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隆庆元年九月,武英殿大学士大学士郭朴致仕返乡。
送完了他,张居正一路从城外回来,在寂静的马车中沉思着。其实有一句话他一直没有说,哪怕是送肃卿离开时也同样不曾提及。
他并不觉得肃卿这一去就天高水远,他总有预感,觉得肃卿还会回来。那既然肃卿都如此,又何况质夫呢?他二人向来交好,有肃卿在朝中,定不会看着他就这么赋闲家乡。
只是这其中涉及到的许多问题让张居正不敢明言,尤其是他如今的处境,更注定了在这些事上他不便多说什么。
此刻他要到恩师那里去,恩师今日抱病在府,还特地与皇上请了病。原本皇上是让恩师在府中多修养几日,等到病养好了再回来,只是恩师不肯,说朝中的事耽搁不得。
事实上张居正很清楚,恩师今日之所以请辞实际上是为了质夫的事。
几日前,他无意中撞见恩师和李阁老大吵了一架,他虽没怎么听清,但想来也是为了质夫。只是让人无奈的是,恩师是真心觉得过意不去,只是刚才质夫听到自己说恩师的话时,虽也没多说什么,但看他的神色,张居正很明白,他显然是不信的。
张居正想到此也更无奈,他也不是不想为恩师解释,但却也知道若自己真的解释了恐怕会越描越黑,索性就不再说了。
他今日也请了假,他倒也没瞒着皇上,直接明言了朋友一场,郭朴既要走自己也理应送送。没想到皇上一听就同意了,虽然皇上同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张居正却怎么没想到皇上竟能同意得这么快。而且更让张居正不明白的是,皇上看着他的神色中总是夹杂着一丝赞许,这倒让他不明所以,只是却也不便询问。若自己真的就这么问了,恐怕难免不会落下妄自揣度圣意之嫌。
他一回城便立刻去了恩师府中,恩师果然已在那儿等候他多时了。只是即便如此,见到他徐阶也不急着立刻询问郭朴的事,而是先让人上茶,再让张居正先坐下再说。
张居正道也沉得住气,既然恩师如此,他索性也等着茶水端上了先喝了口茶,却并不急着吞下去。茶水在嘴里打转,用舌尖细细的品着香味,以此来等待着恩师先开口询问。
徐阶也是想着他才从城外赶回来,因此也索性耐性等着他喝完了一口茶,才问:“见着质夫了?”
张居正听恩师开始问话了,于是就放下茶盏,回答:“见着了。”
“他......”徐阶沉默了一下,终于把接着的话问了出来,“还好吗?”徐阶问完还不等张居正回答,自己却忍不住一叹,“想来这件事他定是怪我,即便和我没关,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恩师。”张居正听了这话,忽然不忍他如此说,忍不住道,“事情并非如此,其实学生今日见质夫,见他大有超脱随遇而安之感。看来是真的已打算放弃功名,归隐山田了。所以对恩师和李阁老的事,他早已不想计较,只是说且让它淡去。”
徐阶听了显然有些不信:“当真?”只是他刚一出口又想,此话是出自太岳之口,太岳是不会对自己说谎的,何况他也觉得太岳没理由骗自己。想到此徐阶便觉得此事可以当真,所以还不等张居正回答便又道:“他能这么看淡也当真是好的,这样我心里的愧疚就能减轻许多。”
张居正听了这话心里才松了口气,他原本也是被恩师这么一问问得有些犹豫,不确定是不是还要再开口说谎。谁知还不等他想好,恩师就自行把话说了,这样的话不用他自己来说,当真是极好的,于是便点头:“这下恩师就可以放心了吧,那就不要再怀李阁老了。”
“你都知道了?”
“学生碰巧撞见。”
徐阶闻言沉默了一下,却道:“一码事归一码事。”
张居正无奈:“恩师,李阁老与你相交多年,何况这一次,他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您啊,您总不能就为了这么件事而不再同他说话吧?”
徐阶沉默,其实他真正生气倒不是因为李春芳瞒着他,而是因为郭朴。除了此人是治国之才外,还有一层原因是皇上舍不得他。高拱能否顺利回来,也与他是否在朝有关。何况前次因为高拱的事,皇上心中对自己早有芥蒂,恐怕这次虽无凭无据,但既是李春芳做的事,他又同自己交好,这笔账皇上未必没有算在自己头上。想到此,徐阶就更觉得困苦。其他谁他都可以不在意,唯独皇上不行。
张居正见他沉默,顿时也猜中了他的心思,不禁道:“恩师可是在为肃卿的事?恩师可是担心皇上会多心?”
徐阶点了点头,也不瞒他:“如今这皇上的心思,我是越来越猜不透了。”
“皇上......”张居正也不禁一叹,若说皇上的心思,他又何尝能猜得明白。只觉得自从登极以后,皇上就似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皇上谨小慎微,对人对事都恭敬守礼,现在却更多了一分说不出的威仪,有时感觉像先帝,有时又感觉和从前一样,反正是说不清了。张居正想到此也不禁一叹:“恩师的担心学生明白,只是皇上无论如何,终究还是心软的。即便因为肃卿的事,可肃卿离去也是他执意如此,肃卿的性子恩师也不是不知道,一旦认定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皇上亲自去劝都没用,又更何况是恩师了。皇上也曾是你我的学生,也不像是一个记仇的人,只是肃卿这么一走皇上难免心有不悦,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恩师不用担心,说到底恩师终究是朝中的栋梁,如今很多事上皇上还不得不指望着恩师。”
徐阶知道他最后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心想也的确如此。只要自己还对朝廷有用,皇上即便再如何不悦也不会对自己怎样。只是有用的人未必一直有用,想到此徐阶又忍不住担心了。
张居正见他如此,忍不住再劝:“恩师也不要多想,否则事情只会越想越糟。”
徐阶点了点头,显然也同意了他的说法:“我不多想,但愿能如你所说,皇上真的不会因此而怪罪我才是。”只是他仍觉不放心,想了想又道:“不行,明日我还是要上一封奏疏请辞,知道皇上的态度也好。”
其实张居正本想说,恩师前些日子不是已经写过请辞的奏疏了吗?皇上一律不准便足以表明皇上的态度。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还是不要劝的好,恩师若不再些这一道奏疏去试探,恐怕只会越想越多,怎么也不会安心。他正想着,忽然听徐阶问他:“太岳,你觉得这样可好?”
张居正回答:“此法甚妥,恩师若知道了皇上的心思也大可安心了。”
徐阶点了点头。
张居正心有无奈,其实这本就是心知肚明的事。通常普通阁臣,若无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即便递上请辞的奏疏,皇上也会一一不允,又何况是内阁首辅呢?
果然第二日,恩师上了这奏疏,皇上很快就批复了,还是让李芳亲自送了回来,依旧是不允。张居正见恩师看了,神色也松缓了许多,心里也跟着放心了一些。
从徐阶府中出来,张居正却又忽然间想到一个地方——明月楼。
郭朴走时将此刻托付给自己,让自己帮着照看着里面的人,自己既已答应,那么如今郭朴走了,自己也是时候考虑这里面人的安顿了。
他今日去送郭朴,本就穿这件寻常的衣服,坐着寻常的轿子,所以也不用先回府更换一道了,直接让轿夫去了明月楼。
一路倒不远,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可即便如此,张居正还是格外小心,有意走了侧门,他想郭朴应该也吩咐过了,于是便让轿夫在外面等着,自己亲自去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小厮倒也认得他,一见他忙道:“是张阁老,快里面请。”
张居正听了这话不禁道:“叫我张老爷吧。”
那小厮应声,随机便改了口,迎了他进去:“姑娘走时吩咐我们要听郭阁老的,而郭阁老也已经吩咐过了,我们正等着张老爷呢。”
张居正点了点头,忍不住问了句:“大家都好还吗?”
“好是好,只是......”他的目光忽然望向大厅的方向,顿时皱起了眉。
张居正见他如此,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小厮无奈,却只是道:“还是请张老爷自己去看看吧。”
张居正闻言也不多话,朝着大厅走去,刚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不禁皱眉。再一看,大厅中黑漆漆的一片,四周的窗户都关着,透不进光。他粗略一看却不见人,心中不免觉得奇怪,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此刻正坐在戏台上,手中拿着一壶酒自言自语的饮着。
张居正认得此人,郭朴曾同他提过,倒是言语中颇多赞许,觉得此人是经世治国之才,将来可堪大用。
只是此刻,他就这么倒在戏台上,身上的戏服已沾满了酒渍,敞着前襟,露出的白色单衣上同样是湿了一片。只是他仿佛沉醉在自我的世界中,神色迷醉,自斟自饮,丝毫不在乎有人来了。
他时不时的唱上几句,声音此起彼伏,时常不定。一会儿低得如耳边细语,听不清是什么,一会儿又尖锐的如同飞鸟划空。
张居正顿时皱眉,他虽不知为何,但见此人如此模样,哪里有半点治国之才的样子。他忽然忍不住上去,一把躲过他手中的酒。
汤显祖看着他,双目红肿,神情却有些呆滞,指着他,半闭着眼睛看,但却似乎一时间认不得人一般:“你是,郭朴,你怎么回来了?呵呵,难不成是皇上又不让你了走,呵呵,你走或不走又有什么关系,她只会念着你,想着你,无论你有多少不好,却总是让她念念不忘。给我。”说完便要伸手去夺酒壶。
张居正忙躲闪:“行了,你喝醉了,我去让人给你熬点醒酒的汤药来。”
“等等。”汤显祖一把抓住了他,凑近一看,忽然松手,推开了他,“你不是郭朴,看来他还是没有回来。”
“我不是郭朴。”
汤显祖又望了他一眼,一笑:“没错,你不是,我也不是,他们大家都不是。都不是,都不是,谁都不是。”
张居正见他如此,也不多说,只是道了句:“我去叫人来。”说完便离开了大厅,吩咐外面的人先给他弄碗醒酒的汤药来。想着自己原来今日来此是为了安顿明月楼的人,只是如今汤显祖在这里这么一闹,恐怕自己今日的事是没法说了,想了想又对人道:“你们先给他熬药,然后看着他喝了再想办法送他回去。今日的事儿看来是说不成了,我明日再来吧。”
谁知他这话一出,便立刻被人阻拦:“张阁老,您可千万不能走啊,您若走了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为何?”张居正这么一问,这才有人把事情的经过同他说了一遍。原来自从那日韩月娘跟随郭朴离京后,汤先生便日日来这里,每天都是在戏台上一边唱戏一边喝酒,时常喝得烂醉没法回去,弄得大家也只能跟着陪着。有时候甚至要连夜照看,生怕他一个人出了什么意外。
张居正倒不知道郭朴对韩月娘的安排,因此听说韩月娘和郭朴一起走了倒也不觉得奇怪。他甚至不知汤显祖对月娘的情谊,只是他何等睿智,听人说了这么多也就大致猜到了几分。经不住众人的恳求,想来想若这事儿不解决恐怕今后明月楼也不得安生,于是道:“好吧,我便留下等他酒醒了再和他谈谈。”
“多谢张阁老。”众人忍不住一致道谢,张居正倒让他们不必,跟着便去看汤显祖了。
别看汤显祖是一个读书人,力气倒不小,喝醉酒也不安分。众人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给他灌下醒酒的汤药,他这才顿时安静了下来,竟就这么睡着了。
张居正见他穿得单薄,即便如今天气已有些炎热,但这么睡着恐怕会着凉,于是便也只能吩咐人先将他抬到房间里睡下。
等到将他安顿好了,张居正这才松了口气,心里却暗想自己今日摊上了麻烦事儿,但也无可奈何。看着汤显祖,他心里总是忍不住想起郭朴的话,此人治国之才,将来可堪重用,若非如此,恐怕自己现在也不会这么在这儿和他耗着。
不过看样子他酒要醒也要一些时候了,想到此张居正也不在这儿干等着,将明月楼的人找来,仔细的询问了一下楼中的情况,心里暗自盘算着该如何安排。
令他意外的是明月楼虽不大,但这里的人却不少,这么多人要安顿弹劾容易,若是只安顿一部分,其余的想办法让他们离开,另外谋生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只是后来他听闻这里的人多半是无家可归的人,亲人或在天灾或在战乱中离散死亡,因此只留下他们,若不是月娘收留,恐怕他们如今早就饿死冻死街头了。张居正听到此也不由暗叹,如今时运不济,倒是苦了他们,于是便打消了刚才的念头,这里的人是一个也不能不管的。
不过倒也有好处,明月楼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又年岁不一。从他们口中倒是可以了解到一些各地的情况,张居正在内阁久了,倒是很少听到这么贴近百姓的东西,顿时也有了兴趣。抱着虚心求教的态度,和他们一谈就是两个时辰,却仍觉意犹未尽。
百姓眼中口中的官府朝廷,那是和他平日里看到听到的全然不同。
聊着聊着,张居正也与他们熟悉了一些,觉得他们没有什么心思,于是就忍不住大起单子问了先帝的事。这些人也是见张阁老如此亲和,于是就同样大着胆子直言不讳,张居正听完却沉默了一下,果然民间不直先帝久已。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顿时升起一丝淡淡的忧愁,其实先帝哪里是如百姓口中的那般昏庸,只是宫闱朝廷之事外面人不知道而已,因此也就胡乱猜测,将事情越说越离谱。
张居正本还想同他们再聊的,只是此时有人来通知说汤先生醒了,张居正也只好先作罢,先去看汤显祖。
张居正进屋时见汤显祖已从床上坐了起来,靠在床栏上,正喝着一旁人递来的茶。他的衣服已换成了崭新,刚才的脏衣服也不知拿去了哪里。
张居正走了过去,走到床边才道:“你醒了。”
汤显祖不说话,刚才虽醉酒,可发生的事他还是多少有些映像。何况张居正他也认得,知道他不一般的身份。
张居正见郭朴不说话,周围这么多人自己有些话也不便说,于是便先吩咐他们下去,等到众人都退了出去后,谁知还不等他开口,便听郭朴忽然抢先道:“张阁老怎么来了?”
“质夫临走前将这里交托给我。”张居正如实回答,答完了又反问,“那么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听了他的问题,汤显祖却顿时陷入沉默。
张居正见他不说话,心中已然有猜测,忍不住试探:“可是为了韩姑娘?”
“你怎么知道?”汤显祖吃了一惊,但很快意识到对方或许是猜测,不过自己这反应却已是不打自招了。不过既然话已说了,也没有再收回的余地。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刚才喝了酒的缘故,现下见着张居正他忽然想把什么都说出来。或许心中也有一丝小小的报复,他知道月娘的事郭朴定没有同其他人提起包括张居正在内。
于是他便将事情的经过简单的说了一遍,其中有些关键的地方还是略了过去。说郭朴瞒着月娘辞官的消息,打算让他跟着自己走,只是月娘忽然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最终才跟着追了出去。虽只是这么简单粗略的说了一遍,但字字句句依旧敲击在他心里,让他顿时又陷入了痛苦之中:“她还是走了,也我不明白郭朴究竟有什么好,能让月娘如此死心塌地的跟着。即便到了最后,她还是要义无反顾的追出去。”他说到此一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张居正险些脱口而出惊呼好句,只是见他神色悲伤,因而才终忍住,心里不禁暗叹,看来质夫看人的眼光果然没错,此人果然非同一般,出口便成佳句,足以见得才学是何等了得,只是不知在治国之事上究竟有何简介,自己改日有机会可当真要和他好好谈谈。想到此,张居正忍不住劝慰:“既然人都已经走了,何必如此惶惶度日呢?身为男儿,理应报效朝廷,为国为百姓排忧解难才是。”
汤显祖看着他,却忽然间笑了起来:“你可曾有什么放不下的吗?比自己还重要,哪怕丢了自己也不愿丢了她。”
张居正沉默,男女之事上他的确不太擅长,想了想道:“自然有,父母兄弟,君父百姓,哪一样不是牢记于心,即便失了自己也不敢放下。”
“张阁老当真是朝廷的好官,是皇上的好官。”他依旧笑着。
张居正听他这话,却觉以为伸长,为何他只说了朝廷、皇上,却独独没说百姓。难道在他心里,自己也算不得为百姓做事的好官吗?只是这样的话有些问不出口,于是他只是道:“何必说我,你也可以,你满腹诗书,若只沉溺于儿女之情实在可惜,不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