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虽在府中,但也时刻关注着宫里的动静,原本他与冯保也已预料到事情进展可能会卡在皇上身上,只是当真的出现这情况时,也不由得焦心。
只是皇上执意不肯让高拱离开,谁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徐阶抱病期间,皇上还特地派李芳来探问过几次,每次还带着万邦宁来帮自己诊脉。有万邦宁在,自然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不过从李芳的口气中,徐阶也渐渐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皇上关心自己的病情,但很大程度上也是想着自己回朝,看来如今的局面,皇上也有些应付不过来了。徐阶自然不是傻子,万邦宁也是说好了的,所以他还要继续这么病下去。
原本这件事闹到此众人也是一筹莫展,只能这么各自耗着。只是很快,事情又出现了契机。
南京吏科给事中岑用宾、湖广道御史尹校等以自陈考察拾遗上了道弹劾。其中被弹的有原任都御史万恭、刑部尚书黄光昇、太常寺少卿罗良当等人。所谓拾遗,便是根据官员们的自陈不职而定,若自陈有不尽不实,或没有说到的重大问题,一旦被翻出便叫做拾遗。
只是但凡被拾遗的官员都有欺君之嫌,所以一旦因此被弹劾,便没有不被处置的。
原本拾遗也没什么,只是这次的名单中竟有高拱。
徐阶听到这个消息也吃了一惊,想来拾遗都是针对朝中大臣,无涉及内阁的。而且还是南京的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怎么会忽然拾遗弹劾高拱?徐阶正疑惑呢,冯保便恰好在这时派人给他送来了答案。
原来自胡应嘉离京后,冯保就一直派东厂的人盯着,果然胡应嘉并没有回乡,而是去了南京。那时冯保就怀疑胡应嘉会有什么动作,果然见到他与南京诸多御史言官来往过密,虽不知他们在商量些什么,不过但看今日这事,定是与胡应嘉脱不了干系。
徐阶虽不像冯保这样注意着胡应嘉的动静,但他起初也以为胡应嘉虽离京,但也应该暂时离京不远,定是还注意着朝中的时局,等待着回来,却不想竟去了南京。不过这么算来,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胡应嘉的速度倒是快,看来这件事也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因此他刚一离了北京就立刻朝着南京而去。
徐阶想到此不禁暗叹高拱弄巧成拙,原本胡应嘉弹劾杨博也关系不到他。若不是他记仇,又逞一时之气要处置了胡应嘉,事情未必就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何况杨博的态度。徐阶想到此也不禁摇头叹气,当真是人心难测。
现下就等着看皇上怎么说吧,反正被拾遗弹劾的官员,倒还真没有几个能留下来的。
果然没过多久,冯保又私抄了司礼监的批复送过来,果然不出徐阶所料,皇上说的当真是阁臣无拾遗先例,反倒将岑用宾等人斥责了一番,仍命高拱供职如故。
徐阶见此只一笑,后面的事会如何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果然很快高拱又上了道求退的奏疏,原本皇上会温旨慰留不同意他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这一次,皇上劝慰高拱的同时,却也下旨处置了其他被考察拾遗的人,万恭调边,黄光昇暂留用,罗良当调南京别用。还有其他人,都相应做了处置。
皇上这次处置倒是有轻有重,比如黄光昇就暂时留用。不过徐阶清楚,皇上这么做也是为了高拱,不想落人话柄而已。其中不公,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果然今日,有五六个言官到徐阶府门前求见,大呼朝中奸佞当国,请首辅回朝主持公道。
徐阶闭门不见,谁知他们竟就这么跪在门口,扬言不见着首辅今日就不走了。只是如此一来,徐阶就更不能见了。何况自己这里的事,皇上未必就不知道。若自己真的见了他们,岂不是伙同万邦宁欺君吗?只是这帮言官们不走就这么跪在自己府门前也不是办法,徐阶不能有所作为,只能让管家带着人去劝,还不能以自己的名义。
只是这些言官似乎打定了决定,直到天黑也不肯离开。
徐阶又急又气,心想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想着来逼自己。不过现下他不好出面,只能派人偷偷从后门出去,去给冯保传信了。
其实他也清楚冯保此刻也不便做什么,他之所以告诉冯保,也是想确定让皇上知道此事。徐阶也已下定了主意,又派人去找了李春芳,以自己在病中为由,请他代自己写道引疾乞归的折子,明日就递上去。
言官们当真在他府门前跪了一夜,倒是忙坏了管家也跟着一夜没睡,生怕府门前出了什么岔子。不过徐阶却始终没露面,直到第二日不得不到职,他们才不得已离开。
第二日皇上的批复也下来了,还是由内阁送到他府中,写的是;“辅弼元臣,德望隆重,朕方虚怀,委托赞理化机,岂可以微疾輙求引退?宜即出供职以副眷倚,不必再辞。”
徐阶看后却沉默,这批复与皇上回复高拱的话后半段大致无意。皇上定不会以为他知道,只是究竟是有意还是敷衍,一时间他也说不清楚。原本也想将此抄录一份给冯保看,但想如今他的消息可比自己灵通,宫中的事冯保必然比自己知道的要快。想到此,徐阶也只能继续在府中等消息。
好在言官没有再来,不知是因为跪了一夜无果,还是因为自己请辞的奏疏。不过无论如何,只要他们不再来就好,否则即便自己病愈回朝,这件事也终究会成为个话柄。
又过了几日,南京广东道御史李复聘等又上疏弹劾高拱奸恶五事,请皇上罢之。这些人的奏疏倒是一并到京,和前次拾遗弹劾一样,这么看来想来也是胡应嘉和南京的那些人商量好的。
只是皇上以其言不实切,反将李复聘等人责骂了一顿,便令高拱安心供职。皇上此举令朝中诸臣唏嘘不已,但如此庇护,再加上高拱在朝中得罪的人也不少,反倒令朝臣们更不满高拱。
高拱如何不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早已出乎他所料。此刻他只是心惊不已,皇上每为他说一句话,每护着他一次,却只会更加重他的不安而已。皇上明面上是在护着他,可哪里知道,这么做只会激怒别人,反而让他置于矛盾之上。而高拱为今之计只有再乞休,但皇上还是不同意,批复道:“朕素知卿,岂宜再三求退?宜即出以副眷怀。”
皇上如此说,高拱更是无奈。
郭朴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其实原本这件事,皇上只要下旨微微处置了肃卿,哪怕是罚俸或责令他闭门思过,也好平息了言官的怒气。
原本有首辅在他们也闹不出什么,只是现在首辅也有意避祸,倒是让事情更难办了。郭朴也不是没建议过高拱,以他和皇上的关系,何不直接同皇上明说,请皇上下旨轻罚,也好先平息了众怒。
只是皇上执意不肯责罚,倒是让郭朴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法子,只能让肃卿先忍着,任凭其他人怎么说,他一句话也不要回驳便是。那些人如今正愁没有把柄,肃卿若说一句偏激的话,便会立刻被他们抓着手里,咬住不放。
唇亡齿寒,他与高拱一并,今后若没了高拱,恐怕所有的矛头又要指到他身上了。郭朴越想越急,却苦于现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是劝高拱先稳住,静观其变。
不过高拱几次请辞下来,皇上虽不允,但郭朴也看出,他倒当真被这件事弄得心有退意,而这才是郭朴最担心的事。
言官中向来不乏胆大的人,即便皇上慰留高拱之意已十分明确,但很快工科给事中李贞元又上了道弹劾高拱的奏疏。皇上依旧下旨斥责,并令高拱安心供职。只是高拱却再以不自安力请去位,皇上却道:“朕屡旨留卿,特出眷知,宜以君命为重,人言不必介意。”
皇上态度如此,三番四次挽留,责令上疏弹劾自己之人,高拱心里又如何能不感动。只是感动之余也不免担忧,反复思索了两日,忍不住又再上了道奏疏,皇上依旧还是慰留不允。
如此一来高拱也明白了,这次皇上心里是下定了决心,只是若不是被朝中这么多人非议,他又何尝想离去?
高拱想了很久,虽然天色也不早了,但却还是找人请来了郭朴到府中商量。
郭朴很快就来了,他知高拱这个时候找他,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所以一来便有些紧张,高拱虽命人给他备了茶,但他却一口也不喝,等到下人都退下了,才立刻开口问:“肃卿这个时候找我,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高拱见他神色紧张,却忽然一叹:“你看你,如今都已是草木皆兵。”
郭朴沉默一下,重新在凳子上坐好:“其实我也无碍,关键还是你。不过现在可以放心,依皇上的态度是坚决不肯让你走的。”
“可是质夫你也清楚,如今这个时候我非走不可。”
郭朴听他心有退意,忙道:“不,那倒不必。只要皇上对你小施处置,想来也能平息了言官们的怒气。”
“怒气。”高拱一声冷笑,“他们怒什么?我是烧了他们的房子还是罢了他们的官?”高拱忽一拍案:“皇上若处置了我,岂不是让我向他们认错?岂不是逼着我承认他们那些诬陷都是真的吗?”
“肃卿,你太偏激,皇上哪里是这个意思。何况请辞还不是认罚,原先你如此我也不阻拦,一则是试探皇上的态度,二则也是.......”
“如何能一样?”高拱忽然打断了他,“请辞是自请,未必认罚,只是不屑与他们争辩而已。”
郭朴闻言沉默了一下,再开口已小心试探:“肃卿,你今日是怎么了?”前几日高拱还赞同他的说法,也想请皇上处置,怎么今日忽然就改变了态度。他今日这么晚让人来找自己本就反常,想到此,郭朴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来。
高拱也沉默了一下,似有些犹豫,过了片刻才道:“其实我前次上疏请辞,并非是为了试探,而是真的想去。”
郭朴一惊:“肃卿,你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吗?”
然而望着他,正色道:“我既能开口同你说这话,就已是想好了的。”
郭朴急了:“肃卿,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未必也要坐以待毙,一切都还可以商量。”他心里清楚,高拱如何能去?若高拱真的走了,恐怕自己也独木难支,因此即便现在没有办法也要不得不想出办法来。
然而高拱却摇头:“质夫,我知你是为我着想,只是我如今去意已决,你也不用再为我徒劳了。”
“为什么?只是为了赌这一口气?值得吗?你正德十二年中的进士,算来到现在,整整五十年。眼见着坐上了如今的位置,离首辅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而你却要在这个时候走,就为了这些空穴来风的流言,值得吗?”
“事关气节,诸事可抛。”
“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时又有什么大不了?留得青山在,将来终有讨回来的时候。”
“君子岂可受此大辱?”高拱皱眉,心知与他再这么多辩下去无益,便道,“这件事我心意已决,今日找你来只是想同你先说一声。”
郭朴听这话心里有气,他找自己来,竟连商量都不是,一时没忍住就脱口而出:“高肃卿,你这分明就是逃避,你就是怕了那帮言官,才躲起来不敢露面。”
“谁怕了?“高拱看了他一眼,“你别想激我。”
郭朴知被道破,再说下去也无益了,索性道:“好,我也不怕给你说句实话。你就这么走了,可有想过别人?可有想过……我怎么办?”这话本有些难以启齿,若不是被逼到这个份上,郭朴也不会就这么说出来。
高拱沉默了一下,道:“所以今日我才提早告诉你,好让你有个准备。”
“准备?”郭朴冷笑,已是强压着心里的火气,指着他道,“高肃卿啊高肃卿,你让我准备?那你教教我,这种事情我该如何准备?”一步上前拉住高拱的手臂,“你别忘了,当初是你要我相助,如今你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让我怎么办?”他又急又气。
高拱本心中有愧,听了这话就更过意不去,只是这却依旧没有动摇他要离开的决心。只是他实在是想不出理由来回驳郭朴的话,只好道:“你毕竟也是阁臣,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你都被他们逼得不得不致仕,这样的话你扪心自问,你自己信吗?”
高拱沉默,他知这件事是自己理亏,也不知该如何辩驳,顿时竟有些恼羞成怒:“就当我对不住你,反正我意已决,谁说都没有用。”
郭朴一声冷笑:“你以为想走这么容易,你几次上疏乞休,皇上都不厌其烦的慰留,你以为皇上会真的让你走?”
高拱眉头一皱,却是道:“我自有办法。”
“你当真想清楚了?”
高拱果断点头:“想清楚了。”
郭朴的脸上有冷漠,他注视着高拱,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这笑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
高拱见他如此也不禁皱眉:“质夫,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呢?”
郭朴不笑了,看着他,眼中有一丝绝望。他忽然退后两步,朝着高拱一拜:“那么就祝高阁老能得偿所愿,说服皇上。”
“质夫......”高拱还想上前解释,然而郭朴却又后退了几步。
高拱被迫停下了脚步,无奈道:“我知道你在怪我,可这件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既决要去,又何必找这种说辞呢?”郭朴语气依旧冷漠,“既然如此,你我也算是在这里拜别了。”说完转身要走。
“质夫。”高拱叫住了他,忽然间心有不忍,“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郭朴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既然已决定要走,又何必还管我今后呢?”说完又迈开了脚步,任凭高拱在后面连叫了他两声也不回头。
郭朴面上虽平静,但心中有气是真的。
一路上坐在轿子里,双手都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但很快却又松开,竟无奈一叹。他不禁掀开轿帘,让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心中的怒气也跟着平息了几分。望着窗外暮色的萧肃,今晚空中无月,只有一片片阴沉的乌云,其中有一片透着光亮,显然是遮住了明月。
看到此场景,郭朴的情绪不禁又低沉了几分。只觉心中有不吐不快的烦闷,忽然叫了声“停”,等轿子落下轿夫询问,他却还犹豫不决,过了片刻才做了决定,终道:“去明月楼。”
“可是老爷.......”
“少废话,按我说的去。”
轿夫听出老爷语气中的怒气,想到老爷刚才从高阁老府中出来时的脸色,也顿时不敢再多话了,抬着轿子便朝着明月楼方向而去。
第二日,高拱一早便到了内阁。他到时郭朴也已经来了,高拱见郭朴神色如常,但想起昨晚的事,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上前去问候了一句:“质夫昨晚可安睡?”
郭朴语气平静:“我无事。”仿佛昨晚从不曾与高拱争执过一般,不过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高拱手中的奏疏上,不看也已猜到了内容,于是便多问了一句,“肃卿今日是要亲自呈递吗?”
高拱点点头,也不瞒他:“不错,我马上就要入内宫见皇上。”
郭朴沉默了一下,想了想也没什么好说了,便也不耽搁他,让他先去。
高拱走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不自在,昨日郭朴可是坚决反对自己请辞的。昨晚他还那般动怒,怎么今日就平静至此,跟没事儿一样。
其实高拱不知,郭朴昨晚去明月楼虽去得突然,但却也见着了月娘。郭朴已经很长一段时日不曾去了,他这么突然来韩月娘也吃了一惊,但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欢喜。但见他满面愁容,忍不住听他一述苦闷。
郭朴虽没隐瞒但倒也谨慎,只说了高拱执意辞官,对前因后果却是一字不提。
韩月娘虽不知朝中的事,但想郭大人与高阁老交情深厚,想来也是因为不舍的缘故。于是就忍不住劝了他几句,人各有志,何况今后也不是见不着了。
郭朴本也只是想和月娘说说话,现在听他劝起自己来倒句句有理,竟也让他当真受用,对高拱顿时也释然了许多。想到此事自己的确强留不得,何况还有皇上那一关,高拱是否真的能说动皇上也不一定,一切但看天意。正因如此,今日再见高拱他才会如此平静,只是此事能不能成,那就要等高拱见了皇上以后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也只有看天意了。
高拱去求见,皇上自是很快应允,还让李芳亲自出来相迎。
这里是徐阶一不在,朝中的事处理起来也十分麻烦,可他已连着派人去了几次,徐阶的病竟连一点起色都没有。
万邦宁已有诊断是假不得的,徐阶当真是重病,自己也不能派人去府中把他强行提出来当职,这样不知自己要如何遭人非议,说是不体恤臣子。所以如今高先生这事儿,是断然指望不上徐阶了。
其实这几日,他虽在帮高先生挡着弹劾,但那些大臣们关于高先生的弹劾却仍接连不断。朱载垕虽不动声色,但却也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不妙。高先生这时求见也刚好,自己也正好能同他商量商量。
高拱进了乾清宫,见着皇上先行行礼,还不等皇上再开口,便立刻将手中的奏疏递了上去。随后一句话也不说,静静的退回了原地站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