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内。
一个年轻的武士手持长刀,面无表情,直指默然伫立的泷川一益。一个女子哆嗦在他身后,脸上充斥着惶恐不安。
虽锋利的寒刃停留在距离自己喉咙不足两寸,泷川一益依然气定神闲,在不紧不慢地观察着周遭环境。两对犀利而冷静的眸子互相较量。
那年轻的武士似乎想说什么,但声音还是滞留在喉咙深处,没有逃逸出来。
泷川一益沉声道:“兄弟,你跑不掉的,还是屈服吧。”
冰冷的刀锋,仍对准其喉咙。年轻武士脸上肌肉抽搐着,好半晌,他眸子里掠过深刻的痛苦,低吼道:“我答应过北畠殿下,要带着她逃离这人间地狱……如果你们织田家的人还有人性的话,就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没有其他阴谋,也不想报仇雪恨,我们只想找到一个远离战火的地方,如此而已。”
那个女子,大概就是北畠具教的爱妾吧。泷川一益仔细端详那女子的容貌,忽地心头隐隐一痛,脑海里又浮现那个她……她们实在太相似了。年轻武士冷冷地等待着泷川一益的答复,泰山崩于前,他依然不变色。泷川一益也不禁对此死敌心生由衷敬意。
泷川一益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兄弟,为这女子,轻易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吗?我观你绝非等闲之辈,白白牺牲,太可惜了。”
他似乎早已预料到泷川一益会说出这番话,不屑地“嗤”了一声,摇头道:“我原先以为你是个英雄好汉,殊不料也是个庸碌之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毋须多费唇舌了。”
泷川一益冷冷道:“不错,士为知己者死,确实是每个武士信仰的教条。但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也是武士道的至高境界吗?你难道忘了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嘿嘿……”他压抑而又深沉地笑了起来:“可惜我就是看不惯你们织田军屠城,看不惯你们织田军涂炭生灵,残忍无道的行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行事的原则!”
泷川一益皱起了眉,他发觉自己根本不敢正面面对那年轻武士。他只是隐隐地觉得,年轻武士所说的观点,是正确的。可又于事何补?所有人最终都要屈服于强权之下,没有人能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强者生,弱者死,本是乱世中残酷的规则,何况……”泷川一益犹豫了一下,几乎不敢说下去,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何况你拯救此女子的目的,并不是看不惯织田军的暴行,而是对承诺的执着,对北畠殿下的承诺的执着!”
泷川一益的心在滴血。
因为他觉得这一番话,实在违背自己的良心,犹如揭他心口的疮疤。
年轻武士的眼神有些呆滞,他极力保护那名女子,一定是出于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或许泷川一益的话起了作用,直插年轻武士的内心,现在他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泷川一益。
“外面那么多士兵,你和女人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岂非也违背了承诺?北畠殿下不是恳求你要好好保护这女人的吗?若她死了,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年轻武士的右手,和右手握着的刀,一起颤抖,在泷川一益眼前晃动着。
“你能够保证,她的安全吗?”年轻武士。
……
年轻武士与女人已被揪着跪在我的跟前。
泷川一益呆若木鸡地站着,动也不动,眸子里滚动着泪花。
我笑了笑道:“泷川大人,你智勇双全,临危不乱,真乃我织田家不可多得的人才。”
泷川一益猛地跪倒在地,头也不抬,道:“主公,属下不敢。属下只想求主公答应一件事。”
“哦?迫不及待邀功吗?好,你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这两人做出此等事,皆因欲保全性命之故,并无其他图谋。属下斗胆恳请主公饶他二人性命,成全我织田军仁义美名。”
“成全我织田军仁义美名?嘿嘿……”听到他的要求,我有些意外,随即恢复冷笑:“你太天真了,别人还会当我军是仁义之师吗?”
“军令如山,你的请求,我不能答应。”残酷的宣判。
“主公!”泷川一益悲呼道。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话音刚落,一名士兵已扯着那女人的头发拖到我面前,她的双腿拖在地上,拼命地挣扎。也许是挣扎得太厉害了吧,本来白净细腻的小腿,在地上已是拖得鲜血淋漓。
我手起刀落,斩下了那美丽的人头,鲜艳的血,狂喷到我的脸上。我微笑着,没有擦拭。
那无头的身体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软软地躺下。
欣赏那美丽的头颅,玩味那迷茫的表情。
那年轻武士忽地大吼一声,猛然跳了起来。旁边的织田军惊叫一声,全都拔刀出鞘,踏上一步,严阵以待。“保护主公!”前田利家大喝道。
他势若疯虎地扑将上来,一副同归于尽的表情,双眼满布血丝。
“织田信长,纳命来!”压抑绝望愤怒癫狂的声音由远而近,直扑我马前。
下一秒,一个雄壮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
再下一秒,所有人都看到,年轻武士的胸口,插着一把小刀。
泷川一益的小腰刀一刀拔出那年轻武士的胸膛,还带着血痕。那年轻武士道:“你……”伴随着这包含着怀疑与悲伤的一个字,他也软软倒下,扭曲的脸孔满是不相信的表情。
泷川一益的泪水夺眶而出,低低道:“对不起,我出卖了你。”
年轻武士的眼神空洞,已经看不出什么内容,只是茫然道:“你……没有错……这个乱世……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瞳孔放大。
他瘫在地上,勉强向那女人的尸体爬了过去,搂抱住她。两人身上的血不断涌出,在地上合成一滩,缓缓向周遭蔓延开来。
泷川一益就这样颤抖着雄躯,悄立良久。好半晌,主公似乎永远没有感情的冷淡声音在耳畔响起:“泷川大人,你为了诱杀这逆贼,不择手段,很好。果然是大将之才。”
“你们都要向泷川大人学习,武士道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忘记对错,为了向主公效力无所不用其极,不论出卖朋友,大义灭亲!”
“禀主公,属下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如果没有其他事,就此告退。”泷川一益。
我笑道:“你觉得我下这屠城的命令,太过残忍,太过卑鄙,非大丈夫之所为?”
泷川一益怔了怔,显然我已看透了其内心,他垂首道:“属下不敢。”
我肃容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下令屠城,并非因为嗜杀,不过震慑人心,树立威信耳。”
泷川一益眼中闪过坚决的神色,沉声道:“主公,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杀一儆百固然可以稳定人心,但物极必反,杀戮太多,恐怕令天下人寒心。”
“嘿嘿,你的意思是,我不得民心?”我冷笑。
泷川一益有些惶恐,头垂得更低,连忙解释道:“属下怎敢对主公妄加指点,不过是愚一己之见耳。属下窃以为,主公所作所为,必有深意,是属下妇人之仁罢了。”
“妇人之仁,嘿嘿……”我笑了笑:“记住,这就是你的大忌,若不早日更改,恐怕难成大事。看你冲锋陷阵时勇冠三军,杀人不假思索。料不到面对这一对苦命鸳鸯却婆婆妈妈的。”
我继续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织田家的侍大将了。日后好好为我卖命,以敌人的鲜血,来洗雪你的妇人之仁吧。”
“啊!”
众人情不自禁地惊呼,即便是泷川一益也雄躯一震。由一介小卒破格提拔为侍大将,可是不世之荣耀啊。
在啧啧称奇声中,我已拍马远去。身后,是跪倒在地的泷川一益。
策马行了一阵,我忽然扭头对前田利家凄然一笑道:“阿犬,大概,我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人物吧。”
前田利家愕然,无言以对,只是不明白自己的主公为何突然抒发此感慨。
天空,竟然被血染成鲜红。
……
“我喜欢……杀。”
杀。
随着一道道璀璨的刀光闪电掠过,五十颗头颅掉了下来,滚动在泥泞中。一瞬间,失去头颅的尸体倒在地上,鲜血如涌泉一般,从脖子里汩汩流出,蔓延开来。
那些人头怒目圆睁,用牙齿啃食着肮脏的泥土。
“好!”
面对如斯血腥恶心的情景,织田家的战士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失落,反而兴高采烈地喝彩起来。
第五批北畠氏的族人。
成千上万的飞鸟突然掠过血红色的天空。
又下雨了。
纤细的雨丝打到我脸上来,冷痛得如同凝结了的冰针。
……
天文二十三年。
这是最好的时代。
这是最坏的时代。
对于我来说,这是杀戮的时代。
我们在杀戮中走向天国,我们在杀戮中走向地狱。
曾经纷乱不堪的“小战国”伊势,长野,神户,北畠三家鼎足而立,共同瓜分并拱卫着乱麻一团的辽阔之国。
然而,往昔的荣光不再,古老的年代逝去,无论是伊势“国司”,北畠具教,仰或伊势第一豪族神户氏,都无力去维持这庞大国土的平衡。魔鬼已经诞生,怀着野心的人竞相踏入战场,企图在“小战国”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滚滚铁流从东方直卷而来,织田家的铁骑血洗了西方伊势的肥沃土地。
七月三十日,惊悉北伊势沦陷,北畠具教奋力一搏,其尽起倾国之兵,号称一万五千,昂然对抗织田军。
七月三十一日,织田军前部与北畠联军初阵,北畠具教之弟木造具政倒戈,织田军大胜,斩首三百一十四级,俘虏一千九百八十八,北畠联军一溃千里。
八月十一日,二万织田大军绕过南伊势数座大城,直取北畠家本城,大河内城,围困良久。北畠家重臣泷川雄利开城投降,北畠家灭亡。当主北畠具教于三濑御所雄姿英发,挥剑斩杀织田军数十人,最后力尽切腹。
是夜,织田家当主,织田信长于三濑御所留宿,奸**女,恣意享乐。
八月十二日,织田军突袭多气御所,屠灭北畠家余孽。北畠一族自此灭绝。
八月十三日至十六日,织田军于大河内城,屠城三日。黔首顿足拦道而哭,哭声直上云霄,犹如厉鬼烦冤。
八月十七日,长野、工藤、关氏等豪族纷纷请降,剥夺一半领地,保留一半领地及家名。伊势联军中有誓死不降者,灭族。
八月十八日至九月一日,全伊势处理完毕。织田信长命令,焚毁大多数军事据点,以提防豪族,止再有不臣者起事。是时,伊势国不断爆发国人一揆,此起彼伏,皆声讨“魔君”织田信长之暴行,旋镇压之。
如斯,旧的时代,旧的伊势,被摧枯拉朽地毁灭了。而新的时代,新的伊势,以疾风暴雨之势,建立在战士的尸骨与妇孺的眼泪之上。
很多很多年之后,某个沦落浮沉的尘世书生,是这么描述这个杀戮的乱世的。
“初,礼崩乐坏,风云变作。
信长公重功业而轻人命,提浴血剑,诛窃国者。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当是时,天地为砧板,织田为屠刀,血泪人肉并鱼肉其之上。
呜呼!信长公虽有济世之志,奈何时无英雄,人心不古,继而慷慨悲歌,立不世之功业,手执天下权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