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在这里写海瑞的名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被写在这张纸上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都是曾因劝谏得罪皇上,被贬、被弃用、被下狱,情况不一。张居正又返回去看前三张纸上的内容,部堂叫他来时只说是首辅的吩咐,也没说是为了什么事,三张纸上的内容是连贯的,但一看第一张纸,张居正就惊得一身冷汗,上面写道:“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乃兹弗起,夫复何恨!但念朕远奉列圣之家法,近承皇考之身教,一念惓惓,本惟敬天助民是务,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明讲之仪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天启朕衷,方图改彻,而据婴仄疾,补过无由,每思惟增愧恨。”
这分明是出自徐阶的手笔,可“朕”是皇上才能有的称呼,
而这语气分明是天子自书,语气多悔过。大致说自己在位多年身体多病,过分追求长生,以致于小人奸邪趁机欺骗迷惑。年年兴造宫殿,祭天地、祖宗也不亲自去。张居正知道这说的大行皇帝,而这奸邪小人便是指严嵩之流。遗诏的事他知道,难不成恩师是打算替大行皇帝拟这遗诏,张居正一想便觉不妥,忙道:“恩师,此法不行。”
徐阶闻言也不惊,他知张居正看了之后就会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于是道:“为何不行?”
“有两个问题。”张居正郑重道,“一是大行皇帝并没有遗诏,嗣位皇帝也没有受命,恩师若擅自代写,恐怕有逾越之罪。二是恩师所写也有不尽不实的地方,譬如大行皇帝虽建宫殿是真,但也没有年年,修道拜神是真,但也未必是求长生。不,若说长生,谁不想,只是若说为求长生迷了心智**邪趁机诳惑。皇上睿智深藏,我以为不实。何况......”张居正有些犹豫。
“怎么?难道还有这第三?”徐阶却不怒。
张居正知在恩师面前,也不必隐瞒,于是道:“恕学生愚见,学生以为以大行皇帝的性子,断不会写这道诏书。”
“你是说皇上不会认错?”徐阶一笑,“你说的都是实话,皇上嘛,君临天下,认个错哪有常人那么容易。这些我都知道,但正因如此,我才会在遗诏上这么写。”
“学生愚钝。”
徐阶道:“我也不怕给你实话,你看眼下皇上突然驾崩,我在高拱面前已处劣势。如今裕王还未登极,若不趁现在想办法扭转,恐怕等到时这首辅之位便是这高拱的了。”
张居正闻言也不便多说什么,但心中也明白其中的关系厉害,似乎这件事真被郭朴说准了,自己的确不能总居于两方之间,总会做出个选择。只是一面是恩师,一面是好友,又该做何选?
徐阶看透了他的心思,道:“我知道你在为难什么,也知道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高拱,我要你做的很简单,只是想让你同我一并拟这奏疏。”
“为何要我?”张居正不解,“恩师自行拟过便已十分妥当,实在不用学生再画蛇添足。”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徐阶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你以为我这么做是凭什么逆转局势,反压高拱一头?你以为我为何要在纸上写那些名字?你应该都已察觉,那些人都是因上疏劝谏被皇上处置,其中虽有卖直求名之徒,但大多都是忠义刚直之士,为天下文人之楷模。其中道理,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明白吗?”
张居正沉默了一下:“学生明白,恩师是想通过这遗诏来为他们平反,以此来获得人心。”原本用“收买人心”来形容更恰当,只是在徐阶面前,他不能如此。
“不错,一来对朝廷有利,二来对自身有利。你若跟着拟了,这份天下读书人和朝廷中人的拥戴也有你的一份。”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只是张居正总觉不妥,却又说不出来,犹豫道:“不如让李阁老一同来拟?”
徐阶却摇头:“石麓他近日忙着大行皇帝丧仪的事,定是抽不开身的。何况这事不能让高拱他们知道,你我二人足矣,若人多了反倒惹人怀疑。”他心里想的是李春芳素来胆小,不爱做冒险的事,让他来恐怕反倒极力反对自己这样做。但即便当着弟子也不便议人长短,何况李春芳素来与他交善,若在背后这么说,那便是小人之举,于是只能换成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张居正还犹豫。
徐阶道:“你尽管放心就是,石麓的性子我太清楚不过,他会明白我这么做得用意。”
张居正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于是点了点头:“就按恩师说的吧。”
“如此甚好。”徐阶拉他到书案前,亲手为他铺了张干净的白纸,将毛笔蘸了墨递到他手中,“平‖反这段你来写,为第二段。”
张居正想了想,刚要下笔,忽然又将笔搭放在一旁的砚台上。
“怎么?”徐阶疑惑。
张居正道:“还不能这样?”
徐阶不解。张居正道:“恩师既已卖了个人情给这些官员,何不再将人情卖得广一些?”
徐阶似有些明白他的话,当即又将毛笔递给他:“好,后面都由你来写。”
张居正也不推辞,提笔便写:“盖愆成昊端伏,后贤皇子裕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遇毁伤。丧礼依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祭用素馐,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郡王,藩屏为重,不可擅离封域。各处总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可擅去职守,闻丧之日,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并土官俱免进香。郊社等礼及朕祔葬祀享,各稽祖宗旧典,斟酌改正。”写完道:“这是第二段。”徐阶拿起来细看,张居正又接着写下一段:“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蘸工作采买等项不经劳民之事悉皆停止。于戏!子以继志述事并善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尚体至怀,用钦未命,诏告天下,咸使闻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