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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八、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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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八里,那大雪整整下了三日,青月整日觉得身上寒浸浸的,那日方传了江清尧来诊脉。上好一方丝帕覆在那凝霜皓腕上,江清尧方搭了三指上去,便听得她无波无澜的声音:“萧临风……萧太医他近来可好?”

江清尧微微一愣,斟酌片刻,见四下唯有其木格伺候着,方道:“万岁爷前日里指派了他去伺候储秀宫如嫔娘娘的脉。”

青月盯着那明纸糊窗上泠泠的雪光,只觉闪耀眩目,江清尧见她只是出神,忙道:“这雪光刺目,娘娘仔细伤了眼睛。”

她顺势收回了那目光,只道:“多谢江太医关怀。”江清尧见她只是静默,便道:“恕微臣多言,萧太医如今……只怕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那殿中的凌波水仙开得正盛,经焚着的红箩炭一烘,直氲得满室清芳,温暖如春,青月微垂螓首,只闻得微不可察的一丝叹息,道:“无论如何,临风在本宫心里,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江清尧虽侍奉恪妃与康妃多年,到底与青月不甚熟稔,亦不敢多言,只仔细替她诊了脉,方收了那绢帕,含了几分忧色,道:“娘娘近日身子颇虚,寒气甚重,依微臣所见……似是药力所致。”

青月起身从那妆奁里取了一枚宣白蝶纹香囊,掷在那案上,方道:“烦请江太医替本宫看看,这香囊可有不妥之处?”江清尧方拾起一嗅,闭目凝思片刻,道:“里头仿佛是徐长卿与雪莲,还夹着几味香花。”青月略一沉吟,见那兽耳鎏金香炉里的香料焚得尽了,方加了一勺进去,江清尧不明就里,方问道:“娘娘这是何意?”

她徐徐地扇着风,那白烟袅袅里,她如玉的容颜看来并不真切,只听得清冷的声音道:“本宫怀疑当年皇贵妃之死,乃是人为。”江清尧眉心一震,脱口便道:“娘娘何出此言?”

青月微微一抬眼,那眸中沉静如水,并无一丝波澜起伏,只道:“这香囊与从前皇贵妃佩戴之物如出一辙,彼时她为讨太后欢心,日日晨昏定省,每天里总有两三时辰待在慈宁宫里,而当初太后所焚的便是这波斯香料。或是本宫多虑了罢,总觉得这香囊与波斯香料混在一起……”江清尧俊秀的面容不由一沉,沉思良久,方道:“说来惭愧,微臣向来喜爱医书,曾见古籍上有所记载,以数种无毒药材混合入药,日积月累,方成剧毒。”

那波斯香料的气息格外香郁浓烈,江清尧愁眉紧锁,细细分辨了许久,那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过了半晌,方道:“若在端敬皇后日常所用的汤药里加以寒凉之物,只怕是事半功倍了。娘娘可还记得,当初端敬皇后便是因寒凉之疾而保不住腹中孩子,到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亦赔上了。”

他见青月若有所思,方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娘娘,康主子与端主子亦曾怀疑端敬皇后死于非命,奈何长久以来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青月素白的纤指摩挲着下颌,道:“你方才说本宫近来寒气甚重,便是本宫日日戴着这香囊,再加上熏香效果所致。仅以香囊与香料便有如此功效,若是能寻得当年所用的处方……”

江清尧不由心下一震,道:“娘娘竟不惜以身试药……”青月已然截话道:“你放心,本宫自有分寸。”江清尧方面露难色,只道:“伺候端敬皇后的许太医最是心思缜密,城府颇深,微臣只怕……”

青月微微一笑,方将那枚香囊推至江清尧跟前,道:“本宫如今不便,你想办法让端妃将这话说到御前去,自然会有人替咱们找那许太医问话。”

江清尧素来聪慧,沉吟片刻,已道:“娘娘当真聪慧。”

腊月二十三原是汉人的小年夜,因着皇帝向来崇尚“满汉一家”,便特设夜宴于养心殿。因着如嫔圣宠,那席位竟只排在了皇后与恭恪二妃之下,她迟到了片刻,方依依落座,却见右前方独独空了一张大椅,不由问道:“吉时已过,不知哪一位姐妹还未到席?”

端妃素来颇为骄矜,亦看不上出身低微的嫔妃,见得如嫔之席已然越过自己,不禁含了几分讥诮与酸涩,只道:“如妹妹眼界颇高,怎瞧得上那些恩宠甚少的姐妹。”如嫔到底资历浅,霎时涨红了脸颊,端妃方道:“那是永寿宫静妃妹妹之座,妹妹向来身体不好,等闲不出席阖宫夜宴。”

如嫔屡次听得静妃之名,不由生了几分好奇,方问道:“静妃娘娘……”贞妃已然温婉一笑,截话道:“静妃向来特立独行,万岁爷也向来不以为意,妹妹实在无须在意。”如嫔含了几分羞赧,只垂首道:“臣妾又失言了,多谢贞妃娘娘指教。”

康妃原坐在一旁为玄烨挟菜添汤,听得此话,不由长眉微蹙,不过一瞬,只是淡淡道:“妹妹伺候万岁爷的时日尚短,若是有不懂之处,大可向各位姐妹请教。在这宫中,咱们都是一家人。”

如嫔含了几分羞涩,那精心粉饰过的面颊顿生红晕,直如芙蓉花开,千娇百媚。众人谈笑风生间,皇帝坐于龙椅之上,遥遥听得并不真切,只含了几分和煦的笑容,那敬事房的内监方捧了绿头牌上来,皇帝只瞥了一眼,便道:“不必翻了,朕还是去储秀宫。”

如嫔不由心下一喜,却见斜里贞妃递过来一个眼色,忙战战兢兢起身道:“启禀皇上,按照祖制,今夜皇上合该留在翊坤宫里,臣妾不敢僭越。”

皇帝含了几分赞许,只道:“汉朝王太后曾言‘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朕便再加一句‘现有如嫔矣’。”又击掌传了吴良辅,顺手捋下一枚翡翠扳指,道:“将朕的扳指赐给如嫔。”

那扳指碧绿通透,触手生温,是皇帝随身戴了十年之物,如嫔乍然得了如此赏赐,又惊又喜,慌忙屈膝行下礼去。一时间殿中诸人俱是五味杂陈,那夜宴上美酒佳肴,玉盘珍馐,反倒成了索然无味。

夜色未央里,皇帝方在翊坤宫的东暖阁歇下,便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由含了几分怒意,道:“什么事?”

却是吴良辅回道:“启禀万岁爷,端主子身上不大好,钟粹宫差人来请万岁爷过去一趟。”

皇帝素来对端妃颇为爱重,心下亦忍不住生了几分担忧,方瞥了皇后一眼,只听得她柔声道:“端妃身子要紧,臣妾陪皇上前去罢。”皇帝心中安慰,见她不过披着家常的绸缎明黄中衣,忙取了大氅替她披上,道:“天气严寒,你便安心待在宫中便是。”

那司衾尚衣的宫人忙鱼贯而入,服侍了皇帝更衣,不过一盏茶时间,迤逦一列宫人簇拥着御驾,提着照明的羊角风灯,直朝着钟粹宫而去。端妃穿着家常的赤色芍药寝衣,瑟瑟缩在那暖炕之上。她原是身量娇小的女子,那宽袖的寝衣衬得她愈发柔弱苍白,皇帝素知她性子刚强,此刻亦不由生了几分怜惜,温和道:“可传太医来看过了?”

端妃有一瞬间的怔忡,方道:“臣妾不打紧,只是觉得身上寒浸浸的,何况宫门也已下钥了……”

皇帝解了那玄狐大氅,交由侍立一旁的宫女,方扶了端妃起来,疑惑道:“这阁中地龙甚暖……”说罢便去执她的手,不由讶异道:“怎的这样冰?”

贴身伺候端妃的紫竹忙道:“启禀万岁爷,主子近来身上一直不大好,许是天寒地冻的,倒教主子受了凉。”皇帝便道:“明日朕便传江清尧来替你瞧瞧,现下安睡便是。”

端妃咳嗽了两声,方道:“今日江太医已来瞧过了,说是臣妾这帐钩上悬的香囊与阁中焚的波斯香一起,便成了寒毒之物……”她话未说完,已是一通咳嗽,皇帝忙替她抚了抚后背,又抬首去瞧那银帐钩,不过一瞬,已然变了脸色道:“这香囊……是哪来的?”

端妃凝白的肤色染上了一层绯红,待得咳喘稍定,方道:“回皇上,是臣妾在静妹妹那儿见了,觉得喜欢,便讨要来了。先头原是贞妃赠与淑妃和……端敬皇后的,这香囊原是一对儿……”

皇帝的面色霎时变了,又道:“朕记得你这阁里焚的香……仿佛是从前皇额娘宫里焚的。”

端妃露出一抹不动声色的笑意,转瞬间已然成了十足的惶恐,道:“皇上所言,莫非是……”

皇帝何等聪慧,电光火石间,已然传了吴良辅进来,道:“去将许临安带来。”吴良辅不明就里,只道:“万岁爷……现下宫门已经下钥了。”皇帝一掌击在那花梨木的床沿上,怒喝道:“朕让你去便去,宫门下钥了便出宫去将他带来!”吴良辅骇了一跳,忙诺诺应了,转身便去。

皇帝扶了端妃躺下,便起驾匆匆回了乾清宫,如此折腾几番,已是子时三刻了。吴良辅见那东暖阁里烛火未熄,忙在雕花门上轻敲两声,便听得皇帝无喜无怒的声音道:“进来。”他打发了殿中伺候的小太监出去,方独自一人挑了那明黄的福寿云纹锦帘进去,打了个千儿道:“启禀万岁爷,许太医不在府邸之中。”皇帝不由厉声道:“什么叫不在府中?”

吴良辅骇得冷汗涔涔,忙抬袖一抹,方道:“回万岁爷的话,许太医京中的府邸……已是人去楼空了。”

皇帝怔了片刻,一把便掼下那安枕的一柄紫玉如意,霎时玉碎四溅,和着他冷峻的声音道:“传旨给图海,命他领骁骑营和神机营的侍卫,连同九门提督一齐于京中搜查!”

吴良辅在御前伺候多年,虽不明就里,但见得皇帝神色冷厉,亦知事态严重,非同寻常,忙匆匆领了旨意去。那子夜时分,几乎是阖宫惊动,处处靴声橐橐,兼着兵甲刀剑相撞之声,泠泠作响。

贞妃穿着家常的宣白寝衣,疏疏落落用绛紫与烟粉二色绣成几株海棠,正闲闲坐在那月牙凳上,用丹蔻染着素白十指。碧琳道:“走为上策,幸而主子有先见之明。”贞妃温婉一笑,柔柔如一朵初开玉兰,道:“夜宴之上本宫见得淑妃的香囊不翼而飞,便知个中有诈,赶忙命人出宫去知会许临安——也算他跑得快,没有连累本宫。”

碧琳赔笑着道:“可是主子……骁骑营那帮侍卫不是吃素的,若是抓着了许太医……”

贞妃敛了那笑意,道:“那是迟早的事儿。不过,本宫已好好安置了他的家人——他的高堂与一双儿女皆在本宫手中,即便落网,他能不听本宫的话么?”

那红烛高照里,她凌厉的神色与温柔的面容极为不衬,碧琳不由心下一寒,忙道:“主子聪明绝顶,奴婢真是自愧不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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