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阁老。”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忽然被汤显祖打断,“张阁老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劝我入仕,只是如今月娘一走,我实在没心思再涉仕途。”
张居正闻言皱眉,忍不住问:“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汤显祖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保不准过几日就走了。”
张居正一听忙道:“不如你先留在京中,你的事由我安排,等到明年……”
“不必了,多谢张阁老的美意。”汤显祖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既是伤心之地又何必再留。”
张居正沉默了一下,心想他既无心仕途,这一走恐怕就再难回来了。若是就这么错失了一个人才,倒当真是损失,所以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先想办法将他留下。很快他便有了主意,于是道:“你即便要走可这明月楼怎么办?”
汤显祖回答:“既是郭朴交给阁老你的,那我又如何好插手?”
张居正道:“你也是知道的,对于曲艺类我一窍不通,听听还行,其他就不行了。质夫也是没办法才将明月楼托付给我,只是我哪里懂这么多,只怕不能物尽其用。倒不如交给你,我倒也能省心一些。”
汤显祖闻言果然面有犹豫。
张居正见状又趁热打铁的说了几句,一来为留住汤显祖,二来自己当真也算是省了一回事。,正因为此,所以张居正也极力劝说。
汤显祖起初也是犹豫不决,但心里还是偏重着离去。只是当他听到张居正说这里也是月娘的心血时,一时间就忍不住动摇。没错,月娘虽是为郭朴来的京,但这明月楼何尝不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想到此,汤显祖忽然觉得不忍,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也罢,就当是我为月娘做的最后一件事吧,这么一来她也可以放心的走。”
其实那日他本拦下月娘去和顺斋,原本汤显祖盘算着说等回到明月楼再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月娘,其实这也是缓兵之计,即便他真的要说,说出来的也未必就是真正的真相。
起初月娘本也同意,要跟着他回来,只是却非要先让他回答一个问题,就是郭朴是否因为她的事被皇上处置。汤显祖知道皇上并没有要处置郭朴的意思,是郭朴自己要走,皇上还几番挽留都无可奈何。所以便回答的没有,皇上当真没有要处置郭朴的意思。
起初月娘也没怀疑,不过很快却也察觉出他话里的不对,再次逼问事情的真相。这倒是让汤显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原本他也不必回答,即便被月娘逼问,他也可以避重就轻,或则索性沉默或说不知道。只是他一说不知,月娘便执意要去和顺斋,倒是让他一时间也无可奈何。最后被逼无奈,才不得不说出真相,他知道即便自己不说,月娘若执意要去和顺斋买消息,也是定然会知道郭朴的事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就这么亲自向她承认了。
他既要说就索性将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其实他心里也有一丝期待,或许月娘知道是郭朴将她交给自己便会死心,说不定就真的跟自己回乡了。即便她不死心,自己也可以劝着。
只是令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月娘一听到郭朴今日就离京的消息,二话不说丢下他就走。汤显祖追了几步拉住了她,却被韩月娘死死挣开。汤显祖如何肯松手,拉着她质问:“是他先不要你,你又何必还要去追他?难道他在你心里真的就这么重要吗?”
“放手!”韩月娘用力挣开,无奈汤显祖却拉得紧,韩月娘却一下子哭了起来,边哭便道,“让我去见他,有些话我要问清楚,我要亲口听他说。大家都是身不由己,我和他无需计较这么多。”
就是这最后一句,让汤显祖顿时松开了手,一时间愣着那里,就这么看着韩月娘的影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无需计较,即便如此都无需计较,月娘,你当真就这么放不下他吗?汤显祖苦笑,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往日他自以为月娘对郭朴不过是为了报恩而已,只是如今看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骗自己呢?
他忽然觉得心凉,就这么恍恍惚惚的走了回去。
他虽不知月娘是如何见到郭朴,但却知道她一定会找到他,就像很清楚她一定会跟着他走一般。
世间的事,尤其是感情向来如此,总是这样阴错阳差。他忽然想起自己笔下的那个故事,杜丽娘和柳梦梅,这个故事原本是他写给月娘的。原本杜丽娘已死,柳梦梅只是与她在梦中相会,恰如自己,又何尝不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原本这梦醒来,只是人去楼空,只是此刻,他忽然有不忍。既然现实中不能做到的事,在故事里何不给他们一个团圆?也算是弥补自己心中的一点伤痛与空缺。
张居正听他答应了,本想开口,却见他有些出神,愣愣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让张居正一时间也不便开口说话。本想静静的等着,等他回过神来,却不想过了良久他依旧在出神中。张居正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了声他的名字。
汤显祖这才回过神来,也知自己出神,却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气氛正有些尴尬,还好这时,张居正主动开口道:“既然如此,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从今以后明月楼就交给你了,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便是,我一定尽力相助。”
“多谢张阁老。”汤显祖客套的说了一句。
张居正见时候不早了,也不便再逗留,于是道:“好了,既然如此你也可以不用走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先回去,还有一堆公务等着我处理。”
汤显祖也知他事忙,因此也不留他:“张阁老慢走。”
张居正本要离开,只是刚走了几步,却忽然回头,忍不住对汤显祖多说了一句:“还有我同你说的事,还望你考虑。”
汤显祖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明年参加科举,原本如今这件事他是一点心思都没有的,只是听到张居正如此说,还是没有把话挑明,而是点了点头道:“好,我会考虑。”
果然张居正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放心了一些,虽然只是考虑,但也总比想也不想就果断拒绝的好,至少这说明还有机会。何况他也不觉得男女之情是什么要不得的大事,即便此刻难过一时,却也总不可能就这么难过低迷一辈子,想来等这股劲头一过,就什么都无所谓了,到时他恐怕就会想仕途的事。堂堂男儿,总不可能为一个区区女子就一蹶不振吧?
想到此张居正也觉得多说无益,索性便先告退离开。只是临走时却还不放心,忍不住又叮嘱了其他人几句,让他们好好看着汤显祖,切莫让他再如此饮酒,以防真的生出什么事端来。
回去的路上,张居正坐在轿子里,脑海中想的全是汤显祖刚才同自己说的话。情之一字何其了得,当真能让人如此吗?只是他并未经历过,因此也当真是想不明白。
自从郭朴离京后,朝中倒是顿时变得安宁起来,恩师几次称病,有时是试探有时是真的,但无论真假,皇上都一律加以宽慰,让他好生休养。皇上如此试探,想来恩师也应该放心了吧,只是张居正却依旧见恩师面有愁色。他尝试着问了几句,然而恩师却是摇头不答,却反而转移了话题,却是将问题扯到了李贵妃身上。
李贵妃有孕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如今产期将至,也不知究竟是男是女,皇上也似乎跟着紧张起来。
昨日皇上才召集了几个阁臣和礼部尚书入宫,为的便是给李贵妃晋封。贵妃之上自然是皇贵妃了,皇上子嗣单薄,李贵妃若能再给皇上诞下一子,龙嗣昌盛,晋封一个皇贵妃也是实至名归的事。只是徐阶无意中提起的一句话,却让张居正也不禁有些担心,那就是这一次,皇上要加封的不光是李贵妃,还有贤妃。
皇上入宫前潜邸女眷有名分的也只有一个王妃和一个才人,其余侍妾几乎不计。怎么一入宫没多久又封了个贤妃,何况这个贤妃江氏张居正从前也并没听闻过。
虽然以皇上天子之尊,一后一妃的确不多,也该添些人了。只是近些日子他听到的皇上增添后宫嫔妃的事的确不少,只是大多临幸后便册立为嫔,江氏倒是自皇上登极一来第一个新被封妃的。其实皇上三宫六院也是常事,若真的像孝宗一样整个后宫只有一个皇后,那才真让人担心呢。只是皇上身子骨本弱,延续皇嗣虽重要,只是若太沉迷于女色也不是什么好事,恐怕将来也会后患无穷。
想到此张居正便觉得改日一定要旁敲侧击给皇上提提,定要保重龙体才是。
李彩凤近日总是心神不宁,不知是产期将至还是其他缘故,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性子却越发急躁,尤其是那日听到冯保来说,皇上为安自己心,已经加封了自己的父亲李伟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职。其实这也只是也虚职,没什么实权在手,这与后妃必须来自民间,不得出生于官宦世家与朝廷有关联的祖训如出一辙。
原本听到这个消息李彩凤该高兴的,只是她却不知怎么的竟闷闷不乐,最后竟忍不住开始担心起来:“我爹就是个泥瓦匠,如今承蒙皇上天恩,加封了这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职。可我爹是什么料我还不明白吗?他可没那么多心思,若是因此得意忘形,少不得又要给别人多吹嘘几句,只是若又招来了嫉妒那该如何是好?”她越想越急,到最后竟道:“不行,我还是替我爹向皇上回了这差事,哪怕是给他一笔银子一间宅子让他颐养天年也好,否则回头若真弄出什么事来,皇上恐怕也护不了他。”
冯保闻言忙道:“娘娘,瞧您说的,这李大人可是娘娘您的父亲。娘娘您又是长哥的生母,如今皇上又加封了李大人这职,试问朝中还有谁敢和李大人过不去的。娘娘是多虑了,只管放心的让李大人受着,不会有事。”
只是李彩凤仍不放心:“你是不知道我爹那性子,说不定还四处同人说他是皇上的岳丈呢。即便不如此,我们李家本是寒门小户,却因为我而一跃千里,难保别人不眼红。我他们是巴结不上的,可若巴结我爹又该如何是好?我爹有时候为人一豪爽起来也不知轻重,要是他真当自己的闺女有多厉害,什么都去答应人家,总会惹出祸事。你别看皇上性子柔和,但也不是什么也不追究什么也不计较的,何况后妃干政本就有违祖训,后妃都不行,更何况后妃她爹,若是……”
“娘娘。”冯保忙打断,知道若是让她再继续说下去,恐怕会越想越多,到最后也不知会把事情想成什么样呢。原本自己今日是来报喜的,却不曾想喜倒没有,反而惹来贵妃胡思,于是忙宽慰,“娘娘,事情哪里像您想的一样,这后妃晋封,皇上赐其家人一个官职一个爵位也是常有的事,也不是到娘娘这儿才有了先例。何况娘娘为皇上诞下长子,功在社稷,皇上赏赐区区一个官职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彩凤虽听冯保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但却又很快意识到冯保话中的问题,不禁吃了一惊:“你说什么?皇上要晋封?”
冯保忙道:“奴婢还没来得急恭喜娘娘,这便是第二好消息,皇上已经同礼部的大人们商议过了,就定在下个月的二十七日晋娘娘为皇贵妃,皇上也是特地算好了日子,不出这个月,娘娘肚子里的皇子也就要出生了,到时晋封也恰好能将身子骨养好。”说完又补充:“还有江氏也同娘娘一并晋封,皇上的意思是封她为贤妃。”
“江氏?哪个江氏?”李彩凤倒从不曾听闻有这个人,一时间也不由得奇怪。
冯保忙解释:“回娘娘的话,其实奴婢也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在娘娘有孕的日子里,皇上身边一直是江氏在伺候。皇后哪里皇上倒去两次,只是每次坐上一会儿就走了,奴婢私底下同娘娘说句不该说的话,皇后久病不愈,她虽是中宫,可皇上心里却已厌烦了她。”
李彩凤沉默了一下,却道:“厌不厌烦只有皇上自己知道,何况无论如何,皇后终是正妻,若无大过她就会依旧还在这个位置上,半点也撼动不得分毫。其实你又何尝是蠢笨的人,你比我更清楚,皇后终究是皇后,即便皇上不喜欢她,她正妻的位置也撼动不得分毫。”李彩凤也诧异自己今日怎么说了这样的话,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然而事情却已经来不及了,冯保道:“娘娘若有此意未必不能成事。”
“我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可别胡乱猜测。”
冯保沉默了一下,虽然李贵妃如此辩解,但是有时候脱口而出的话往往又是内心最真实的体现。只是冯保却并不点明,只是心中暗喜,往常贵妃总是说自己,不让自己和皇后作对,如今知道贵妃有这一层心思,自己先且记下,今后总有能用到的一日。想到此他也不再提皇上,将事情又转移到晋封的事上:“皇上的旨意虽还没有正式下,不过已经让礼部先商议好了,想来也不会有错。皇上重视娘娘,也重视娘娘肚子里的龙胎,皇上如此也是为了安娘娘的心,所以娘娘如今可千万多思不得了。”
“我知道了。”李彩凤点了点头,虽然知道皇上终会有其他的妃嫔,只是当听到江氏的事时他心里还是有一丝不悦。一时间出神竟不自觉的脱口而出,“那江氏应该是宫女吧,想来也有几分姿色,否则皇上也不会......”她说到此忽然回过神来,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望向冯保,略有些难为情。即便冯保不是外人,可自己怎么就在他面前有如此嫉妒之言呢?
冯保看着她挺着肚子,忧思不已的神色,不知为何一时间竟有些心软。这样的话,要是搁从前,他即便听到了也要装作没听见,不会多说一句。只是今日,却忍不住宽慰:“娘娘不必担心,其实奴婢倒觉得江氏无论从哪里看都大大不如娘娘。皇上也只是一时兴起,要知道这后宫中,唯有娘娘才给皇上诞育了皇子,其他宫女妃嫔即便十个八个也怎么都比不上娘娘。”
李彩凤听了他的话果然宽心一些,虽然明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却还是十分受用,不禁感激:“我知道你是在逗我开心,你放心吧,就是不为了自己,我也会为这肚子里的孩子。”说完她目光下垂,顿时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冯保的目光也跟着落下,落在她肚子上。看着贵妃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孩子,想着长哥,目光顿时变得温柔起来:“奴婢觉得娘娘定会生一个皇子,就像长哥一样活泼健壮。”
李彩凤闻言一笑:“我倒希望是个女儿,能安静一些的好,别像钧儿那么调皮,总要我为他提心吊胆的。”她虽这么说,但说这话时嘴角却有一丝淡淡的笑,眼中也满是柔情。
冯保见此也不由得暗想,这便是慈母的心吧,即便为儿女操心,也操得甘之如饴。只是他忽然想起干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们这种人注定在子嗣上无缘了,而干爹却一直将先帝当做自己的亲儿子,虽然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冯保此刻却忽然格外能体会干爹的心境,自己又何尝不是将长哥当做自己的儿子。他正想着,忽听李贵妃又问:“对了,钧儿呢?我今日不见他,还以为他被你带去了。”
冯保本想摇头,但转念一想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点了下头道:“长哥是和奴婢在一起。”
“怎么不见他来?”
“奴婢心想着有要事要告诉贵妃,于是便请阿绣姑娘带着长哥到外面去玩了。”
“当真?你可休要唬我,钧儿是不是又去皇后那里了?”李彩凤何尝不是知道冯保,若钧儿在他定是会带着钧儿一起来的,何况皇上下旨册封自己和钧儿的外公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他又何需如此。
李彩凤越想越觉得冯保是有意瞒她,只是却又一时间想不明白冯保为何要瞒着自己。他不是一直想让自己和皇后不睦吗?自己若知道了钧儿在皇后那儿,岂不是恰好顺应了他的目的。
只是却听冯保道:“奴婢哪里敢期满娘娘,娘娘多心了,长哥并没有去皇后那儿,真的是和阿绣在一起。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绝不敢有半句期满贵妃。”
他说得诚恳,信誓旦旦的样子,李彩凤险些就真的信了。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是不肯承认,而他既不承认,恐怕即便自己逼着他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了,他不是说阿绣正带着钧儿吗?李彩凤想到此,便当即吩咐自己身边的宫女去找阿绣和钧儿回来。
冯保本想阻拦,想着自己亲自去走一趟,然而李彩凤却道:“你若说实话那也不用这么麻烦。”
冯保却顿时陷入了沉默,虽然知道李贵妃若真让人找了阿绣来,想必也能弄清事情的真相,其实与其如此,倒不如自己说。只是冯保记得自己答应过长哥不说的,所以即便明知道已成了瞒不住的事,自己却还是不能食言。
李彩凤见他当真不说话,心里还真想莫不是真的是误会,都是自己多心。不过又一想,找阿绣回来便可以问个清楚,是不是多心便会立刻明白。其实她此刻最想知道的,不是钧儿究竟是否在皇后那儿,而是冯保为何要帮着钧儿隐瞒去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