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垕面有疑惑,不明白高先生此举究竟是何意。他看了放在案上的奏疏一眼,犹豫了一下,终伸手拿起来看。一边看着眉头也一边渐渐的紧皱在了一起,等看完合上,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叫其他人都退下。
李芳本也要跟着退下的,只是刚一挪动步子就被皇上给叫住:“你跟着他们做什么?留下。”
“是。”李芳无奈,却也只能依言留了下来,内心却有些惶惶不安。
朱载垕不再看他,而是望向高拱,忽然间问了一句:“高先生你这是何意?”
高拱不答,听着皇上的语气,心里忽然有愧,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答。
朱载垕却不等他开口,而是忽将他的奏疏递给李芳:“念。”
李芳一愣。
朱载垕见他不接,语气中忽有不善:“朕让你念,没长耳朵吗?”
皇上素来温和,不知怎么却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李芳吓了一跳,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忙伸手接过奏疏,翻开,想也不想就念了起来:“自胡应嘉以言事得调,欧阳一敬等数论臣,臣前后辩词,旨颇激言者。益众及齐康论劾徐阶,众籍籍谓臣族之,于是九卿大臣及南北科道官纷然论奏,极言丑诋连章特不下数十。其持论稍平者劝上亟赐臣归以全大臣之体,而其他词不胜愤辙,目为大凶恶寺丞何以尚,至请尚方剑诛臣以必去臣为快。御史巡按在远方者,转相仿效即,不言众共起之,大抵随声附和。而已臣既称病乞休,屡上,皇上为遣医诊视,宣谕赐赉,恩礼有加。焉臣终不出求去,益坚至是言臣实为狗马,疾恐一旦遂填沟壑,惟上幸哀怜使得生还。”
李芳读到最后,拿着奏疏的手已有些颤抖。忍不住望向皇上,忽然间一不留神,奏疏竟掉在了地上。他忙跪下,伏在地上就不敢起来,浑身竟有些微微的发抖。
高阁老向来直言,皇上也并不计较。只是皇上三番四次慰留,放在旁人已是天大的荣幸,谁知高拱竟还上了这么道疏执意要走。李芳很清楚,高拱是万万走不得的,别人不知道,可他却再清楚不过了,皇上就是离了自己也离不得高拱啊。
现在想来,他只觉皇上刚才的动怒其实是压着脾气,按理说皇上应该更怒才是。
高拱也听到了皇上刚才的语气,见李芳吓成这样,心中也不禁暗叹了口气,忽然跪地,朝着皇上一拜:“臣有罪,辜负皇上厚恩,臣是在无脸面再留在朝中,还请皇上成全。”
朱载垕沉默了一下,右手紧握成拳放在御案上,脸色铁青,他忽然道:“朕若不许呢?”
“那臣便一直求请,直到皇上答应为止。”
朱载垕忽一拍案,倒是将在场的二人都吓了一跳。
不过这一次,李芳和高拱都只是静静的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皇上叫了声“李芳”。
李芳闻言忙应答:“是,奴婢在这儿呢。”
“替朕拟旨。”朱载垕一字一句都说得很重,目光却始终落在高拱身上。
李芳一愣,本刚想问拟何旨,但见皇上的神色,还是先不问的好,忙去取来纸笔黄卷。
高拱心里也有忐忑,皇上要下旨,难不成是同意了?但想来这件事未免就来得太容易了,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他正想着,忽然听李芳小心翼翼的问:“主子,不知如何拟定?”
朱载垕却并不回答,倒是让李芳有些急了,却也不敢再问。又等了一会儿,才终等到皇上开口:“最近一段时日上疏弹劾过高先生的总共有哪些?”
这么多人李芳一时间哪里记得全,既记不全,也不敢擅自开口回答。然而在此气氛下不说话也不行,想了想,李芳只能先说了几个自己记得的名字。只是还不等他说完,皇上却忽然叫停。李芳也只能停下来,只听皇上又吩咐道:“把这些人都写下来。”没过多久又补充:“忘了的去看看,一个都不能少。”
“是。”李芳只能依言,却皱着眉,心里也不明白皇上究竟要干什么。
高拱也同样没弄明白,但却一言不发。李芳按照皇上的吩咐去做了,很快皇上也让他起身坐下。高拱也不推辞,按照吩咐坐了。然而皇上却一下子不说话了,似乎在等待着李芳将名字都写好。
李芳也知道皇上等着要,因此动作倒也快,还好只是几个名字而已,李芳也没多想其他,只是翻到了就抄录下来,然后便立刻过来呈递给皇上看。
然而朱载垕却不接,而是道:“你接着拟旨。”
李芳忍不住问:“不知这旨如何拟定,还请主子明示?”
朱载垕望了高拱一眼,却见他不抬头,沉默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全部罢黜,责令三日内离京,今后若还有谁敢再上疏弹劾高先生,一律杖三十罢黜,三日内驱逐出京。”
高拱一听也吓了一跳,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皇上不可!”
朱载垕看着他,却道:“为何不可?先生要走,不就是因为这些人吗?若朕都罢了他们,先生就不用走了。”
“皇上......”高拱一叹,望了李芳一眼,欲言又止,只道,“并非如此。”
“那又为何?”
“只是......”高拱又没有把话说完。
李芳在旁,见状也忍不住道:“主子,还是让奴婢退出去吧。”
朱载垕这时也点头同意了,只是道:“就在门外不许走。”
“是。”李芳这才终松了口气,立刻退了出去。
高拱见李芳出去了,也总算又开口了,有些话倒不是不能让李芳听见,而是有李芳在,他终究面薄不便开口:“臣又如何舍得皇上呢?只是即便皇上止住了朝中非议,臣又如何有脸再留下呢?恐怕到时候他们明面上惧于皇上的威严不敢说,背地里还不是指着臣的脊梁骨骂。臣也不怕给皇上说句实话,臣也是个读书人,也知道名节清誉重于一切,皇上体恤不让臣走,可在他们口中,便只会说臣惺惺作态,吃定了皇上不肯,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上疏。所以臣即便不要这功名,也要争这一口气在。”
“争气......”朱载垕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高拱也忙站了起来。却也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朱载垕见他如此,眼中忽然有一丝哀恸:“先生,当真就要为此离我而去吗?”他没有用朕,只是用了一个“我”,再平凡不过的称呼。
高拱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却道:“皇上已足以独当一面,没了臣朝中还有那么多可用之人。”
“他们?他们如何能同先生比?”朱载垕冷哼一声,“我从小就不被父皇看中,不是长子,妈妈又不得宠爱。三岁被封为王,十六岁又不得不离宫独居。十六岁啊,已经是不小的年纪,可我真的很怕,从出生开始我就没有离开过妈妈。但我知道我不能让人看出我的害怕,因为我是皇上的儿子,害怕只会让人轻视,让父皇更不喜欢我。”朱载垕停顿了一下,目光低垂,陷入了回忆:“我离宫那年哥哥刚死不到一年,我很清楚,按照长幼原本该立我为太子的。我不想走,却也不敢同父皇说,妈妈不得宠,更是说不上一句话。我走时妈妈不能来送我,只能躲在宫里哭,我不敢回头,真怕一个动摇就再迈不开步子。我只能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我是太子,总有一天会回来。等我成了皇帝,妈妈就再也不用看人眼色。我发誓,那也是唯一支撑着我走出皇宫的信念。”他说到这里,却再掩盖不住心中的哀痛,抬起袖子掩面痛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高拱如何不知,康妃并没有等到皇上登极那日,仅过了一年,就在忧思与惶恐不安中病逝了。
高拱想到此心中有不忍,忍不住安慰道:“皇上隐忍多年,终登大宝,想来孝恪皇后在天之灵也会觉得欣慰了。”
然而朱载垕却一叹:“说到底也是我没用,没能得父皇喜爱。否则妈妈也不会因我离宫,忧思过度而终亡。其实身为儿子我何尝不知?前两个哥哥死得突然,若是像大哥一样出生过了两月死了也罢,可二哥都已经十六了,就这么说去就去了。我记得那时,二哥的妈妈王皇贵妃哭得有多伤心,那场景我至今都忘不掉。也是后来渐渐懂了,宫里的女人孩子才是唯一的指望,有时候甚至比皇上还重要。所以二哥死后的第二年,王皇贵妃也因伤心过度跟着病逝。我出宫那年恰好十六岁,正是二哥去了的年纪,宫外情况莫变,妈妈又何尝不是因为为我担忧的过度而一病不起呢?可恨她死前我也未能入宫见上一面。不过我不恨父皇,我对父皇是骨子里敬畏,无论他对我如何,我都不敢对他有半分不敬。”他忽然望向高拱,也不避忌就直言道,“其实我能有今日,能坚持到现在,这一切都多亏有先生。”
高拱惭愧:“臣何功之有?全是皇上英明,睿智天成。何况裕邸讲官也不止臣一人,还有徐阶、张居正......”
“不。”朱载垕摇头,顿时打断了他,“徐阶和张居正,还有其他人的学识的确不低,只是他们教我的都是些寻常的东西,而先生教我的才是他们都教不了的。”
高拱沉默,却又听皇上继续把话说了下去:“也只有先生告诉我,越害怕的东西就会来得更快,所以若不想害怕的事发生,就要学着不再害怕。是先生在我最不坚定的时候告诉我,我一定会成为皇帝,即便父皇现在不立我为太子又如何,只是一个虚名而已,我虽没住在宫里,但我已像太子一样有内阁大学士作老师,开设着只有皇上和太子才有资格开设的经筵日讲。是先生鼓励我要坚强,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还有十八岁那年,我生了场大病,恰好碰上了先生来日讲,先生守了我一夜,直到第二日一早,我病情稍有缓解,先生才又赶着去上朝。此后我也大大小小的病过,却再没有一个讲官像先生一般。先生待我虽师犹父,这些年若没有先生,我也不知是否能撑到现在。”
高拱听着听着,竟也忍不住跟着流泪。
二人竟这么不顾君臣身份,哭在了一起,高拱边哭边道:“皇上,都是臣的错,是臣对不住您。”
朱载垕抬起袖子擦了擦泪,想了想,忽然有了个折中的法子,不禁道:“先生的难处我也不是不知,先生气性高,自然不堪受辱。只是先生也要为我想想,你若就这么走了,还有谁能主持大局?朝中那么多人,除了先生我当真不知该信谁。所以先生若执意如此,可先因病回乡暂休,等到事情过了再回来,若是辞官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只能如此了。”
高拱闻言沉默,听了皇上刚才的话。他也已经很清楚,这对皇上而言已是极大的让步。想了想暂离也好,说不定自己真的哪一日想通了又想回来呢?不过他也很清楚,自己今日是下定了决心才来的,所以再回来也几乎没什么可能了。只是皇上如此也是为自己留退路,自己也不便出言回绝,何况见如今这形式,自己若真的要走,那也只能暂且答应了,只要能先离开,到时候回不回来也是自己说了算。想到此,他便道:“臣感念皇上恩德,自当依从。”
朱载垕听他答应了,一时间也有些惊喜,脸上虽还残留着泪痕,但却也掩盖不足喜悦:“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立刻让李芳进来拟旨。”说完他刚要开口叫李芳,却顿时被高拱制止了。
高拱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是做了个抬手抹泪的动作。朱载垕立刻明白了过来,忙抬起袖子将脸上的泪痕擦去,高拱也跟着如此。等到二人都擦完了,确定对方都没留下什么痕迹之后,朱载垕这才开口叫了李芳进来。
李芳进来时也战战兢兢,不敢抬头,也不知刚才高阁老和皇上说了什么。只是担心以高阁老素来直爽的性子,莫不要触怒了皇上才是。至少他刚才出去时,皇上也已因高阁老主动请辞的奏疏而面有怒气。
朱载垕也不和他多话,直接就叫他拿纸笔来拟旨。
李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不知主子让奴婢拟什么旨?”
“朕说你来写。”
“是。”李芳只能应了,依照皇上的吩咐将黄卷和纸笔拿了过来,仔细听着皇上的话,依照着写了下来。不过令他吃惊的是,皇上让他写的竟然是让高阁老暂离回乡养病,还特赐白金、文绮,遣人护送而行。
李芳也不是个笨人,他一写完就知道,皇上如此只是缓兵之计而已。圣旨中虽没明着说,但等高阁老病愈之际,岂不是也要回内阁重新供职吗?李芳虽清楚,却并不多话,只是将写好的圣旨呈给皇上过目,等见皇上点头同意,才将原文又抄录到黄绢上,这时才听皇上道:“不用遣人去宣旨了,就直接交给高先生带回去吧。”
“是。”李芳领命,将手中的奏疏交给了高拱。
高拱接过圣旨,本还想再说什么,但终欲言又止,朝着皇上一拜谢恩,心中却颇有不舍,也不知此一别何时能再见。
朱载垕心里暗叹不断,但想等到事情稍一平息,他就立刻下旨让高先生回来,想来也耽误不了多久。他只能以此安慰自己,才终于舍得让高先生离开。
高拱从内宫中出来,先回了趟内阁。郭朴面上虽态度冷淡,但心里却还是担心着皇上是否会应允。见高拱回来也不急着问,但见他手中握着的黄卷,心知是皇上的圣旨,心里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不禁猜想那圣旨中写得究竟是什么?莫不是皇上真准了?
他越想越不安,眼见着高拱将圣旨递给张居正,他也不急着围过去看,而是坐在原位,观察着那边的一举一动。
高拱倒不瞒着,将皇上的圣旨交给阁臣们一一过目,郭朴最后一个看,看完后却心凉了半截,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皇上同意了,皇上当真是同意了。
他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也没心思再想以后,只是反复质疑着一个问题,皇上为何会突然同意?即便今日高拱已准备好去面圣,但在郭朴心里,却觉得这件事是多半成不了的,他怎么也没料到皇上会真的同意。
高拱见他如此也不禁皱眉,忍不住说了句:“质夫,这也是皇上的意思,你今后也要多保重了。”说完他有意望了张居正一眼:“何况不是也还有太岳吗?我若不在,你有什么也可找太岳帮忙不是吗?”
郭朴不答,高拱虽这么说,可他心里何尝不清楚,以太有如今的处境,恐怕很难这么明着帮自己。只是此刻,他也不愿同高拱再说话,因此就沉默不语。虽然这个结果他心里已有准备,准备着高拱真的会就这么走了,可当真确定他要走的消息,心里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张居正见郭朴脸色不好,也忍不住过来劝慰了几句:“质夫,你也不用担心,肃卿也只是回去养病,等病好了还会再回来。”
郭朴心里苦笑,回来?谈何容易?他也知张居正是在有意宽慰自己,因此也不点破。
李春芳虽未过来,但也留意着听到了张居正的话。心想回来,恐怕是天方夜谭,高拱只要一跨出这京城的门,想再回来恐怕比登天还难。他忍不住瞥了郭朴一眼,见他满面愁容沉默不语,心中不禁冷哼,高肃卿一走,这郭质夫恐怕也独木难支了。当初他如何用计逼走了敏卿,这比帐还没算呢,也是老天有眼,活该他落到如此地步。
高拱见郭朴不说话,心道其实他心里还不是在生着自己的气。自己和他也算是知己好友,眼见着自己就要走了,难不成还和他落下个仇吗?想到此高拱也无奈,虽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却还是忍不住道:“质夫,这是皇上的意思,事情既成定局,你又何必如此呢?”他停顿了一下,但见郭朴还不说话,无奈之下也只能道,“何况太岳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等到这段时日过了,我的病好了,不也一样还能回来吗?”他有意压低了声音,说完又往周围望了一眼,确定没人听到。高拱虽知自己多半是不会回来,但正如宽慰皇上一样,此刻也不得不这么一说来宽慰质夫。
果然一听这话,郭朴的脸色也顿时缓和了许多,只是他心里却依旧复杂,但很快却也终叹了口气,道:“也罢,事情都已经成这样了,我又还能多说什么呢?”
听他的语气是不再生气了,高拱也觉得放心了一些,却听张居正问:“肃卿打算何时离京?”
这个高拱倒还没来得及考虑,想了想,临时收拾了东西也要个三五日吧,再加上一些朝中事务的交接,少说也还得几日,想了想便道:“六日之后吧,皇上还派人护送,他们也说不急,也没催我前行,让我慢慢收拾好东西再说。”
张居正点了点头,心想这多半也是皇上的意思,看来皇上心里对肃卿还是有不舍。想到此,他心里忽然也有几分舍不得,虽然这里人多眼杂,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对高拱说了句:“肃卿你不必担心,好好养病才是,我看得出,皇上心里是舍不得你的。”
高拱笑而不语,他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又与张居正、郭朴说了一会儿的话,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内阁。好在张居正和郭朴都答应十日后再来相送,高拱心想也还有再见他们一面的机会,此刻心里也跟着要好受一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