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订的包间在走廊尽头的位置,到楼梯口有十米左右的距离,柳侠小声对猫儿说了句:“中间穿银灰上衣的那个是骆局长。”自己就迎了过去。
骆局长对于柳侠的热情迎接只回了一个几不可见的点头,他甚至没有停下和身边一个身材矮小但看着十分精明的人的交谈,就一路旁若无人地进了包间,然后在柳岸的引导下坐在了上座。
另外四个人自然地分坐在他左右。
因为骆局长从上楼到入座一直在和身边的人说话,陌生人第一次见面时互相介绍身份和称呼的程序就没机会进行,这让做东的柳侠有点尴尬。
以柳侠目前和骆局长之间的关系,今天这个饭局,就是为了联络感情,具体的工程如果话赶话正好说到了,能顺水推舟促成一件那是意外之喜,但更大的可能就是纯粹的柳侠出钱买个骆局长高兴,为以后铺路。
所以,身为弱势一方,又是饭局的东家,在进餐过程中,即便有服务员添茶布菜,柳侠也需要适当的劝酒劝菜以全主人之礼。
劝酒劝菜时,柳侠至少需要知道怎么称呼其他人吧?
还有,骆局长做为柳侠宴请的身份最高的主宾,即便在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天这个宴席柳侠就是来当钱包的,明面上他也应该做出一个比较平等的姿态,毕竟,他和柳侠之间并不是真正的上下级关系,抛开人情世故这种被强加于弱者身上的规则,他们之间关系的实质是合作。
做为合作者,骆局长今天不但无视了合作伙伴之间首次见面彼此介绍的必要环节,柳侠、柳岸请他上座的时候,他更是连敷衍一下让柳侠和柳岸同坐都没有,就那么太上皇似的自己大喇喇往主位上一坐,继续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好像柳侠这个做东的不存在似的。
好在,柳侠因为中午和骆局长的接触对现在出现的状况有点预感,心理上有了准备,所以当柳岸从容地招呼其他几个人落座后,就拉着他一起坐下时,他表现的很自然,笑着把菜单转到被称呼做老王的胖子跟前,请他点菜。
这是他这几年被磋磨出的通透,如果不暂时放心年轻气盛的自尊,会让自己的处境更难堪。
老王和坐他右边的戴着黑框眼镜的人看起来对骆局长这种过于明显的傲慢也有点不自在,两个人很客气地说:“你们看着点就行,晚上不能吃太多,有两个菜,能就着聊天就好。”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柳侠坚持,两个人就翻着菜谱开始看。
服务员端着茶壶进来了。
柳岸的左手在下面不动声色按住了打算站起来接茶壶的柳侠,伸出右手对着骆局长,对服务员说:“请先倒那边。”
服务员微笑点头:“好的。”然后走到骆局长身边。
服务员倒茶的时候,骆局长总算停了下来,视线也看向了柳侠这边。
柳侠趁着这个机会介绍柳岸:“我小侄儿,刚从美国回来,五点四十才下的飞机,骆局长打电话时,我们刚出机场,来不及送他回家,干脆就让他一起过来帮忙招待各位领导了。柳岸,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规划局骆局长。”
柳岸坐姿端挺,手里把柳侠前面杯子里的折花餐巾拿出展开,脸上带着淡淡微笑说:“骆局长好。”
骆局长靠在椅背上,下巴上挑,眼神俯视,冲柳岸微微点头:“嗯嗯。”然后随即转向坐在他右边精明男人,“你刚才说守明怎么了?”
柳侠心里的火熊熊燃烧,几乎想掀桌而去,可是……,他不能。
柳岸的左手手轻轻覆在柳侠的右膝上。
老王从菜单上抬起头,看着柳岸说:“从美国回来得十好几个钟头呢,累得不轻吧?待会儿吃完饭,早点回去休息。”
柳岸微笑着对胖子说:“谢谢!感觉还好。”他又扭头对为他倒茶的服务员说,“谢谢!”
年轻的服务员微笑着说:“不客气。”
胖子在家里应该是个慈父,他对柳岸说话时的语气就是好脾气的长辈对晚辈的,而且感觉很真诚。
而柳岸,他从骆局长几个人出现开始,从表情到语气就都是成年人的,还是特别沉稳干练的成年人,他过于年轻的脸庞都在他从容自信的举止中被忽视了。
黑框眼镜和胖子商量着点了三个菜,就把菜单放在了骆局长跟前,拍拍他:“我们点过了,你也点几个吧。”
“哦。”骆局长接过菜单,随便翻了两下,就把菜单推到了一直和他说话的精明男子面前:“我无所谓,你们喜欢吃什么自己点吧,哦,老刘,你喜欢吃虾是吧?那,就先报一斤基围虾让做着,白灼的就成。”
柳侠对服务员说:“麻烦你先去通知后厨让做虾,记着是白灼的,别给弄错了”。
服务员正好把所有的人的茶都倒好看,听到柳侠的话,答应一声,放下茶壶就出去了。
白灼基围虾是去年开始,在京都忽然风行起来的一道菜。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道菜算是很贵了,小点的饭店因为成本高都不卖,中高档饭店却几乎是必备,好像没有的话就掉了规格。
根据虾的质量,价钱一般在一斤一百三十元到三百元之间,锦绣谷这种等级的饭店,毫无疑问是最贵的。
柳侠一次也没吃过,一百多块钱一斤肉,他觉得根本就是蒙傻子。
前天柳家和曾家大大小小十一个人吃烤鸭,柳侠觉得非常丰盛的一桌,最后连酒水一共是七百多块钱。
而现在……
柳侠感觉今天自己要大出血。
果然,被称为老刘的精明男子坚持让骆局长点两个菜时,他说:“最近肝不大好,医生不让吃大肉,那就来点海鲜吧。”
然后,他点了蒜蓉蒸鲍鱼和松茸鱼肚汤。
红烧鲍鱼的价格柳侠没看到,松茸鱼肚汤他看到是也三位数。
骆局长和老刘点菜时,胖子问柳岸:“你是趁着长假出去旅游吗?”
“不是。”柳岸说,“我在m大读书,家里有点事,临时请假回来一趟。”
“你在……m大,留学?”黑框眼镜惊讶地看着柳岸。
“嗯,读大二。”柳侠说,口气很随意,半点听不出骄傲或沾沾自喜。
“大二?”黑框眼镜好像不怎么信,“你,多大了?”
柳岸:“二十一。”
柳侠:“十八。”
连原本专心看菜单的老刘和他旁边的那人都抬起了头,几个人一起沉默地看着柳家叔侄,包括骆局长。
柳岸笑着看了一下柳侠,有点无奈的向众人解释:“二十一是我们老家的算法,虚岁;周岁马上就十九了,可我小叔老觉得我还没长大,所以总往小里算。”
“啧啧,”胖子两眼放光,看看柳岸,又看看老刘,“老刘,你们家小彤刚满十八就去澳洲留学,我们觉得已经够可以的了,你看人家,m大。”
老刘脸上有点不好看:“山外有山嘛,我一直说我们小彤就一般孩子,是你们……”
“不是这样的。”柳岸喝了一口茶,不急不缓地说,“美国很多大学确实实力雄厚,但其他国家也有很多出色的大学,主要看什么专业,我一个同学的姐姐,哦,是m大的同学,美国人,在悉尼大学学自然资源管理。”
老刘的脸色一下云开雾散:“我儿子在昆士兰大学。”
柳岸点头:“和悉尼大学差不多,世界排名都很靠前。”
老刘飞快地画了几个菜,把菜单顺手推到他左侧的人面前:“老蒋,该你点了。”
然后他又转向柳岸:“那个,你,学什么专业?”他刚才一直在和骆局长说话,没听清楚柳岸的名字,而柳岸给他的感觉,又让他没办法像老王那样用和晚辈说话的口气,眼前的年轻人莫名让他有点压力。
柳岸说:“计算机。”
胖子接过了话:“哦,计算机专业这几年特别热,我家闺女明年高考,也说要报这个,可这个学完出来,干什么使?分配时那些算对口单位啊?”
柳岸淡淡地笑了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当初我报志愿时,家里除了小叔和五叔,也都是这么想的。
我当时想和我小叔一样,上江城测绘大学,因为我小叔单位的效益特好,九年前,我小叔每个月奖金带工资能拿八百到一千元。
可小叔说,干测绘一年到头天南海北地跑,太辛苦,家里有他一个人干就够了,怎么都不让我报。”
老刘:“你是,大学毕业?”
胖子老王:“九年前?九年前……你小叔多大?我看他现在也就是二十四五岁吧。”
几个人都看着柳侠,骆局长也眯起眼看着,只不过眼神不像其他几个人眼里的探究欲那么强,但刚才那种公然蔑视的神态几乎看不出来了。。
柳侠说:“我江城测绘大学**级,我上学比较早,毕业那年二十,我现在二十九了。”
这次轮到柳岸拆他的台了:“你毕业差五个月二十,你现在差六个月二十九。”
老刘抽出一支烟:“卧槽,这个,小柳,你神童啊!”
柳侠不以为然地说:“神什么童,就是上学早了几年。”
黑框眼镜说:“江城测绘,重本吧?十五岁考上重本,确实算得上神童了。”
这几个人的年龄都在四十五岁左右,孩子要不是刚参加过高考,要不是即将参加高考,所以他们对全国数得上的大学都有了解。
柳岸说:“但就专业来说,江城测绘大学在亚洲同类大学排名第一。”
老蒋摆手企图挥散老刘抽出的烟雾,不成,把椅子往柳侠这边挪了点,对着柳岸说:“看来你们家是有基因遗传的啊,要不,m大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进去的。”
柳岸说:“我是在国大上了一年后才出去的。”
这个炸弹比柳侠不满十六考上重本还厉害。
除了骆局长以为,其他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卧槽,不能吧?一家俩神童啊!”
“谢谢!麻烦催一下菜,客人都饿了。”柳岸先对为他续茶的服务员说,然后看其他人:“跟神童没关系,就是上学比较早而已。”
服务员说:“我们是按照点单顺序出菜的,你们这里几位客人来得有点晚,正赶上高峰期,我会尽量催。”说完就出去了。
柳侠看看柳岸,笑着说:“因为不让他报我们学校,还跟我赌气呢,说不让报就不参加考试,后来我五哥跟他说,如果他考了我们学校,毕业后却分不到我们单位,那我们可能一年都见不上一次面,他这才拉倒。”
柳岸接着说:“我五叔跟我说,计算机专业的前景特别好,而且学计算机的话,毕业后连屋门都不用,坐在家里就能挣钱。正好他们学校计算机专业也很有名,我就报了国大的计算机专业。”
老王疑惑:“你们家还有人在国大?”
柳侠说:“我五哥是警大的老师,现在在国大读法学博士。”
除了骆局长,几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老刘说:“你们家这个厉害了,真厉害了。”
骆局长告诉他们,今天请客的是个外省来的小包工头,所以他们来之前想的是个穿着仿冒名牌西装、亦步亦趋、满脸小心殷勤的中年男人,看到柳侠和柳岸时他们就已经非常意外,现在……
京都是中国大学最多的城市,同时也是顶尖人才最集中的地方,柳侠这样的其实算不上什么,只是,这几个人提前想的是白吃一个外地来京都圆淘金梦的瘪三冤大头,现在的落差着实有点大。
一个家里出个考上重点本科的孩子不算什么,重本学校全国好多所呢,其中每一个孩子都代表一个家庭。
但如果加上一个美国名校m大,就有点不大一样了,至少说明,这个家的人遗传基因好,聪明。
然后,又加上了一个国大的法学博士……
菜终于上来了,四个凉菜后紧跟在一个白灼虾。
柳岸趁着刚才众人短暂的沉默时间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几分钟,服务员端上来两瓶进口葡萄酒和一壶西瓜。
他们来的时候,柳侠带了两瓶五粮液。
凉菜上来,柳岸先对骆局长说:“您肝不好,我给您换了低度的法国葡萄酒,相对来说,葡萄酒的刺激小一点。”
他说话的内容真诚语口气平和,但却是已经做出决定的肯定句。
骆局长说:“哦哦,行,想的还挺周到。”
他语气淡淡的,依然带着明显的上位方的优越,但和刚进来时相比,感觉完全是两样。
他现在给人的感觉,是几乎所有上位者对待年轻而弱势一方的普遍态度,不再具有强烈的针对性。
老王说:“就是,喝太烈的酒不好,人一过四十,好多毛病都出来了,咱们这以后都该注意养生了。”
柳岸又对其他人说:“我们家是家族性的酒精高度过敏,所有人都不能碰酒,医院打针消毒都是用其他消□□代替,所以,今天我和小叔用果汁陪各位。”
老刘说:“哎,朋友一起吃饭,图的就是个舒心,不能喝就不要勉强。”
老王附和:“就是,本来一起吃饭是高兴事儿,最后弄得头疼恶心的,干嘛呢。”
看着服务员把红艳艳的西瓜汁倒满杯子,柳侠大大松了口气。
每次陪完饭局,他都头疼得整夜睡不好,第二天还要再难受一天,所以他每次要出饭局之前,就开始害怕。
今天,他是双份的害怕,害怕骆局长和他的朋友们拿话拘着他不得不喝让猫儿难受,更害怕猫儿冲动之下替他喝。
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如果今天骆局长逼的太紧,他就干脆退席,以后就舍掉规划局这个渠道了。
反正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让猫儿喝一滴酒的。
祁老先生说,酒伤肝,而肝主藏血,猫儿即便是病好了,酒也是能不喝就不喝。
接下来的进餐过程,如果不是柳岸的举止让骆局长的四个朋友不好意思太随便的话,基本够得上其乐融融。
中间柳侠接了个马鹏程的电话,这个下三儿皮知道柳岸在锦绣谷吃饭,非要打的过来蹭,被柳岸严词拒绝。
马鹏程就大叫,说他忠心耿耿地替柳岸当掌柜的,每天累得跟死狗一样,柳岸大老远的回来了,居然连饭都舍不得请他吃一顿,他要罢工。
几个人听到了,就问柳岸,你还没毕业就开店了?
柳岸抿了口茶,说:“他说的是他的理想,我的公司在美国,刚刚起步,全部员工连我才九个人。他说将来如果我回国开分公司,他就给我当亚太区总负责人,这家伙惯爱做梦,并且还爱把梦当真。”
老刘说:“你这么年轻,能把摊子扎下就已经算成功了。”
柳岸说:“离成功还差的很远,我们目前只是为几家大型搜索网站提供技术支持,在拥有足以支撑起一个完整的计算机产业链核心专利技术以前,挣再多的钱都不能算成功。”
老蒋说:“现在的年轻人心可真大。”
黑框眼镜说:“我觉得自己老了,小柳说的东西我觉得像天书。”
回到老杨树胡同,下了车,柳侠说:“猫儿,美国那公司是咋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忘了说那句话,补上:明天尽量有,否则,后天一定有。
感谢投雷、手榴弹和火箭炮的姑娘们!我挨着看了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