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光忙点头称“是”,接着便退了出去,关上了门,这才总算是松了口气。抬起袖子便开始擦额头上冒出的细微汗珠,门外的人见了,不禁道:“李大人,这还没到三伏天呢,怎么就开始出汗了。”
“嘘,小声些。”李敏光冲着他们做了个手势,“别站在这儿,跟我来。”说完便带着他们走开了大约四五丈的距离,回头见着那门外没人,这才觉得安心了许多。
李敏光一走,李春芳说起话也不客气,道:“郭朴,这里也没有外人了,你我既然都是明白人,有什么话不妨敞开了直说吧。”
“李阁老痛快,那么敢问李阁老一句,你今日所为可是首辅指示?”
“关......”李春芳只说了一个字便停了下来,望着郭朴,道,“跟不跟首辅有关和这件事没有丝毫关系,你也别套我的话了,只说这关键。我也不怕给你说句实话,当初你和这个歌妓设计陷害敏卿,所以今日我也不算是冤枉了他。只是当初她为你如此,如今被流放你就当真忍心就这么看着吗?”刚才李春芳之所以走得那么快,也是料定了郭朴心有动摇,而自己走得越快,只会让他动摇的更多,便更容易做出什么一时冲动的事来。
原本他也没打算这么快就急着来顺天府,只是转念一想,郭朴回内阁多半会找自己。他若见不着自己,定会以为自己去顺天府了,多半会跟着追出来。于是还没回到内阁李春芳就打定了主意,一会儿只要同首辅支会一声便立刻去顺天府。
他离了宫却并不急着走,而是先躲在暗处好好的注视着宫门外的动静,看郭朴是否会真的追出。毕竟只有看到郭朴真的因这个歌妓做了冲动的事,他才可以确定郭朴对这歌妓有情,自然知道如何来加以利用。
果然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他便看到郭朴神色匆匆的出了宫门,坐上轿便向顺天府方向而去了。
李春芳见此已然胸有成竹,因此反倒不慌不忙的吩咐轿夫朝顺天府方向而去。他盘算着先让郭朴闹闹,有李敏光在事情也闹不大,只是顺天府那么多人看在眼里证据确凿,皇上想不治郭朴的罪恐怕也难了。
不过让李春芳出乎意料的是,等他到了顺天府,郭朴却并没有把事情闹起来。这倒让李春芳也对他有几分刮目相看,在冲动时还能把握分寸,这样的人当真是不好对付,也难怪当初敏卿也栽在他手里。
好在李敏光倒是个靠得住的人,因此李春芳也不担心他会真的和郭朴多说什么。
郭朴虽明白李春芳的话是在激他,可这字字句句也无一不戳在他心头。只是让他就此认罪如何甘心,沉默了一下,却说了句最没用的话:“这件事和月娘无关,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何必为难一个女子?”
李春芳一声冷笑:“郭阁老当真是健忘,如今还反倒怪罪起我来?当初是谁将她拉进这趟浑水的?又是谁利用她设计逼走敏卿?她会落到如今这地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郭质夫一力促成,你若觉得愧疚就应该站出来在皇上面前说句实话。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事还要一个女子背着,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同我说这些大道理吗?”
郭朴一皱眉:“你要怎么样?”
“不是我要怎么样,而是你郭朴要她如何?”李春芳补充,“很简单,我也不驳了你的面子,当初你让敏卿怎么走的,现在也还如此吧。至于那歌妓,你放心,我定会保她周全。”
“皇上那边已经发话说流放,你如何保她?”
“到时候我自会安排个和她身形差不多的女犯顶替。郭阁老,你放心,要知道都是看在你的份上,李大人才单独给她开了间房押着,吃喝一应供着,半点都没有委屈了她。”见郭朴还犹豫,李春芳又补充,“只要你走了,我一定说到做到,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郭朴摇头,神色却格外平静:“我信。”他忽一叹:“其实我早该走了,肃卿都去了,我还一个人执迷不悟的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明日我便上疏给皇上自请辞官。”
他本还要说什么,却忽然被李春芳打断:“不行,郭阁老可别觉得我好糊弄,以如今的形式,皇上是断不会同意你走的。”
“李阁老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你打断。我自会以此罪陈请,若李阁老不信,明日我上奏疏的时候先交由你过目可好?”
原本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李春芳却想,自己刚才说的话郭朴都信,若现在自己不信他,反倒有些说不过去,更显得自己小气了,于是摇头:“不必,郭阁老既有此话,想来也定不会食言。”反正那歌妓在自己手里,也不怕郭朴耍什么花招,想了想又道:“你我好歹同在内阁多日,也算是共事一场,上次的事你也算是保全了敏卿的颜面,所以这件事我也同样不会多说,想来皇上也不想张扬。”补充了一句,“李大人也如此,不会外传。”
郭朴道了声谢,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李敏光。其实此刻,他的心思却不在说与不说上,想起自己今日来此的目的,于是道:“不过我今日还有件事,想求李阁老代为通融。”
李春芳听他用请这个字,想来他所要说的事也定不小了,自己且先听听,于是道:“你说。”
郭朴便直言了:“我现在想见月娘一面,还请李阁老替我向李大人讨个方便。”
李春芳犹豫了一下,但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况想郭朴明日就要上疏请罪,除去这么一个心腹大患,又终于为敏卿报了仇,他心里倒顿觉痛快,所以很快就答应了:“好,我就替你说说。走吧,我们出去。”
“何必麻烦,不如请李大人进来就是。”
李春芳想了想:“也好,外面说话也的确有些不方便。”
因为周围连同下人都一并被李敏光带走了,所以李春芳也只能亲自去叫他进来。
李敏光进来时也有些紧张,好在有李春芳在,便不由自主的站在了他身后。
李春芳将高拱要见韩月娘的事说了一遍,李敏光虽是听他的吩咐在办事,但当着高拱李春芳也不能就新的把话说死了,于是便征询李敏光的意见,问他此时是否可见,还有什么时候妥当?
李春芳虽如此,但李敏光却心知肚明,李阁老问自己并非真的要询问,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所以他望向李春芳,试探着问:“李阁老以为如何?”
李春芳却也不明着回答,毕竟有郭朴在,自己还是不要明着越权的好,于是道:“李大人是顺天府尹,这事儿自然是要李大人你来拿主意的,若是李大人觉得妥当,其实让郭阁老见一面也无妨,李大人觉得呢?”
李敏光自然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忙点头:“李阁老说得不错,只见一面的确也无妨。”
“那么便请李大人带郭阁老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还要先赶着回内阁。”
李敏光闻言点头:“下官会亲自带郭阁老去。”
李春芳点头,便要离开,郭朴却在这时忍不住对他说了句:“还请李阁老回去代我支会首辅一声,今日恐怕回不了内阁了。”
李春芳又点头:“你放心,我们之间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郭朴点头回应,心里却想,这件事他未必没告诉徐阶。但他却也不揭穿,等李春芳走后,李敏光便领着他去见月娘。果然月娘是在顺天府里的,却是在后院单独开了一间厢房暂时囚禁。郭朴忽然想起那日,汤显祖也同样来问过,只是他们却道月娘并不在顺天府。想到汤显祖,郭朴心中不免有一丝异样,此前重重未必寻常。
他正想到这里,李敏光已吩咐人打开了门上的锁,却并不先推门,而是转头对郭朴道:“郭阁老请先进去吧,下官就不去了。”
“有劳李大人。”郭朴心里暗叹这个李敏光倒是也懂规矩,也省得自己还要开口,让他留在门外。
李敏光很快又补充了一句:“郭阁老放心,这里四周都没什么人,绝对的安全。下官会带着他们站得远远的,郭阁老放心说话便是。只是有一点还请郭阁老不要让下官为难......”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郭朴打断:“我知道,我会尽快,不会耽误李大人的时间。”
“多谢体谅。”其实李敏光倒不是怕他耽误自己的时间,只是觉得他若在这里久了恐怕会有不好,何况李阁老虽已示意让他来,但却也定然是不会同意他在这里久留的。
郭朴也不耽搁,推门便进去,不知为何,心里却忽然有一丝莫名的紧张。
屋中光线很暗,四面的窗子都是紧紧的锁着的,看样子也是为了不让月娘和外面通风报信。他一进去便立刻回身关上了门,再一转身却只看到一片漆黑,眼睛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屋中的昏暗。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朝着自己走来,却在自己面前停下。
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郭朴才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心里这才松了口气。虽然神色有些憔悴,但其它都好,看样子李敏光倒是把吃喝照顾的周全。
然而忽听哐当一声,似有什么金器的东西掉在了地上。郭朴一低头去看,还没看清是什么,月娘忽然冲了过来,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紧紧的抱着他,顿时泪流不止,小声啜泣。
郭朴一愣,心中百感交集,却也柔声安慰她:“别怕,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
然而韩月娘依旧泣声不止,哭了一会儿却忽然推开他:“你快走,快走,他们是来对付你的,你别管我。”
“月娘。”郭朴正要上前一步,却忽然间见月娘弯下腰捡起什么,再一看却是一支鎏金镂空镶宝石簪子。月娘一反手,簪子的尖端就直抵在她白皙的脖子上。
郭朴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过去,焦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放下,快放下。”
韩月娘脸上泪水纵横:“你若不走我就死在这里,你的玉佩已经被他们抢走了。他们让我合谋指控你陷害阁臣,我怎么也不肯。你不要管我,否则他们的阴谋得逞你就会没命。”
郭朴闻言,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也不知他们究竟跟月娘说了什么,才弄得她如此害怕。到底是女人家,其实这件事哪里会有那么严重,即便皇上真的知道了是自己是设计逼走严讷,最多不过罢官,哪里会那么容易丢了性命。不过他知道月娘此刻的情绪有些激动,于是声音便更柔和,道:“月娘,你听我说,我不会有事,我是来救你出去的。我们都不会有事,你听我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月娘走去,趁她一时出神之际,便立刻上前夺下了簪子。这才总算是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看着月娘满脸的泪水,也不忍责怪,抬起袖子为她擦干,道:“你也真是,原本这件事也是我连累了你,你又何必为我如此呢?”
韩月娘不说话,眼泪却还止不住流下。
郭朴又安慰道:“你放心,很快就会没事的。不过还要委屈你多在这里待几日,等时机一到你便可恢复自由。不过月娘,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韩月娘抬头望着他,却还是不说话。
郭朴接着道:“等过了这一劫,从这里出去以后,你就不要再留在北京了。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会让人给你准备盘缠。记着,一定要去一个他们都找不到你的地方。等你安顿下来,一定要想办法给我写信,不要写到朝廷,写到我老家安阳。”
韩月娘看着他,眼中有不解。
郭朴犹豫了一下,他来此之前本也打算把事情都告诉月娘,只是见她刚才的反应,恐怕自己说了她是宁死也不肯连累自己了。一想到她可是做出什么傻事来,郭朴已到嘴边的话还是又忍了回去,只是道:“现在我也同你解释不清楚,总之你要记着我刚才说过的话。等他们放了你就马上走,哪儿也不要回,明月楼也不要回了。到时在城南的白石桥旁会有人等你,他会给你路上用的盘缠,你放心,这一切我都会为你安排好。”
“可是......”韩月娘一时间有些懵了,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然而还不等她问出来,郭朴便又打断了她的话,“没什么可是了,你必须先离开这里,只有这样我们大家才会安然无事,你明白吗?否则我不光保不住你,也会自身难保。”他有意将事情的后果说得严重些,也是为了让月娘意识到事态,不会再多追问什么。
果然韩月娘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再问了,却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明月楼的事来。郭朴让他放心,明月楼的人他自会想办法安顿好,韩月娘听了这才放心一些。郭朴想到李敏光一行人还在门外,自己也不能久留,于是又嘱咐了月娘几句,让她一定要按自己刚才说的做。月娘起初并未明着答应,但最后还是经不住郭大人反复劝说,终于还是点头同意了。
见月娘点头,郭朴也算安心一些了,只要月娘一走,事情就要好办许多。李春芳那边他是稳住了,现下要想办法让他先放月娘离开,不过这件事又何尝容易。原本今日他是不打算回内阁的,但现在想想,也只好先回去一趟,有些事他还要亲自和李春芳说。
韩月娘见他要走,忍不住唤了声“郭大人”。
郭朴见她神色,也不知是担心还是不舍,心中一叹,忍不住又劝慰了她一句,让她真的不用担心,一切有自己在,不会出事。
韩月娘也不是不知郭大人还有事,即便心里仍有担心和不安,却也点了点头,让他离去。
郭朴出来又与李敏光道了声谢,这才又准备立刻回内阁
只是他走时李敏光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郭阁老这又是准备要去哪儿?”他记得郭朴刚才对李阁老说今日不回内阁,他原本以为郭朴见那女子至少会花上近半个时辰,却不想这么快就出来了,于是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郭朴也不瞒着,直接回答:“回内阁。”李敏光虽面有诧异,却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是郭朴心里清楚,他如此关心自己的行踪,倒是让郭朴更确定这件事里他也有份,果然是与李春芳合谋,共同设计为逼自己离开。
不过郭朴此刻也不愿为此事与他多计较,赶着向内阁而去。等到了内阁,果然见李春芳还在。郭朴找了机会将他拉了出去,李春芳也不意外,心里早就知道郭朴回来找他,于是道:“郭阁老这么快就回来了,人可见着了?怎么样?我没说谎吧,这几日可都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没让她受半点委屈。”
“还要多亏李阁老照顾。”郭朴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与他多纠缠,只是道,“原本我今日是不打算回内阁的,只是刚才李阁老走得匆忙,有件事我忘了问清楚,现下才追来想要当面问李阁老要个准话。”
“何事?”
“我明日便上疏皇上陈罪请辞,皇上答应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却不知李阁老打算何时放了月娘?”
“自然是要等皇上的批复下来,同意你辞官了。”
然而郭朴一听却果断摇头:“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
郭朴道:“若皇上真的准了我辞官,你们却又不放月娘,那我到时候恐怕是上天无路,下地也无门了吧。”
李春芳心想郭朴倒也狡猾,难不成竟盘算着让自己先放了那歌妓了,自己可万万不能,于是道:“刚才在顺天府时郭阁老不是还说信我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出尔反尔了?”
“你我何尝真的信过?既是如此,还是稳妥些好。”
“那郭阁老想如何?”李春芳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让自己先放人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却听郭朴道:“自然,我不吃亏也不会让李阁老吃亏,因此也不会要李阁老先放心。”
李春芳一听这话倒有些好奇,也不知这郭朴究竟又想耍什么花招,只是听他把话继续说下去:“明日我递上辞官奏疏,李阁老那里也跟着放了月娘,这样对谁也公平。”
李春芳闻言一笑:“郭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般好欺吗?你光递上个奏疏管什么用,皇上会准吗?”
郭朴何尝不知他会如此说,于是道:“李阁老可事先同李大人商量好,若明日午时李阁老还未出宫,便请李大人放了月娘。我明日一早就会将奏疏呈递上去,午时自然早就回来了,若是皇上不同意,李阁老大可立刻出宫阻止李大人放人,如此我与李阁老都可放心。”
郭朴心里盘算,只是自己明日想尽办法拖住李春芳不让他出宫就好。只是李春芳何等聪明,他也是在赌,但愿自己此计不要被他识破。
李春芳犹豫了片刻,郭朴看在眼里心中越发焦急,却也不能开口催促,否则又定会让他起疑。于是也只能耐着性子,好好的等着,脸上还是保持一副平静的神色。
不过好在李春芳没过多久终于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办法。郭朴这才真正又松了口气,看来他是没发现其中的破绽了,于是道:“那么就请李阁老一会儿离开内阁再去向李大人支会一声吧,反正如今月娘的罪名已定,找个其他囚犯来顶替对李大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李春芳点头:“我一会儿离宫会去同他说。”
郭朴也不多说什么,但心里却还有些不放心,却也不明言。等到天色不早,眼见着李春芳要离宫了,郭朴才有意跟在他后面,确定他真的去了顺天府,这才真正的放心。
看来一切就只等明日了,一旦月娘离京,徐阶、李春芳他们就当真没什么可以再威胁得了自己的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