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点点头,目光中有赞许:“看来此人不光见识过人,还胆识过人,的确是可塑人才。”
“我也这么认识,所以邀他一同畅饮。别看我们俩年纪相差不少,但却是一见如故。别看他年纪不大,但学识并不亚于我。”
徐阶闻言诧异,忙道:“那这么说他是进士之才?可准备赶考?”
张居正摇了摇头:“别说是进士,恐怕位居榜首也不是问题。”张居正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可惜,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朝廷上。”
徐阶也觉惋惜,即便是自己和张居正,当年入仕时也没考得这进士榜首。如此人才,实在是可惜,徐阶心有不甘,又问:“你有问他家住何处?”
张居正回答:“就在长洲县中,只是他怎么也不肯说,就连苗敏学也不肯告诉我,说是为了报答那少年相助之恩,才帮他隐瞒。我虽觉可惜,但人各有志,也不能勉强。可就在我甚是无奈之际,那少年却留给我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我们定会在京城再见。只是却没说是什么时候,也没说在这里,就这样骑着那头白牛走了。”
徐阶连声称奇:“他既如此说,想必是料到你会回来。只是他既心不在朝廷,为何会来京城?又为何会预料到会与你在此相遇?”
张居正摇头:“这我也不知,一切只能等再见之时才能分晓。”然而他很快又接着说道:“不过也正是因为那件事,让我幡然悔悟。为何为官?不过是想为百姓做点事,然而博得一个为后世传颂的好名声。可我竟为这么点事赌气离开,已然忘了自己昔年的志向,这么做实在不该。”
徐阶微笑着点了点头:“不错。‘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那三年我一直没忘这两句,总想着想办法让你再回来。忍一时有什么大不了,即便是输了也是输一时,总好过就此放弃。还好你能想明白,否则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劝你才对。”
张居正也笑:“恩师苦心,我现在可明白的一清二楚。只怪自己当年年少无知,若真像我这般意气用事,恐怕是除不了这严嵩了。”
“好了,事情也过去了。如今对我而言,当务之急可是想办法对付高拱。”
听到这句话,张居正又不禁皱眉。自己究竟该如何,才能平息这场纷争?这些年他始终尽力维系着高拱与恩师间的关系,但如今看来恐怕一场争端是在所难免了。张居正正思索着,谁知这时徐阶忽然开口问道:“还有一事,高拱怎么知道今日早朝皇上不来是因为病了?这件事你可知原委?”
张居正沉默了一下,却很快摇头回答:“我不知。”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想来高拱在宫中有什么耳目。”
徐阶也觉他说的有理,点了点头,然而没过多久徐阶又忽然问道:“你说这个耳目会不会是冯保?”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但想恩师这么认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于是道:“或许,学生也不清楚。”
徐阶若有所思:“若不是背后有人支持,冯保一个小小内侍如何敢拦我请旨?看来这多半是了。”徐阶暗觉得不妙:“不行,高拱既已串通了内侍,已然占了优势,看来我唯有先发制人,才能立于不败。”
张居正闻言紧张,忍不住又问:“恩师想做什么?”
然而这次徐阶却不告诉他,直接道:“你别多问,不关你的事。你先回去吧,安安生生的待在你府里就好。”
张居正在心底暗叹,这么一来自己还如何能安生?不过恩师话已至此,自己也不便多问,于是朝着徐阶一拜,便要告辞。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上告别的话,便见有下人匆忙闯了进来,也不顾主人正在会客。
徐阶当即斥责:“怎么回事?没看见我在会客吗?”
那下人立刻跪地,气喘连连,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见状道:“恩师息怒,看他的样子,或许真有什么事。”
徐阶瞥了那下人一眼,道:“看在太岳的份上我现在就不责罚你,不过你若说不出个大事来,休怪我翻脸不认人。此番若传出去,岂不说我府中人都没了规矩。”
那下人待气息缓和下来,立刻道:“小人知错,实在是有大事,胡大人亲自来给老爷传信,说皇上下旨召裕王进宫了。”
张居正与徐阶面面相觑,很快徐阶挥手,让下人先退下,这才对张居正道:“怎么会这样?”
张居正摇了摇头,他如何会知道。
“难道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徐阶忧虑不已,张居正见状宽慰,“恩师不必多虑,或许是皇上见了世子,一时心软也说不定。毕竟天下祖父,有谁不疼爱孙儿的。”
“但愿如此。”徐阶话虽如此,但脸上仍有忧色。他很快想起什么,忙叫“来人”,门外立刻有人进来,徐阶还不等他们行礼,忙道:“胡......”他停顿了一下,很快改口,“胡大人还在吗?”
那下人回答:“已被安排在客房等候。”
徐阶点了点头,转而对张居正道:“太岳,你先回去吧,我也要好好想想。”
张居正点了点头,朝徐阶一拜,接着便告退。他隐约猜到这个胡大人是谁,只是恩师既有意隐瞒,自己也不便当面揭穿。想起恩师和高拱,张居正又不禁叹息连连,看来而今最好的办法,当真是回去闭门不出了。
张居正本想先回府,但忽然想起内阁还有拟了一半的折子没有拟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现在去内阁处理完比较妥当。张居正让轿夫换了方向,这个时候时辰也不早了,内阁中除了执勤恐怕也没什么人。内阁在宫城的东角门内,也就是皇极门内,文渊阁以北。皇城中只能步行,因为要进宫城,张居正也不便让人跟着,只让轿辇在皇城门前等候。
雪还在下,张居正撑着伞,独自一人向午门走去。途径裕王府时,却看见府门前有三个人,其中一人跪在雪地里,另外两个人站在他身后。王府大门敞开一个两人宽的口子,三人都面朝府内。
张居正起初以为是王府的下人,做错了事被裕王责罚。但走进一看却发现三人都穿着宫装,显然不是王府中人。再仔细一看,却惊讶的发现那个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冯保。
张居正一时间停下脚步,注视着跪在雪地里的人,再次确定他就是冯保。张居正想起方才在徐阶府中听到的话,皇上召裕王入宫,那么冯保就是被派来传旨的吧。只是他怎么会跪在这里?张居正很清楚裕王的性子,小心谨慎,断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罚他,倘若这件事传到皇上耳中,保不准会多想。裕王不会冒这个险,那么又会是谁?
张居正先想到了高拱,若真是他,那自己是断断不能插手的。只是现在雪还在下,他见冯保身上已盖满了雪,即便没几分交情但仍心有不忍,一时间陷入了两难。
张居正走了几步,渐渐向他们靠近,站着的两个内侍还侧目,看了他一眼。冯保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冰雕一样。
张居正又走了几步,眼见着就要离开。然而他却忽然停了下来,终究心有不忍。他轻叹一声,转身招了招手,其中一个内侍看见,便立刻小跑着过来。
那内侍虽没见过此人,但见他衣服上的补子,也知是朝中的大官,说话也是恭恭敬敬的。那跑来的内侍一到张居正面前,便行了拜礼,道:“大人有何吩咐?”他说话声音不大,还有些哆嗦,看来也是被冻得。
张居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伞递给他,接着又指了指冯保。那内侍向来会看人眼色,顿时明白过来,感动的一下子跪在地上,朝着张居正磕了三个头:“谢大人,谢大人。”
张居正却不说话,从那内侍跪地开始便转身,自顾自的走了。
张居正很快到内阁,紧赶着将剩下的折子拟票完了,这才觉得放心。眼见着天色有些灰暗,想到雪天夜路难行,便赶忙离了宫回府。回去时管家张平已准备好热酒,屋中也放着三四个烧得正旺的炭盆。
张居正并不急着休息,而是立刻写了一封书信,吩咐张平马上送到礼部尚书李春芳的府中,还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他。张平连忙接过应了声“是”,便要按老爷的吩咐去做。张居正取下牙牌,刚想交给他忽然又缩回了手:“算了,想来近日皇上也不会上朝,门籍就不用去注了,只要让部堂大人知道就好。你是我府的管家,有你在部堂大人定不会怀疑。”
张平倒也谨慎,听了他的话又忍不住再多问了一句::“若是李大人问起老爷的病,我又该如何回答?”
张居正道:“你只需告诉他八个字:‘身不由己,左右难全。’,到时部堂大人自会明白。还有这几日我不见客,若有人来了就说我病了。”
“是。”张平没有追问,官场上的事老爷比他更清楚,自己只要照着吩咐去做就好了。
张居正疲惫的揉了揉眼,困意接着袭来,今日似乎比平时要累许多。虽逃避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但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但愿纷争能平息,大家都相安无事吧。张居正忽然自嘲一笑,这样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事已至此,还是先趁着假病好好休息一场吧,今后恐怕就难得安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