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直说便是。”有皇上在,陈洪也大着胆子,“冯公公近日可掉了什么东西?譬如一块内官监的牙牌。”
他说完抬头望向皇上,皇上又转头望向李芳。李芳忙将御案上的那块牙牌拿了过去,也不递给冯保,只用右手捧着让冯保看。
冯保一看便知是自己的那块,心想果然是被陈洪给拿了。
不过他却不动声色,又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对陈洪道:“这牙牌并非是我的,陈公公何来掉了一说?”
“你还不承认?这个明明是从......”陈洪一时语塞,总不能这么大庭广众的说自己进了冯保的屋拿了这东西。其实那日他也是恰好路过,但见房门没锁上,就忍不住推门进去看看,却不曾想在桌子上发现了这块牙牌,而且还不是冯保的。宫中内监的牙牌都有定制,这块牌子上的名字显然不是冯保,陈洪私下里去内官监打听过,内官监里的确有这么个人,可却并没听闻他牙牌不见了的消息。
陈洪也没有多闻,不想就此打草惊蛇,因为事情已再明白不过了,自己手中的这块牌子定是冯保让人伪造的。伪造宫中内监牙牌,那可是死罪,陈洪正愁没机会拉下冯保,眼见着机会就来了。
不过陈洪也不是个轻举妄动之人,即便要揭发冯保,也要找一个恰当的时候。恰好昨晚冯保留宿在东厂,陈洪便知是自己的机会来了,因此今日起了个大早,等皇上起来便立刻来禀报此事。
原本按规矩,这件事也该让李芳先知道。只是他知李芳的脾气,是断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而生气的,所以也没在意,直接来向皇上禀报了此事。
朱载垕闻言也诧异,却也不明白冯保为何要这么做。他若要出宫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便不能随便用内使的银牌,可光凭他自己的牙牌,想必也没人敢拦着。既然如此,他又何须做出伪造内监牙牌这样多此一举的事呢?朱载垕心想,或许这其中有什么隐衷。只是若这件事是真的,那还当真有些不好收场。
朱载垕想到此,便有些为难了,陈洪却极力要求彻查此事。朱载垕无奈,也只能先让李芳过来。李芳来后,朱载垕又让陈洪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同李芳说了一遍,然后问李芳冯保在哪儿?
李芳犹豫了很久,冯保昨夜虽是在东厂,但想来这个时候也应该回来了。李芳不便开口,昨晚的事还是让冯保自己回来和皇上解释,所以李芳回答:“奴婢也不知他现在在何处,只是皇上若要找,奴婢便立刻去寻他来面圣。”
朱载垕点了点头。
李芳刚要退下,陈洪却忽然请了,要和李芳一起去。
还不等李芳说话,朱载垕便点头同意了。这在他眼里,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却不曾想,自己的这一举动倒让李芳心里十分为难。
李芳就是再笨,也知陈洪和冯保之间的暗斗。原本他心里对冯保的好感更多,加上上次礼部的事,皇上虽没把他给说出来,但毕竟是他食言,本答应冯保不告诉皇上,最后却还是说了,还险些害得冯保见罪于皇上。这些冯保虽不知,但他心里的愧疚却不减,今日陈洪不知从哪儿弄来块牌子想大做文章,他此刻去找冯保,见着还能提醒几句,若是陈洪跟着去了,他倒当真什么话也不方便说了。于是也只能和陈洪一去先去了司礼监时,陈洪便要去冯保的住处寻。
李芳本想着冯保多半是没回来,所以便想和陈洪先分道扬镳,让陈洪去冯保的住处看看,自己再安排人手去别的地方找找。实际上是想等陈洪走了,再好吩咐人去东厂给冯保传信。
只是陈洪才刚一出去没多久,估摸着刚到门口,他的喊声便传了进来。李芳忙带着人出去看,便见着冯保和陈洪在司礼监大门前的空地上扭打成一团。李芳吓了一跳,这还了得,忙让人分开。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
此刻陈洪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理由,索性编了个谎:“这是前几日我见冯公公掉下的。”
“你既说是捡的,那请问又是在何时何地?”
这几日冯保在宫里的行程他是十分清楚的,因此便随意挑了个时间地点,心想冯保当真去过这几个地方,即便想抵赖也赖不掉。
冯保听了他的话却神色自若,如实道:“陈公公说的地方我倒当真去过,只是却没见着陈公公。”
“这事可由不得你抵赖,这东西可是你的。”陈洪说完也不再同他多讲,而是转而对皇上道,“还请皇上圣裁。”
朱载垕看在眼里,一时也无法定夺。这东西是否真的是冯保的还不确定,更不用说罚与不罚了。他心里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所以犹豫了一下,对陈洪道:“你们二人都是片面之词,可还有别的证据。”
冯保见陈洪正要开口,忙抢先道:“皇上,奴婢有一事要禀明。”他知陈洪今日既来,就一定会有十足的准备,自然也可能会伪造别的证据。与其等他说了自己再来辩驳,倒不如先发制人。
陈洪也不知他要说什么,见皇上也点头让他说,于是就没有插话。
冯保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刚才说的是实话,这块牙牌并非是奴婢的,只是却的确曾在奴婢手里。奴婢也是偶然拾得,只是因为事忙而一直没空归还。”他瞥了陈洪一眼,意味深长道:“只是奴婢也不明白,这块牙牌怎么会又到了陈公公手中。原本奴婢是放在屋子里的,这几日本也想归还,却因忽然寻不得了,还觉得纳闷。”
陈洪闻言忙分辨:“皇上,切不可听信他一面之词。奴婢也不敢随便冤枉人,牙牌都是特制的,上面不光有职位还有姓名。奴婢在来禀报给皇上之前,也曾事先去内官监打探过,的确有牌子上写的这个人,只是他的牌子却并没有丢。如此便可见是冯保私自伪造内监牙牌,并非是捡的这样的托词。皇上若不信,可召内官监掌印来一问便可。”
朱载垕听他这么说,却也不急着传召,而是先问李芳:“你可知情?”
李芳如实回答:“事出突然,奴婢也不清楚真假。”
朱载垕又沉默了一下,始终还是没有决定究竟让不让人去传。但想陈洪既这么说了,又让自己传召,想来这件事不会有假,自己召不召恐怕都一样。他望向冯保,见他一脸淡然,不禁问:“你可有什么要说?”
谁知冯保却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和陈公公在司礼监公事这么久,自然相信陈公公不会欺瞒皇上,所以奴婢相信陈公公刚才的话。只是这牙牌的确是奴婢捡的,至于为何会像陈公公说的那样,奴婢也不知情。”为今之计,也只有咬定不知情,才可能说得通了。
冯保并不急,因为他很清楚,再过不了多久,言官们弹劾高拱的奏疏就会送上,到时候皇上恐怕也没心思在意这细枝末节的事。高拱倒台,陈洪也得意不了多久,所以自己只要拖得过一时,相信他们就兴不起什么风浪来。
只是陈洪如何肯这么轻易放过他,还不等皇上开口,忙又道:“皇上明鉴,冯公公这样的说法毫无证据,未免太空口无凭了。若真是冤枉,只要冯公公能拿出证据来,奴婢甘愿受罚。”
朱载垕顿时为难了,陈洪态度坚决,冯保却真拿不出什么证据,自己倒当真不好处置。他不禁转头问李芳:“你是司礼监的掌印,这件事你怎么看?”
李芳更是拿不定主意,只是皇上问了也不能不回,想了想道:“奴婢觉得,这件事事实如何暂且不明,所以一时倒也无法抉择。”
“皇上,奴婢也有人证,可证明这牙牌的确是冯保有意伪造的,请皇上传司礼监秉笔万......”他刚一说到这里,殿外忽然有人进来通传,陈洪也只好先停了下来。
原来是李贵妃在外面求见。
冯保略微松了口气,心想这李贵妃倒当真来得是时候,不然陈洪有备而来,恐怕真的会被他弄成个证据确凿。如此一来,也好给自己一点时间缓缓,以便好好想个法子应对。
朱载垕也和冯保一样,觉得贵妃来得恰是时候,便忙召见。
陈洪也只能先缓缓,将要说的话先压着。
冯保倒没怎么留心贵妃来所谓何事,只是一心想着陈洪这一关要怎么说得过去,因此贵妃进来也没怎么留意,只是低着头想着对策。他和陈洪本就一并跪在地上,现下也不用再朝着贵妃跪拜行礼,就这么跪着即可。
李贵妃也是照规矩先向皇上行礼,李贵妃的声音冯保是再熟悉不过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却也听到了阿绣拜见皇上的声音。
这么一来冯保就不禁诧异了,阿绣虽是李贵妃身边的宫女,但通常都是在乾清宫外等着,很少会陪着贵妃进来。他不敢擅自抬头,只能用目光瞥着一旁,果然见贵妃不是一个人进来的。
皇上亲自过来扶李贵妃起来:“你怎么来了?”
“妾身有话和皇上说。”
朱载垕瞥了跪在地上的陈洪和冯保一眼,还有同样跪在一旁的阿绣。朱载垕先是让阿绣起来,再对冯保和陈洪说:“你们先在外面等着,朕有话和贵妃说。”
陈洪不开口,显然是有些不情愿了。他也很清楚,恐怕这么一打断,这件事要成就难了。然而却听冯保立刻答应了声“是”,便要起身退出去。自己也只能跟着应了声“是”,有些不情愿的缓缓起身。
冯保心想正好,皇上和贵妃的话恐怕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了,说不定一会儿还不等皇上再见他们,言官的弹劾就送进宫了。
然而他刚一站起来,陈洪正起到一半,却忽然听李贵妃道:“不必了,妾身来正是为了冯公公的事,还请皇上不要叫他们出去。”
冯保有些不明白了,自己的事?自己可不记得今日和李贵妃有什么事。
朱载垕听她这么说,虽有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让李芳搬来张凳子,自己回御案旁坐下,见李贵妃也做好了,这才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
李彩凤并不急着先说话,目光落在李芳手中,看到了那块内官监的牙牌。如今她也识得些简单的字,比如这牙牌正面“内官监”的“内”字。何况这牌子经过她手,她也再熟悉不过了。但却还是抬手指了指李芳手中的牌子,对皇上道:“皇上,妾身可看看这块牌子吗?”
朱载垕虽不明白她为何要看,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芳看到皇上脸色,忙双手将牙牌递给贵妃。
李彩凤接过,果然就是那日冯保给自己的那块,正面是“内官监”,背面是写着姓名身份的小字。那日她不识得这正面的三个字,还闹了笑话,因此对这块牌子映像很深。看来事情果然和阿绣说得一样,她想到这里,又将牙牌重新交还给李芳,心里也顿时有底了,问皇上:“妾身多嘴一句,敢问皇上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事儿让她知道也无妨,朱载垕看了李芳一眼。
李芳会意,点了下头,忙将事情的经过同贵妃说了一遍。
李彩凤听闻此事神色微变,却还是耐着性子等着李芳说完了才立刻起身,朝着皇上重新跪下,道:“皇上,这件事不能怪冯公公,都是妾身不好。”
见主子跪下,阿绣也跟着跪了下来。
冯保心知李贵妃是认得这块牙牌的,原本有李贵妃帮他说话,他若想脱罪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李贵妃毕竟是长哥的生母,陈洪或多或少也会给她几分面子,自然也不会反驳她的话。只是如今李贵妃这么贸然开口,冯保非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更为她担心起来。心里不禁责怪,她没当上皇后,如今若这么贸然帮自己说话,保不准会得罪高拱。
自己倒无妨,有徐阶护着,可是她一个妇人,如何能参与到这朝政的争端之中呢?想到此冯保忙道:“皇上,贵妃感念奴婢伺候长哥辛劳,因此才想帮着奴婢说话。还请皇上明鉴,此事与贵妃无关,都是奴婢和陈公公之间的误会。”
然而李彩凤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更急了:“皇上,妾身如何敢欺瞒?还不是前次......”停顿了一下,声音顿时低了一些:“皇上忘了,上次妾身。”她话只到此,说得隐晦,但心知皇上定会明白。
果然朱载垕闻言诧异,很快明白了过来,望向冯保:“当真?这块牌子是那次?”
既然贵妃都已经把话说了,冯保直起身子点头:“奴婢知罪。”说完顿时又叩下。
然而他话音一落,李彩凤却忙开口为他解释:“怪不得他,皇上,都是妾身的嘱咐,他才不敢乱说的。都是妾身不好,后来也没寻着时日将此事告诉皇上。不过妾身以为皇上是知道的,这件事旁人如何能知晓?”
陈洪在一旁听得莫名,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李贵妃是在极力为冯保开脱。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得不说话了:“娘娘何必这么急着为冯公公开脱,皇上英明,自然明白,娘娘是长哥的生母,又何必要亲自涉嫌呢?何况奴婢也不是冤枉冯公公,奴婢有人证物证,皇上若要知道,随时都可以传召。”
“人证物证?”李彩凤望向他,顿时说话也不客气了,“那敢问陈公公一句,陈公公这么说,是不相信我刚才的话,觉得我是在为一个奴婢而欺瞒皇上了?”
“奴婢不敢。”
“你既不敢刚才又为何要那么说?”
“奴婢......”陈洪一时语塞,但听贵妃的语气,是真的怒了,心里不免有几分顾忌。
朱载垕见此,也知这件事不能这么闹下去,出言劝解:“好了,你又何须和奴婢计较,何况也怪不得陈洪,他也不知情。”
皇上开口,李彩凤也不再同陈洪多言,只是问皇上:“那么皇上呢?旁人不知情倒无妨,可皇上是知道的,妾身真心在意的是皇上是否信得过妾身。”她说到最后,眼中有委屈,就这么望着皇上。
朱载垕见她神色,也不禁心软,柔声道:“朕如何会不信你。”望向陈洪:“既然贵妃都说了,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陈洪心有不甘,咬了咬牙,终道:“主子和娘娘发话,奴婢自然不敢不听。只是奴婢还请娘娘能给奴婢一个明白,为何冯公公会有这内官监的牙牌?”
李彩凤闻言气自不打一处来,心想皇上都发话了,这个奴婢还穷追猛打。只是上次的事又不便说,自己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理由,一时间左右为难。然而就在她还没想出办法的时候,忽然阿绣又跪了下来:“皇上恕罪。”
众人的目光顿时又落在了阿绣身上。
阿绣忙又道:“其实这件事都是因奴婢而起,主子也是为了护着奴婢。”
朱载垕虽不明白她为何会开口,但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她的说法:“何出此言?”
“这块牌子其实是奴婢捡的,只是奴婢和宫里的内监不熟,因此才想让冯公公帮着还回去。只是不曾想竟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所以是奴婢求着娘娘带奴婢来将事情解释清楚。”
然而陈洪却道:“姑娘说是你捡的就是你捡的?口说无凭。”
“我自然有凭证,可证明这牙牌和他无关。”阿绣停顿了一下,又对皇上贵妃道,“奴婢托冯公公将这牙牌还回去时,不慎将自己的腰牌掉在了冯公公那里,也是冯公公后来告诉奴婢的,原本今日奴婢也想着去拿的,只是去了却不想竟听到此事,因此才忙去向娘娘求情。”她瞥了冯保一眼,“皇上若不信,可搜一搜,想来冯公公知今日要还奴婢,也定是带在身上的。”
冯保刚才开始就觉得有些疑惑不解,听阿绣的话,似乎来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只是她是如何知道的呢?还有,自己的确是捡到了她的腰牌,只是她没道理会先知道此事,当真让人费解。
只是冯保没有多想,他见皇上点头,看样子是同意了。阿绣的腰牌他刚才的确是随手带在身上,便不等李芳过来就自行拿了出来。
李芳接过,双手呈递给皇上,皇上看完拿给他,他又递给贵妃。贵妃同样看完,最后他才递给陈洪和阿绣。
陈洪看完脸色一沉,阿绣最后一个看,看完了忙道:“皇上也看到了,的确是奴婢的腰牌,说明奴婢所言不虚。”
朱载垕点了点头,心想阿绣拦下来了也好,总比说出事实的好。李彩凤也同样这么想,阿绣虽然做事有些莽撞,但这次倒当真是帮了她和皇上一个大忙。
冯保心中却有无奈,除了疑惑不解外,也觉得她这么做实在冲动。贵妃是主子,即便和陈洪、高拱为敌,他们二人也不会做得太过。
只是阿绣只是一个奴婢,恐怕今后在宫里......他想了想,也只能自己今后能护就护了,她这么开口虽是为了贵妃,但也算是帮了自己。
朱载垕开口,对陈洪道:“这下子事情都清楚了吧,只是误会而已。”他拿起御案上内官监的那块牙牌:“事情既由此起,那这块牌子也留不得了。”说完递给李芳,李芳双手接过,紧紧握在手里,听皇上刚才的意思,是要将这牌子毁了。
皇上既开口陈洪也不得不听了,何况现在冯保有人证,自己也占不得一点好处。他不禁用目光瞥向跪在身旁阿绣,贵妃就算了,这个丫头才进宫多久,也帮着冯保说话。既然如此,也要给她一个教训。于是他先忍辱向冯保赔罪,接着又向皇上贵妃谢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