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到裕王府传旨时,恰巧遇到高拱也在此处。
冯保按准备行礼,先是冲裕王行跪礼,接着又冲高拱一拜。谁知他这一拜下去,却只听到一声冷哼,接着就不再有话。
今日早朝时,高拱本就不满他一个内侍挡内阁首辅的旨。他和徐阶不和是不和,但关乎尊卑礼仪之事,他可想来分明的很。即便后来听了张居正的话,知道冯保多半是奉了皇上的命令才出手阻拦。但对高拱来说,规矩就是规矩,一旦坏了,即便有千万理由,此人也绝非善类。
冯保倒没想到高拱竟如此傲慢,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高拱不说话他也不好直起身子,只能这么弯着。这个动作十分辛苦,即便是这样的天气,没过多久他额头上也渗出汗来。
好在这时朱载垕开口,道了声:“起来吧。”冯保毕竟是父皇派来的人,朱载垕多少也要顾及几分父皇的颜面。
冯保应声直起身子,小腹也因绷得太久而酸胀。即便他心有所怨,但此刻也要以大局为重,暂且隐忍。当务之急,还是先完成皇上的命令才是。于是冯保也不多客套,直接宣读了皇上的口谕,召裕王即刻进宫。
朱载垕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禁看向高拱,似乎在征询他的注意。然而高拱正要开口,却被冯保出言打断,只是冯保这话是对裕王说的,只听他道:“奴婢斗胆多嘴一句,也是为王爷着想。皇上急召王爷应立刻入宫,若耽搁了时辰皇上怪罪,恐怕对王爷不利。”
朱载垕一听也觉有理,也不再顾高拱,当即吩咐李芳准备轿辇入宫。好在才回府不久,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捡起来,此刻刚好再派上用场。
高拱见裕王立刻要走,却一下子拉住了他:“且慢。”众人的目光顿时又落到了高拱身上,只听他对冯保说:“王爷既要入宫,定要先准备准备,还请公公先到门口去候着,王爷一会儿就出来。”
谁知冯保却一笑,对裕王道:“无妨,奴婢就在这里候着,王爷若需人手,奴婢还可以帮上一把。”他如何不知道高拱有话要私下对裕王说,可就从高拱刚才的态度,他还偏就不让他得逞。
高拱面色微怒,说起话来也不客气:“叫你去外面等着就去外面等着,一个阉人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冯保脸色微变,自己的身份虽然昭然若揭,但也同样是他的忌讳。平常还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过,更别说以此讥讽。别的不说,就连裕王对自己也客客气气的,他高拱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然而冯保表面上却一笑,对高拱道:“高大人说的不错,高大人与小人都是皇上和王爷的奴才。做事也只有听从主子吩咐的份,岂有帮主子决定的?”
高拱一脸嫌恶,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堂堂文渊阁大学士,朝廷命官,岂能和你区区一个太监相提并论。”
冯保再次克制住心中的愤怒,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没错,小人是万万也比不上高大人的。就拿刚才高大人拦着王爷来说,这凡事都要亲历其为,为王爷拿定主意。高大人的忠心,小人倒是自愧不如啊。”
“你......”高拱怒气上涌,众人都以为他要恶言相向,谁知这满腔的怒气竟被他自己给压了下去。只见他忽然对裕王一拜,道,“王爷,冯保不过是区区一内侍,如今竟敢当众羞辱朝廷命官,王爷以为该当如何?”
朱载垕一听也犯难,心中暗责高拱,为何把这么一个棘手的问题推给自己。冯保再怎么说也是父皇派来的,自己若罚了难免会让父皇多心,可若不罚又驳了高拱的面子。朱载垕一时两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保也吓了一跳,好在他面上依旧镇定。平日里他也看过不少高拱的拟票,也听过他在皇上跟前的奏对,心中觉得高拱也算是个做事稳当的人。怎么今日这般意气用事,偏要把事情闹大。冯保想过,这件事若闹大对自己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即便是高拱先挑衅,即便高拱素日里得罪的人不少,但朝臣们定会一致站在他那边,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一个朝廷重臣怎能因为一个内侍受罚。倒是皇上为大局着想,为安抚群臣,定会把什么屎盆子都往自己身上叩,受罚是轻的,重则还可能丢了性命。冯保越想越不妙,乘裕王还没开口,当即道:“高大人严重了,这么大的罪名小人可不敢。想必是误会,既然如此,小人就自行请罚去王府门前的大太阳底下站着,王爷也好快些准备入宫,不必为奴婢费神。”
高拱一听这话,心中冷笑,这阉人当真是怕了。自己倒不是一时冲动,只是想借裕王吓吓他,省得他那样张狂。
朱载垕闻言正中下怀,刚要开口同意,谁知高拱却抢先道:“不行,岂能这么容易就放过你。”
朱载垕听了这话,顿时又不自在了,试探道:“先生以为当如何?”
高拱一笑,对冯保说:“既然你那么懂得尊卑分明,那也断不能坏了规矩。主子处罚奴才哪有让站着的道理,外面还下着雪,你就去大门前跪着吧。”
冯保心中一惊,却不想高拱竟如此,但看裕王的脸色,虽有犹豫,但看样子也是要开口同意的。想来裕王对高拱的感情也不一般,冯保想起皇上的话,心中忽然一声冷笑,既然已无法改变,为何要让别人先说,于是冯保开口,依旧面带笑意:“高大人说的对,既然如此,小人就去外面恭候。”说完便向二人躬身一拜,走出了王府。跟着出宫的内侍见他脸色铁青,便上前询问:“冯爷,这好好的是怎么了?”
“滚开。”冯保一把推开他,话也不说就跪在门前雪地,面朝着王府内。
周围不时有来往的大臣宫人,都是步行,路过时都要忍不住朝这儿望上一眼。虽然大多人少出入宫禁,都不认识冯保,但这对冯保而言,已是前所未有的侮辱。然而他并不回避这些目光,而是挺直了身子,任人观看。只有屈辱越深,心中才更加坚决。是高拱逼他的,这笔账他总有一日要讨回。
雪还是那么大,老天也并未怜悯他分毫。偏偏裕王迟迟不出,想来是高拱有意拖延。冯保冻得哆嗦,膝盖半截淹没在了雪地里,已经失去了直觉。一日里两次受冻,身体还没来得及恢复,所以这一次他的承受能力要比前此差很多,很快便觉得寒冷难耐,却也紧咬着牙关,坚持着跪着。
也不知跪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有说话声,但脖子似乎被冻僵了一般,怎么也转不了头。直到头顶的天空忽然没了雪,他才能抬起头来,却发现一把伞正撑在自己头顶。
他看了旁边的内侍一眼,用干涉的声音问道:“哪儿来的?”
那撑伞内侍回答:“是一个大人给的。”
“哪个大人?”冯保这么一问,那内侍才发现自己刚才忘了问对方姓名,一时间无法回答。冯保猜到他没问,这两个内侍本就进宫不久,三个月前才跟在自己身边,不问自然是不知的了,冯保道:“他人呢?”
内侍急忙回答:“已经走了。”
“走了。”冯保立刻向四周张望,果然见长街的另一头有一个冒雪前行的人影。冯保只觉得眼熟,却因隔得太远也认不出是谁,他想了想,忽然问身旁的内侍:“你记得他衣服上的补子是什么?”
内侍想了想,回答:“是孔雀。”
冯保若有所思,孔雀那便是正三品的文官了,这个时候出入皇城,难道是内阁的人?想来也不大可能,自己今日才刚阻拦了徐阶的请旨,想必已被那些阁老当做是眼中钉了吧,又怎么会这么好心?
冯保又仔细看了看这伞,发现除了伞骨上刻着两束竹子,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虽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却在心底发誓,一定会找出此人,以报今日赠伞之恩。(未完待续)