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朴从顺天府回到府中,才刚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却忽然见管家进来。郭朴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回来似乎并不见管家来过。
他正觉得奇怪,便听管家开口,语气有些急促:“老爷,汤公子吵着要见您。”
“汤显祖?他见我做什么?”
管家面有为难,却不答话,不知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毫不知情。不过还不等他开口,郭朴便道:“让他进来吧,我刚好有事要托付给他。”
“是。”管家见老爷不追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欲言又止,先到门外将汤显祖迎了进来。
郭朴见他面有怒气,心想他定是为昨日的事生气,怪自己没帮着月娘。然而郭朴却也不急着解释,而是先让他坐下,然后立刻吩咐管家备茶。
管家应了声“是”,刚要下去准备,却忽听汤显祖道:“不必了,我不是来喝茶的,有几句话我想单独和郭阁老谈谈。”
郭朴挥了挥手,管家会意,立刻带着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出去时还顺带返手关上了门。郭朴这才道:“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然而汤显祖却道:“在我说之前,还请郭阁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郭朴听出他语气中强压的怒气,心里顿时也有几分疑惑,按理说昨日之事今日也不至于如此,难道他是在怪自己派管家阻止吗?郭朴想着,且先听听他问什么,于是道:“你问。”
“郭阁老可否还记得昨日说过的话?”
他这么一问郭朴也为难了:“我昨日说过的话不少,不知你说的是哪句?”
汤显祖沉默了一下,看样子又是在强压着怒火:“郭阁老总该记得昨日说过,今日回了内阁便要立刻打听月娘的事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为月娘的消息来质问自己。郭朴想到此宽心了许多,道:“你别急,听我慢慢给你说,月娘她很好,不会有事,所以你也不要担心。我倒是有件事,要你……”
然而他话一到这里却忽然被汤显祖打断:“没事?当真是没事吗?那为何现在还不见她被放回来?”
“你听我给你……”
“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根本就没有把月娘放在心上,她为你出了事你不闻不问,反倒用如此谎话来骗我,只是你究竟骗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郭朴听着他语气过激,一时间还是忍住了已到嘴边的话,先不和他计较,等他先冷静下来再说。
汤显祖见他不语,却一声冷笑:“怎么?被我说对了吗?还是你也觉得对不起月娘,良心不安了?”
“够了!”郭朴皱眉,这话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我说月娘没事她就会没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此事与你无关,这是我和月娘的是,你也不要再插手,多管闲事了。”
汤显祖一愣,心中却忽然顿生凄凉。不错,这至始至终都不管他的事。他望着郭朴,神色格外复杂:“你既如此说,那为何月娘竟要以偷盗的罪名被流放?而且还是偷了你的东西。”
郭朴闻言也吃了一惊,心想怎么顺天府这么快就把这个消息给公布出去了。他忙解释:“事实并非如此,其实月娘她……”
汤显祖又打断了他的话:“郭阁老,其实你不必同我解释,你应该解释的是月娘。我是绝对不相信月娘会盗窃,更何况是你的东西,即便她身上真有,也多半是郭阁老你给的。”
郭朴一想他倒猜得准,只是接下来汤显祖的一句话却把他给吓了一跳:“所以我要再呈诉状,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直到为月娘洗刷了冤屈为止。”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郭朴一听也怒了,指着他便道,“你以为你这样可以帮月娘,你这样只会害了她。你若真想她好就什么也不要做,我自会想办法救她,而现在也只有我能有办法救她”
汤显祖一愣,很快自嘲一笑:“不错,你是阁臣,是朝廷中的大官。而我不过是一介平民布衣,如何能同你比呢?”
郭朴听他这话却也忍不住道:“你何必妄自菲薄,明年你再参加科举,中了进士还不是有入阁拜相的机会,你又何必这么自轻自贱。”
“机会?可是我现在连一个月娘都救不了,我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郭朴眉头皱着,忽然忍不住就脱口而出:“你就这么放不下此事?放不下月娘吗?”
汤显祖顿抬头,望着他,一时间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可从未提起。但一想自己近日如此关心月娘的安危,郭朴是何等细心的人,恐怕早就已经看在眼里了。想到此他也不再瞒着,索性道:“不错,我是放不下月娘,我更不想让月娘为了你而受这么多苦。”
郭朴原先也只是怀疑,现在听他就这么直截了当的承认,倒一时间也有些回不过神来。不过一想他说得有理,月娘为自己的确是吃了不少苦。想到此他不禁一叹,心中也顿生愧疚。想着只有今后娶她进门,让她衣食不愁,才能好好弥补了今日的事。
汤显祖也不说了,这话说出口心里倒也痛快,省得他每次见郭朴时总觉得不自在。自己和月娘分明光明磊落,现下却弄得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的瞒着。何况月娘本就没嫁给郭朴,所以让他知道了就知道了,自己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郭朴也不说话,二人一时间就这么沉默,各自怀揣着心思。
只是没过多久,汤显祖转身要走。郭朴这才开口叫住了他:“你去哪儿?”
汤显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起初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用我自己的办法救月娘。”
郭朴忽然上去伸手挡住了他的去路:“你还是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总要给我一个相信的理由。”
郭朴一时语塞,自己与李春芳的事连月娘都没说,又如何能告诉他呢?不过若自己不说,恐怕他又要有什么过激的言行,千万不能让他坏了明日的事儿,想到此郭朴道:“你信我便是,就明日,明日事情一定会有进展。”他不能这么明着说明日能救出月娘,为了以防万一,若是不足够小心,这件事让李春芳的人知道了,恐怕自己明日的计划就会毁于一旦。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冒险,得想办法先把汤显祖稳住,于是道:“今日你就留在我府中,只用再等一日,就一日,月娘一定会没事。”
汤显祖半信半疑,忍不住问了句:“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别问那么多了,留下便是。”郭朴也不同他解释,想起自己想同他说的事,于是道,“不过有件事我还要托付给你。”
汤显祖的语气顿时变得客气起来:“请说。”他想郭朴倒不是个会食言的人,说不定他真的有办法或者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计划。想到月娘有救,其他的事他也不想计较。
“明月楼恐怕今后要托付给你了,我一时间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你会写词,又对昆曲十分了解,想来交给你月娘也会放心。”
“这是什么意思?月娘好好的为何要把明月楼交给我?”
郭朴犹豫了一下:“我也不怕给你说句实话,你也应该知道,自从高拱离京,我在朝中也是孤立无援。那些人已将我同高拱视作**,恐怕今后也会想尽办法来对付我。这次的事是我连累了月娘,所以即便我救她出来,她也不能再留在北京了。她既被人当做是对付我的把柄,有了这一次未必就不会有下一次。”
汤显祖倒觉得此话有理,却又不禁问:“那你打算让她去哪儿?”
郭朴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回答,而是道:“此事现在还不能说,也只有我与月娘知道。我不是不信你,这一切也是为了月娘的安危着想。你若真为她好,就替她守着明月楼,其他也不要再多问了,时机一到我自会告诉你。”
汤显祖又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不问。”
“这么说你是同意留下了?”郭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确认。
汤显祖点头,现在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若是以他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恐怕也救不了月娘。若真要搭救,那也只能不惜一己之身拼死一搏。只是若这能就得了月娘也罢,恐怕即便自己舍得了这一己之身,也搏不出什么。他心里一叹,倒是第一次觉得权势功名的重要,寻常百姓在官府面前,哪里有能说得上话的份?
原本这些日子清歌淡曲,早让他有出仕超然之心,于名利上已没太多的追求,只想着能有一日同月娘一并归隐山林,过着神仙般的生活。虽然心知月娘心里还挂念着郭朴,但他也很清楚,以如今的局势郭朴都已经自身难保,更别说娶她了。其实原先若倒台的是徐阶,恐怕郭朴还有娶月娘的可能,只是话虽这么说,他却始终不觉得高拱会迎。即便有皇上的眷顾如何,徐阶是两朝元老,从前严嵩都败在他手里,又何况是一个高拱呢?何况高拱待人不善,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徐阶却恰好相反,在朝中拥戴他的人不少。如此一来,徐阶和高拱之间的胜负早就不言而喻,所以高拱此次离京,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郭朴听他答应了,也不在意他在想什么,忙吩咐管家给他安排地方住下。
虽然李春芳中了他的计,但郭朴心里一直有忐忑,毕竟明日的事还有风险。想了许久也不能确定用何种方法拖住李春芳,最后索性不再想,先准备明日呈上给皇上的奏疏,李春芳的事明日再见机行事,反正他打定主意孤注一掷,也不怕到时候会想不出办法。
给皇上的奏疏是来不得假的,也不能避重就轻,何况以李春芳的性子,第二日必定是会看过的。
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二日他要入宫呈递奏疏时,却恰好先被李春芳给拦了下来:“郭阁老,可否先给我过目?”
郭朴虽已料到,但还是学着他的口气说了句:“李阁老昨日不是说信得过我吗?怎么今日就出尔反尔了?”
李春芳闻言一笑:“借郭阁老的话回答,我们之间又何尝真的信过,所以事情还是小心一些的好。”说完便自行拿过郭朴手中的奏疏,郭朴也不夺,只等他拿去看过,交还到自己手里,方才问:“李阁老看过了,可有不尽不实出尔反尔的地方吗?”
“郭阁老向来忠厚,又岂会不尽不实?想来在皇上眼里也是如此吧。”
他的话意味深长,郭朴听出其中味道,却面不改色:“李阁老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随口一说,郭阁老千万别放在心上。”说完有意压低了声音,“李大人那里我也已经打过招呼了,郭阁老只管放心去便是,可别有意拖延了时辰。”
郭朴听他说最后几个字倒有些紧张,却也压着没有表露出来,依旧如常道:“这是自然,若不是李阁老拦着,恐怕我这时已经进宫见着皇上了。”
李春芳一笑,侧身便要为他让出一条路来。谁知这时徐阶却走了过来,显然是被刚才他二人的动作所吸引,依赖便问:“你们在这里说什么?”
谁知郭朴和李春芳竟恰好同时开口,说:“没什么。”
这反倒让徐阶更奇怪,还有昨日的事,李春芳回来和他只字不提。郭朴不和他说就算了,可就连李春芳也瞒着他,徐阶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却也不知究竟是何事,一时间也只能干着急。
郭朴知道此刻徐阶在,很多事也是多说无益,于是道:“我还要赶着进宫面圣,元辅还有什么话也只能回来再说了,抱歉。”说完便走。
徐阶自然知道皇上要紧,因此也没有拦他,只是李春芳这边岂可轻易放过,将他拉到一旁没什么人注意的地方,这才道:“这里也没什么外人了,现在你总该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了吧,你和郭朴究竟在搞什么鬼?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我是不喜欢他不错,不过我和他真的没什么事,只是随便说几句,元辅你多心了。”
然而徐阶如何肯依:“你休要瞒我,你以为这么几句话就可以把我给打发了吗?石麓,这实话你是非对我说不可了,否则我可不会就这么罢休。”
李春芳闻言皱眉,心想自己今日可有要紧的事,岂能和首辅多纠缠,于是忙道:“元辅,你这是干什么?我真的没什么事儿瞒你,你又非要我说什么呢?难不成你要我编一个给你听吗?”
“这......”徐阶一时间倒也明白,他若真不想说,自己当真还逼迫不得。于是无奈之下,也只能先作罢,“算了,你们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也不多问了。”
李春芳知首辅心有不悦,但现在也不是时候再顾忌谁的情绪。只是听首辅这么说心里始终有些不自在,于是道:“元辅你也别因此而生我的气,只消过了今日,明日整件事我一定会让你明白。”反正今日皇上准了郭朴辞官,恐怕要不了明日这个消息就公诸于众了,到时不用自己说首辅也会明白。
徐阶听他如此说,也算是让步,想来只一日,于是便点了点头:“好,你一言为定。”
“我何事骗过你。”
“行了,我们也都别站在这儿了,回去做事吧。省得让别人看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要背着他们商量。”
李春芳也觉如此,反正郭朴入宫见皇上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自己索性先回到位置上等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郭朴还不出来,不过此时离午时还有一个半时辰,所以李春芳也不着急,只要自己提前半个时辰离宫,到顺天府也还来得及。何况他也清楚,要说服皇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且看郭朴如何去说了吧。
李春芳料定郭朴也不敢耽误时间,很快又过了半个时辰。只是没想到的是,郭朴迟迟未归,皇上那边的情况也跟着不明。李春芳虽略微有些焦急,但转念一想,该急的是郭朴才是,于是倒冷静下来,计算着时辰。终于又过了近一个时辰,郭朴终于回来了。
其实郭朴心里也是盘算好了时辰,李春芳若要离宫去顺天府,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若自己回来晚了,他即便知道了皇上不同意的消息,要立刻去顺天府,只要自己能拖个一时片刻,时间都耽误了,若是回来早了就不一定了。郭朴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卡在这个点回来,马上离午时就只有半个时辰了。
李春芳见他回来,便立刻迎了过来,拉他到外面,马上开始询问事情的进展。
然而郭朴却不明着回答,而是先绕了很大的弯子,说了一大堆没用的话。
李春芳何其聪明,如何不明白他盘算什么,于是道:“郭朴,现在离午时也只有半个时辰了,你若还这么给我绕弯子,我就立刻出宫阻止李大人放人。”
郭朴却不怒,态度和缓的一笑道:“李阁老何必着急,皇上的话我不也要一句一句的说吗?不然说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李阁老没听到,反倒生了误会那可怎么好?”
“郭朴,你也不要给我再绕了。管它其他关键不关键,我只想知道皇上是否答应你请辞。”
郭朴知道若只这么糊弄恐怕是糊弄不过去了,说不定一急了,李春芳调头就出宫,自己恐怕拦都拦不住。既然如此,索性就只有先利用利用皇上了,于是道:“李阁老不集,皇上在此之前还和我说了一件事,是与李阁老和首辅有关。”
原本常人听到这话都会追根问底下去,谁知李春芳却满不在意,道:“管他什么事,我现在全都不想听,我只想知道皇上答应了没有,你若不说我立刻就走。”李春芳说完便真的作势要走,郭朴忙留住他,“李阁老留步,李阁老留步,我这不是正要说吗?”
郭朴也不想李春芳如此难对付,看他是铁了心要先知道皇上是否答应自己请辞的事,于是也只有先说了,先稳住他再想办法:“皇上并未同意,所以我才在内宫中留了这么久,但圣意已决,以我一人之力实在难回转。”
“皇上知道你和那歌妓有私还是不让你走?”虽然郭朴的奏疏李春芳也先看过,但听到此还是有些不相信。
郭朴无奈点头,虽然他并未说实话,他一将奏疏递上去,皇上看过只说知道了,却不许他辞官,让他先回去。是郭朴自己有意逗留,又找了许多别的话给皇上说,却没有一句是再表明想辞官的决心的。不过对李春芳自然要如此说,于是他很快又道:“其实皇上也是估计朝廷,我再怎么说也是阁臣,原本阁臣也没几个,现下肃卿也走了,皇上也要为大局着想。不过只要我多求几次,皇上也定会准的,你看肃卿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
李春芳也不否认:“既然如此,今日人也是放不得了,我立刻出宫去顺天府同李大人说。”李春芳说完便要离开,谁知刚一转身,右手便被郭朴死死的抓住。李春芳一惊之余回头,几次尝试抽回手,奈何郭朴抓得紧,反倒让他动弹不得。李春芳一怒,道,“郭朴,你这是干什么?”
郭朴的双手都抓在他手臂上,脸色依旧平静道:“我想请李阁老等等,恐怕你此刻是出不了宫,见不着李大人了。”
李春芳脸色一沉,更用力的想要甩开他:“郭朴,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使出这么下三滥的招数。以前高肃卿再如何,也不会像你这般无耻!”
郭朴听到他的唾骂却反而一笑:“君子如何,小人又如何,你用月娘来威胁我又何尝是君子?大家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李阁老又何必自轻自贱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