军，我必须提醒您，当前社会是从上古到现在所有社会因子累积起来的集合体，当然这些因子也包括您青睐的年代。”身体主人认真地纠正。
“但离得越近比例越大，不是吗？”老人疲惫地摇摇头，“在我眼中你们都是怪物，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用‘人类’来称呼你们，你们所缔造的社会跟我立志建造的社会简直是南极到北极的距离，更他妈讽刺的是我居然还为建造过程出了些力气。”
身体的主人不吭声了，阿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管你们暗中在折腾什么鬼东西，最终目的肯定跟我理想中的世界没有关联，如果你拿不出进一步说服我的证据，哪怕你现在就停掉我的人工心脏也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好处。”老人朝身体主人投来审视的目光，那目光甚至带着敌意。
“确实，我大致能猜到您所期望那个世界的模样，很遗憾以当前的社会生产力和财富结构想要去实现它根本没有可操作性，我也不想用虚假的承诺来欺骗一位高尚的理想主义者。”许久，身体的主人重新开口说道。
“那么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老人的表情厌烦且疲惫，“你们不是我要的机会，看来我终究只是一块不愿意埋进地里的棺材瓤子。”
“请不要那么快下判断，将军。”身体的主人苦笑，“我不会跟您谈理想，我们的理想并不想通，但我可以跟您保证一件事。”
“什么事？”
“在我们期望的世界中，人们会更好。”身体的主人极其诚恳，连阿龙都能从这段记忆传回的感觉中真切感受到说出这句话的人不带任何虚假。
“更好是么？在你们眼里现在永远比以前更好，可你看看它变成了什么鬼样子？”很遗憾，这句诚恳的话语未能说服对方。
“我知道，将军，我知道。”身体的主人继续维持着他的诚恳，“但事情总要有人做的不是吗？”
“事在人为。”阿龙能感觉到老人的敌意稍有收敛，“这倒是我喜欢的论调。”
“以下是我们的要求，您尚且还留存的人脉，您这些年积累的资源，如果可能的话，那些现在放在您背后保险柜里的情报。”身体的主人提出堪称厚颜无耻的贪婪要求。
“你们想要除了我这副臭皮囊之外的一切。”老人嗤笑，“谁给你的勇气开口，梁静茹？”
“本世纪初的笑话距离当代太遥远了，将军。”身体的主人苦笑，“我深知我的要求有多么过分，只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太强大，他们就像潜伏在烂泥里的八爪鱼，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变成食物。”
“你们来找我，所以你们的敌人是……”老人若有所思。
“维和战争的幽灵，您知道他们是谁。”
“你敢与他们为敌？！”老人的瞳孔骤然锁紧，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狂言。
“要实现我们的理想，他们是必须摧毁的墙。”身体的主人点头。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了。”老人比起眼睛似乎在沉思，“你们有多少把握能赢？”
“几乎没有。”身体的主人依然诚实回答。
“……都拿走吧，我身后第三排，资本论的后面。”当老人的眼睛重新睁开时，那是属于一位战士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